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煤车隧道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终于,远处出现了一个逐渐扩大的光点,那是清晨的阳光正照进隧道的出口。
沈汉生走在凌的身旁,感觉时间过得那么快又那么慢,他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日军人形机单兵就拥有如此可怕的战斗力,对即将到来的战争,沈汉生无法抑制地感到恐惧。
“你的A面没有死。”凌说。
“什么?你见过他?他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从大空监狱里逃出来的瞬间,在某个网络节点上,他跟我擦身而过。我认识你,当然也就认识他。但他对我并不留恋,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大概我在塑造他的时候,告诉他看见你就躲远一点。”
“为什么?”
“因为我做不到,这就是他存在的原因。”
“我要去找他,和你相比,我更想和他并肩作战。”
“你不是开玩笑吧?”沈汉生说。
沉默了一会,凌又说,“这些年,我一直欠你一句感谢,那个时候如果不是你,我连意识也不会留下。”
“所以今天我们来救你,就不必感谢了是吗?”
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虽然他知道凌一定是在微笑着的。
她又说:“我很遗憾,老黄是个好战友……”
“……你还是要回去吗?”沈汉生打断她。
“是的。”
“为什么?”
“那里比现实辽阔太多,但又没有距离的阻隔。这场战争早已在网络展开,比现实世界进展更快,规模更大,在那里,沦陷的不止是南京,向世界宣战的也不止是日本。网络没有限制,一切正在变得无限疯狂。”
“别回去了,”沈汉生说,“你还是跟我走吧。”
“我不属于这里,”她说,“我属于网络。”
这时,沈汉生突然感到一股绝望的寒气从脚底升起,心脏突然狂跳。
不是因为凌拒绝了他,而是因为凌拒绝他的速度。对于凌的果断和坚决,他就算几十年没有跟她说过话,也能精确地想象出她的反应。而在刚才,他能感觉到凌的回答有一个很难察觉但千真万确的延迟。
没错,刚才的每句话都有同样长度的延迟,在十分之二到十分之三秒之间。难怪一直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和凌之间对话的固有节奏,是绝对错不了的。
这个时间间隔如果是距离导致的,另一个对话者大约会在三万五千公里之外,正好是地球同步卫星轨道的高度。
也就是说,凌还在卫星上,根本没有离开大空监狱,但她自己却不知道。
这是精心设计的一次中间人攻击,原型场景在现实中,伪造场景在虚拟空间里。攻击者一定在大空监狱中伪造出了一座壶卢岛监狱,加以某种巧妙的欺骗,让她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监狱,等她把秘密告诉救援者之后,再利用夜叉王机体,将他们全部灭口。
夜叉王机体一直处于攻击者意识的控制下,攻击者不同分身之间的同步竟没有受到脉冲弹影响,不知道是怎样的手段。
如此巧妙的设计,三万五千公里的远程高速通信,各感官信号的实时传送,乱真的虚拟世界建模,能够实施这样高难度手法的攻击,即使在自己同门中,这样的人也是绝无仅有的。没错,有一个人能做到,那就是徐虎。
所以那天他没有死,由于我们的攻击,他反而跟日本方面建立了真正的联系。日方与他的目的是一致的,于是派他策划了一起超限中间人攻击。沈汉生心里如浸寒冰,面前的人其实竟是徐虎,随时都渴望将自己一枪毙命。
看起来自以为是日本代言人的杨世宗并不知道这个阴谋,他差点就毁了全盘计划。现在看来,攻击效果即将揭晓:如果凌把秘密告诉我了,我马上会死;如果徐虎发现我或者凌识破了他布的局,我也马上会死;如果他发现凌不会告诉我任何东西,我失去了利用价值,也是死路一条。
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能活着走出这五百米的隧道。
时间在一秒一秒过去,凌好像还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沮丧的感觉笼罩着沈汉生,他拼命想找到一个办法,却一无所获。即使不能救两个人,至少救一个吧,他想,或许天意如此,注定我要葬身此地。他叹了一口气。
“日本人把你怎么样了?他们到底想从你身上知道什么?似乎奉军也害怕别人知道,到底是什么惊天秘密?”
凌笑了一声,“我告诉你,你好完成工会的任务吗?”
“我为了救你,可是把老命都赔给工会了。”
“意志共同体吗?原来如此。”凌沉默了一会,又说,“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本来日本人力量就比我们强大太多,我们自己又勾心斗角,各怀鬼胎,实在是没有取胜的希望,除非出现奇迹。也许意志共同体……会是那个奇迹。”
“别说了。”
“你太孤独,”凌说,“也许那里正好能治治你的孤独。”
“别说了,孤独没法治。对了,你还唱歌吗,在那个不需要嗓子的世界?”
凌没有说话。
“你还记得那首青春之歌吗,你记得吗,有一次你唱完之后,我还给你讲了一个关于它的故事。”
“嗯。”
“你走之前,可以再唱一遍给我听吗?”沈汉生说。
“我不记得了,”凌摇了摇头。
过了一阵,快到洞口的时候,她却轻轻开始唱起来:
海里的波浪随着我
一浪接一浪正为我高歌
沈汉生随着她的拍子,一起唱道:
光灿的海面又围着我
心里的欢乐似在旁
悉哀不用看
全因欢乐降
凌似乎发现了一点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尽量调整着节拍的速度,却发现无论如何,总是比沈汉生快一点点。他们互相等待对方,节奏却变得越来越慢,对音乐不敏感的人也许听不出来,但凌显然不是那样的人。
心里的欢乐全尽放
谁为我解开束缚
一切不需多讲
欢欣已尽看
凌心中一惊,意识到无法同步的时间错位是通信时滞造成的。电光火石间,她便明白了当下的状况。
沈汉生不能明说,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暗示。
怎么办?即使是凌,此刻也感到死亡在无法阻止地逼近。
她透过机器人深邃但无情的双眼,死死盯着沈汉生。对方的眼神复杂而坚定,不但确认了目前的危险境况,似乎还在暗示她更多的东西。
是他曾经告诉凌的那个故事。
她明白了。
很久以前,沈汉生给她讲过这样一个传说:
为了争夺一个美丽的姑娘,两位年轻的男子准备以决斗来解决问题。他们抵达了决斗的场所,正要开始,广播里却传来那姑娘悲伤焦虑的声音。原来她刚刚听说此事,一心要阻止决斗,急切之间找到了全城最流行的广播电台,在播音间声泪俱下,痛哭流涕,劝他们俩珍惜生命。他们听到姑娘发自内心的声音,都觉得自己可以用其他办法来赢得芳心,便打算放弃决斗。
姑娘说完,擦干泪水,又给他们唱了一首歌,说是他们最喜欢的歌。两人一听,悲从中来,因为他们都以为这首歌无比珍贵,是他与她两个人的秘密。由爱生悲,由悲生愤,他们朝对方举起了枪,静静地等待着。当姑娘唱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扣动扳机之时。姑娘意欲挽留青春的这首歌,反而成了他们青春逝去的号令枪。
凌心中清明,立刻了解了沈汉生的用意。
如果他们同时向对方开枪,只要时机足够准确,凌和沈汉生都有一瞬间的机会,提前击毙身边的那个赝品。如果成功,意识横跨万里的中间人将会死于非命。
但如果谁慢了一瞬间,要么沈汉生会杀死凌,要么凌杀死沈汉生,计划败露,中间人势必反击,最后两个人都活不了。
光速是信息传递速度的上限,这个关键的时机无法靠任何通信介质来发号施令,但却可以靠音乐和默契来同时感知。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心灵的联结此时超越了光速。
我有那热情和青春
谁可将我抵挡
风阵阵吹着
更倍添芬芳
可爱的笑面在陪伴我
将我的生命变蜜糖
愁哀不用看
全因欢乐降
还有最后一句。他们俩望着彼此,一起等待最终的时刻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