下佛罗里达群岛医疗中心并不远,不过路上相当拥挤,有骑着自行车的本地人,穿着凉拖的青少年,还有被加勒比海的太阳晒得黝黑的游轮旅客。史蒂夫坐在方向盘前,身边坐着维多利亚,两个人被堵在了路上。前面是一辆基韦斯特岛的出租车,和次水杨酸铋胃药一样是粉红色的。史蒂夫重重地按了一下喇叭,但是出租车并没有加快速度。它当然有理由慢慢开,它的保险杠贴纸说明了一切:“急什么?这里是佛罗里达群岛。”
他们从落日岛坐渡船过来,到马洛里广场取了史蒂夫停在那儿的铁锈黄1976款凯迪拉克埃尔多拉多。这辆旧车的引擎声原本深沉悦耳,仿佛一壶香醇的咖啡,然而现在它听起来就像在发脾气或是打嗝,如同一个住在沙滩冲浪养老院的古怪老头。
“船上另一个人是谁?”史蒂夫问。
“我只知道格里芬叔叔请了一个人吃晚饭,但他没说是谁。”
一个背上纹了条蛇的大胡子乱穿马路,史蒂夫朝他鸣了鸣喇叭,又问维多利亚:“刚才在海边他没告诉你?”
“那好像不是一个介绍人的好时机。”维多利亚试图让他闭嘴。她知道史蒂夫在想什么。他已经从船体的残骸中看到了挣大钱的机会。
不愧是史蒂夫,但这是我的业务,不是你的。
“那家伙到底是怎么被捕鱼叉刺穿胸口的?”史蒂夫不肯罢休。他就像在港口里作业的那种五十吨重的挖沙船,本身就是一股不可抗力。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史蒂夫。”
“有三种可能。”他继续说,“第一,格里芬给那家伙演示捕鱼叉的时候发生了意外。那么我们要辩护的就是一个民事案件。”
“我们。”她默念着,心沉了下去。他没听到她的话吗?
“第二,他们因为某种原因发生了争执。那家伙揍了格里芬,而格里芬用捕鱼叉刺了他,这就属于严重伤害罪。倘若那家伙死了,就是谋杀罪。如果格里芬当时有性命之忧的话,也许可以主张正当防卫。”
若是胆敢撬走格里芬叔叔的这个案子,你就要有性命之忧了,亲爱的。
“第三,船本身出问题失控了,那么我们就向制造商、修理厂或者零件供应商索赔。这解释不了捕鱼叉的问题,不过……”
“我们只是来探望格里芬叔叔的。”她冷冰冰地打断说,“这和工作没有关系。”
“当然,不过我们也许可以从中发一笔财。”
又是“我们”。当你生男朋友气的时候,他那些令人讨厌的日常恶习就更加让你无法忍受了。这就和银行复利的叠加效果是一个道理。他又一次不听她说话,又一次没注意到她语气的变化和情绪的波动。
该死的,所罗门,你能观察到证人睫毛的颤动,可为什么听不到我说话呢?非得让我对你河东狮吼才行吗?
他们经过了加里森湾的码头。老旧的游艇无精打采地斜停在水面上,破落的嬉皮士们懒洋洋地躺在前甲板上,醉饮彻夜。两名游客骑着摩托车挡在路中间,史蒂夫又一次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他从克里奇路左拐上了斯托克岛,经过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垃圾填埋场,穿过两排王棕树,到达了医院的停车场。一架直升飞机轰鸣着下降,目的地是急诊室旁的混凝土停机坪。但若要说有什么紧急情况的话,也是新闻方面而非医务方面的。这架直升机来自迈阿密的第四频道。
很好,简直太棒了。史蒂夫还没有不想上镜的时候。
一辆门罗县的警车斜停在医院的前门口,引擎盖上栖着一只美洲白鹮,仿佛是一件长腿的装饰品。如果迷信的话,维多利亚会认为这是一个不吉利的预兆。在那只鸟的目光中,他们走进了大厅。维多利亚的脑海中涌现出了许多记忆。
为什么格里芬叔叔在会多年之后给她打电话呢?又为什么这些年来一直没联系过她?
洛德一家和格里芬一家。
在她的孩提时代,洛德-格里芬建筑公司的事业蒸蒸日上,两个家庭也亲密无间。纳尔逊和艾琳·洛德,哈罗德和菲利斯·格里芬,无论是晚餐、打桥牌或者旅游,两家人都形影不离。在维多利亚的世界轰然倒塌之前,她有保姆照料,可以外出航海,参加网球训练营,圈养设得兰矮种马。她最好的玩伴是小哈尔·格里芬,四岁的她和六岁的他还玩着扮医生的游戏,而十二岁的她和十四岁的他就已经互送香吻了。可谓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着,直到她父亲从一幢公司所建公寓的楼顶纵身跃下。然后生活就变成了打官司、破产和大陪审团的调查。一切都是因为楼房建造中的一些贿赂和勒索问题。哈尔·格里芬举家迁到了哥斯达黎加,好些年都杳无音讯。
维多利亚母女和他们失去了联系,然而后来格里芬叔叔开始在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亚建酒店,赚得盆满钵满。多年后他衣锦还乡,在加勒比海建造度假村。一年前,《迈阿密先驱报》登载了他买下天堂岛的新闻。那是一座位于鲨鱼海峡的私人小岛,靠近伊斯拉莫拉达村的海湾。商业刊物上曾有人猜测格里芬要在佛罗里达建新项目,然而并没有任何官方消息支持这一说法。上周格里芬叔叔终于打来了电话。他为多年没有联系她而道歉,并说自己一直在关注着她。
关注,虽然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应该是真的。格里芬叔叔知道她在普林斯顿和耶鲁法学院所获得的全部荣誉。他知道她在州检察院短暂地工作过一段时间,也听说她当了私人律师。现在他有些法律上的事务,也许她会感兴趣。
她。
他找的不是高档事务所里的资深合伙人,不是艾伦·德肖维茨,不是史蒂夫·所罗门,而是她。
维多利亚·洛德,一名个体律师而已。
该死的!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史蒂夫接受这一事实?
***
当史蒂夫瞥见哈罗德·格里芬的时候,心里暗自嘀咕:终于有人能把医院的大床占满了。格里芬有着结实的胸膛、宽阔的肩膀、粗壮的脖子,额头上还缠着绷带,右手吊着石膏。尽管已经六十多岁了,格里芬仍然是个英俊的、带着锋芒的男人,他有着浅蓝色的眼睛和经过日晒的浓眉。
看到维多利亚走到床边,格里芬说:“我的老天,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小公主。”
“你感觉怎么样,格里芬叔叔?”
“没什么,也就是肩膀脱臼了,身上有几道伤,头痛得厉害。”他看着史蒂夫说,“你一定就是维多利亚说过的那个年轻人。”
“我是史蒂夫·所罗门。”史蒂夫想知道维多利亚到底是怎么说的。“年轻人”让他听起来像是她的男朋友,当然,他的确是。但这次来是为了谈业务,不是吗?维多利亚没跟他提事务所的事?“我是维多利亚的合伙人。”
“合伙人。”格里芬重复道,“在过去,如果你说你是某人的合伙人,大家都明白你的意思。就像维多利亚的父亲和我那样,一起借钱,一起造公寓,互相给对方擦屁股。但现在这个词可能仅仅是指几个室内设计师过家家的游戏。”他朗声大笑,说,“不过想想也是,他们也互相擦屁股。”
“发生什么事了,格里芬先生?”史蒂夫问。
“叫我格里芬就行。我带着斯塔布斯从天堂岛出发,去洽谈一个新项目。本·斯塔布斯是从华盛顿的环境保护署来的,就是现在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那个可怜虫。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血,我可是参加过越战的。”
“环境保护署和你的项目有什么关系?”维多利亚问。
格里芬示意她靠近一些,说:“警察还在大厅里吗?”
“就在门外面。”
“他说了是要保护我还是要抓我吗?”
“什么都没说,格里芬叔叔。”
史蒂夫心想这话倒不假。那个警官,那个嚼着口香糖、长着一对招风耳、剃着板寸的小年轻,光顾着对维多利亚小麦色的美腿流哈喇子了。
“我们得先把‘虫子’清理干净,再谈斯塔布斯的事。”格里芬低声说,“有一回我在新加坡为一个购物中心竞价,每次打电话都是躲在浴室里,先把淋浴喷头打开。但是每次我出价都被一个竞争对手抢了先。到最后我发现,在马桶旁的卷纸分发器上有个窃听器。”
史蒂夫暗忖,在基韦斯特岛,旅馆浴室里唯一的虫子应该是有八条腿的那种。他无法想象威利斯·拉斯克警长在医院的病房里非法窃听。同样的,州检察官理查德·沃德尔也不会这么做,虽然他的绰号是“理缺德”。
“你能告诉我们船上发生了什么事吗?”维多利亚问。
格里芬挥了挥没受伤的那只手,示意他们再靠近些。维多利亚快步走到床的一侧,史蒂夫则在另一侧,三个人看上去就像在梦幻乐园开睡衣派对一样。格里芬压低了嗓门,声音几不可闻。
“我不知道斯塔布斯到底是怎么被捕鱼叉刺中胸口的。这就是真相。”
“你中途停过船吗?比如加油之类的?”史蒂夫问。他觉得应该有第三方上了船,比如一只拿着捕鱼叉的美人鱼。
格里芬看了看四周,就好像有人在偷听一样。在确定没人后,他低声说:“就停了短短一次,停在在玄龟岛西边几公里的一座无名岛旁。我在那片水域放了捕虾篓,为我们的晚餐抓了点小东西上来。”
“我们不是要去露易斯餐厅吃晚餐吗?”
“你尝过他们的龙虾什锦吗,小公主?”
“从没在菜单上看到过。”
“当然没有。他们只为我做这道菜。我带龙虾来,剩下的事,从熏猪肉香肠到各种香料,都由他们负责。”
他的声音大多了,明显不介意窃听者窃取他的菜谱。
“我貌似看见我们的晚餐爬到海滩上去了。”维多利亚说。
“龙虾不当季。”史蒂夫提醒他们。
“那又怎样。”格里芬回嘴道。
该怎么看待一个到基韦斯特岛上最好的餐馆去还要自带食物的家伙呢?也许你会给予他和那个把船命名为“不可抗力”的人同样的评价。这个家伙身材高大,性格强势,无论是在病床上还是会议室里,都要当绝对主角,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那么当事情不能如他所愿的时候,他会怎么做呢?
“那些在沙滩上漫天飞舞的百元大钞是用来做什么的?”史蒂夫问。
“在露易斯吃饭可不便宜。”格里芬说,“我准备用来买单。”
“嗯哼。”
“说真的,我习惯随身带很多现金。”
“在今天这条船上带了多少?”
“可能有十万美元,差不多吧。”
那么多现金,一个人被捕鱼叉刺穿胸口,另一个的脑袋则遭到了重击,还有那一大堆不当季的龙虾。你要如何用法律来解释这桩事件?
“你们停船的时候在那座小岛上看到过什么人吗?”史蒂夫问。
格里芬摇了摇头。
“你是从那里直接来落日岛的吗?”
格里芬又一次压低了声音,干巴巴地轻声说:“船速在35节的时候,我爬到了驾驶船桥上面,风吹起了我的头发,当然,我也没剩几根头发了。我喊斯塔布斯上来陪我,可这个懒蛋赖在驾驶舱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喝着百威啤酒。几分钟之后我往下看,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想他可能在里面睡觉或者撒尿。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不见人影,于是我就接通了对讲机,但是他没有回应。我开始担心起来,猜想他会不会掉下船去了。他喝了太多酒,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而且甲板还很湿滑。于是我把船设为自动驾驶,从舷梯下到了甲板上。。”
他停住了,咬着下嘴唇。史蒂夫用不着深思就明白,接下来他说的话要么是一个精心编造的谎言,要么就是一个痛苦的真相。然而要命的是,几乎不可能分辨出到底是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
“我一打开休息室的门,就看到了斯塔布斯。”格里芬说,“他靠着舱壁倒在地上,血流如注,那根捕鱼叉就插在他的胸口上。我跑了出来,爬上舷梯,准备给海岸警卫队打电话,把船开去马拉松岛。”
“去渔人医院。”
“没错。但是,砰,我眼前一黑。”
“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后来只记得自己倒在甲板上,脑袋开花,意识昏昏沉沉的。
也许是趁我爬梯子的时候,有人躲在驾驶舱上面狠狠地对着我的脑袋砸了一下。”
噢,真不巧啊,一定是鬼魂作祟,还来了两次。先是在休息室里刺伤一人,然后又在驾驶船桥上砸晕一人。
“再接下来,我就躺在了沙滩上,头疼欲裂,然后小公主出现了,看上去和她妈妈当年一模一样。”他转向维多利亚问,“对了,女王还好吗?”
“你们俩先别急着叙旧。”史蒂夫打断说,“你跟警察说了这个故事吗?”
“你说的‘故事’是什么意思,所罗门?”
“没什么,就是问问你有没有做笔录。”
“别跟我绕圈子,小子,有话直说。”
史蒂夫深吸了一口气,说了起来:“你刚刚跟我们说的是我听过的最蹩脚的故事,比斯科特·彼得森打给安布尔·弗雷的电话还要蹩脚[3]。”
“史蒂夫。”维多利亚警告说,“你不是在跟关在牢里的犯人说话。”
他没理她,而是直奔要点:“就你们俩在船上,船在海湾中间,对吗?”
“对。”
“所以是谁刺伤了斯塔布斯?”
格里芬眯起了眼,说:“等斯塔布斯醒过来,问他去。”
“如果他醒不过来了呢?”
格里芬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认为,在我们离开码头前,有人偷偷藏进了船里。”
“就像约瑟夫·康拉德[4]的书里写的那样。”维多利亚说。
“什么书?”史蒂夫问。这位普林斯顿的女状元在说什么?上大学的时候,史蒂夫在文学作品入门里读过《黑暗之心》的介绍,但是他不记得里面有什么关于偷乘者的小说。
“《秘密共享者》。”维多利亚继续说,“船长藏了一个被指控谋杀另一名海员的偷乘者。船长把船沿着海岸线开,让这个偷乘者能够游到安全的地方去。”
史蒂夫问:“那么当船撞毁在落日岛上的时候,那个共享秘密的家伙怎么样了?”
“我不清楚。”维多利亚说,“这只是一个想法。”
“我也不清楚。”格里芬说,“我没给警察作笔录。你觉得我是个蠢货吗,所罗门?”
“不。谁要是敢把你当蠢货或者惹恼你,我打心里对他表示同情。”
“史蒂夫,别这样。”她用命令而非恳求的语气说,“格里芬叔叔,我很抱歉。史蒂夫有的时候不懂礼貌。”
“没关系,小公主。我喜欢这个毛头小子。”
“你喜欢?”她吃惊地问。
“大部分律师都恨不得觍着脸给我舔沟子,这让我很不爽。不好意思,小公主。你妈妈说过我是个粗人。我和你父亲不同,他总是把指甲修得干干净净的,游走于各种午餐俱乐部。当然,如果纳尔逊一开始也是干给屋顶铺焦油的活儿,他的双手可能就不会那么白净了。”格里芬转向史蒂夫,狡黠地笑着说,“我跟警察说我的头受伤了,所以晚点再和他们谈。我做得不错吧,法律顾问?”
“很不错。在我们听到斯塔布斯的说辞之前,一个字也不要跟警察说。如果你想让我们做你的代理人的话,我们会帮你起草一份声明。”
“我会考虑的。把你的计划说来听听。”
“我们得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假设斯塔布斯醒来后说你们俩发生了争执,你像用牙签刺穿一颗橄榄一样刺伤了他。我们会请一位医生作证,说斯塔布斯失血过多产生了幻觉。”
格里芬对着维多利亚眨了眨眼说:“我喜欢这个毛头小子的想法。”
“那么把格里芬叔叔打昏的人又是谁呢?”维多利亚问。
“就是那个刺伤斯塔布斯的人。”史蒂夫回答。
“可是那样的话……”
“哎呀,我们已经聊了十分钟了。你容我再编造出一个独臂凶手嘛。”
“史蒂夫,你不能凭空编造故事。”维多利亚说。
“我当然能。这是所罗门法中的一条。”
“什么玩意儿?”
“史蒂夫在自己单干的时候编造出来的。”维多利亚抿着嘴,一脸不高兴地说:“‘法若不通,则变通其法’这一类的东西。”
“‘如果事实不适用于法律,就改变事实,'”史蒂夫兴奋地说,“‘这又是一条。”
“不错,我很喜欢。”尽管受了伤,格里芬似乎心情不错。他又问:“还有什么,所罗门?”
“当警察讯问斯塔布斯的时候,我希望能在场。如果我能先于警察问他,那就更好了。”
“这不可能。”维多利亚说,“警察不会让你靠近他的。”
“总有办法的。”史蒂夫说。
“想都别想。”
“怎么了?”格里芬问。
“史蒂夫喜欢混入各种场所。有一次他为了进入一间急诊室,假装自己犯了心脏病。”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史蒂夫说,“直到我收到了血管造影的账单,才算是坏事了。”
格里芬边咳嗽边大笑了起来:“你是个混球,所罗门。”
“哦?”
“不过我喜欢这种混球。”他转向维多利亚,说,“小公主,你真是太棒了,能钓到这么个家伙。你们俩现在都是我的律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