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天光倒映在塘面上,造成异常的亮度和阴影,增氧泵也停止了工作,所有塘面纹丝不动。一天之尾,我看见寂静是这样庄严地摆放在天地之间,水不兴,风不吹,树不摇,狗子不吠,鱼儿不跳,闲杂人等肃静。桩桩件件,默然等待着归置黑夜之渊。
关于海岸线不是一条线,海洋学家自有特定的内涵,大致是认为潮水所到之处,高潮位、低潮位,大水潮、小水潮,并不在同一水平面上。海边人自己的理解——那几乎代表了一个完整世界,那么的狭长弯曲,而非一般的块状。这是否影响了我们的思维:如果不是四周的大海另替我们开阔眼界和胸怀,想必会完全发育成为迂回前进见缝插针一族。
顺着海岛的边沿行走,从大处着眼,无非是一只蚂蚁爬动在一片落叶的边缘。而且不幸的是,这片叶子掉进了水里。
海岛周边终日受海浪推涌,有部分沙石会自动堆成屏障,沿岸就有了不止一个天作塘,现成得让人受之有愧。一直以来,海总是这样的慷慨,所以我们总是这样的爱冒险,如果不是风险一路伴随,渔猎相比农耕几乎是得天独厚:只管收成,不问播种。
落脚在海岛这种小块陆地里,平日里除了被地球驮着飞转,还会被大海托着摇晃,风云打从身边呼呼经过,世界在面前走马灯似的不停变幻,与此同时,心中的念头汩汩冒出,无穷无尽。夹在中间的身体,就让它安静吧。
说来奇怪,天天看见海的人,没见时反应强烈,就像随时见得到太阳的乡村人民,比起城里人,与阳光更有感情,被剥夺时更加如饥似渴。没有了海,没有海滩、海风、海鲜,日子还怎么过。“别挡住我的海!”跟“别挡住我的阳光”一样理直气壮。
为了自始至终见得到海,最好的办法是拥有一小段海岸线。遵循这种思路,我曾在一个名为墙头的小镇边缘买下房子(这儿的乡镇都靠海)。与城市的房子相比,算便宜得很。不过房地产商的确有不厚道的地方,这房子连楼梯都不曾建造在内,楼层之间平空一截,倒像文章里的省略号,只可意会,不可攀登。不过重要的是房子外三四米就是海,先住进来的邻居说,风暴来时,溅起的浪花会直泼墙壁,那墙壁看上去容易沧桑。这一点尤其能激发人的什么,所以很想在下回刮台风之前住进去。
至于平时,我是准备老了的时候去长住。其实知道自己年轻的时候哪儿也去不成,老的时候更不用想,但装总是要装的,为此努力准备。典型性发作的时候,嘴上大抵也是退休后怎样怎样,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死,工作着就是为了退休,自觉不可饶恕。
何况世界是专门与人作对的,城市尤其喜欢对个体进行围追堵截。之前为了门前万里无云,每次搬家到空旷荒芜的地方,紧接着就有人当我的面大兴土木垒起高层建筑,好像终于等到我了。有阵子脑子发热想搬去我看得到人家、人家看不到我的地方,直到有一天脑子凉了转过弯来,唉,鬼才这么想。然而,已经听说有人盘算着在附近动手围涂几千亩,将我这几公尺海岸线挪出不止几千米,泯然内陆矣。
可恶,不是我飞扬跋扈,是这世界飞沙走石。
然而眼前总是我的海岸线。在后门口濒海的护栏上坐着,双脚垂在海面上,落潮的时候水面离脚底越来越远,终至不知所终。露出的涂面上,小蟹们纷纷从洞口伸出大红钳子一探虚实,不远处几只小船露出全身,包括去附近那座叫海山的小岛上的路也露了出来,有渔人在还湿漉漉的路面上行走无虞。等到潮涨的时候,曾经远去的水线渐渐逼近,气喘吁吁的,仿佛赶了很远的路过来,事实也如此。而后整片水面不断抬高,蟹们搓起小土球进洞关门,搁浅的船都浮了起来恢复功能与尊严,海中间的路不知道第几回没入水中,连同海山肉色的下半截,只留上半部分在海面上孤独地浮着,呈绿茸茸的球状,似乎会随时漂移。海山上唯有一座庙宇镇守,即使如此,风暴大起的时候,它还是会被吹得差不多翻转过来,它的面积也会减去几分之几,如果后来不修补——它也是一块不断被修补的陆地,跟这儿海岸线上的其他土地一样。
幸而绝大部分时候,潮而有信,在未到达我的脚底之前就自动打住。这一大片水面以及其他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过程中,总是不能免除感动,仿佛与我有关,至少与我的眼神有关。也会站起来在岸边走。沿岸种着杜鹃,杜鹃丛中是杨柳,春夏季节,柳枝从鲜花盛开之处拔高,复又不可遏止地垂向水面,低低的,风吹起时还在不断地下探下探,仿佛长相思无绝期。当想到底下竟是海面而非河面时,依依笼罩着的温柔就猛然改变了既成的质地。海水杨柳,这一场残忍粗粝的大温柔,多少年后,根系深长,到底是咸涩从根起杀死了它的鲜活还是它从头到尾征服了海水的咸涩,预期不乐观却不肯放弃希望。于是来来回回,更加觉得走一趟少一趟了。
此种走法有时会让我想起顽童走在马路上,孩子们特别钟爱马路牙子这种凸起狭窄的地方,岛上的人对海岸线大概也有特别的感情在。如果海岛是祖国的边疆,海岸线就是岛上人自己的边疆,时不时地要去巡视一番。比起有些人将自己的三分地头当作边疆,几株蔬果作臣民,日日负手逡巡,这个才见大风度大气派。
或可称这为海岸线上散步。
一提起海岸线,很多人可能首先想到曲折、崎岖,悬崖峭壁,海浪在深渊处咻咻喷着白沫。
其实这里的海岸线相当一部分是平铺直叙,这是现代海岸线的特点,高处看像用尺子画出来,规模大得如同纳斯卡线条。
这归功于或者归咎于海塘建设。拦海大堤都现出平直和宽阔两大特色。海塘毗邻的地方,不过是从一座山脚、一个碶闸走到另一座山脚、另一个碶闸。隔三差五的山嘴只是打入海中的一个个巨大桩脚,人们就像系绳子一样将拦海大堤从这一头系向另一头。多少年下来,随着沿海土地的增殖,海岸线的长度一定缩水了许多。因为两点一线最短,何况先前的海岸线有许多狗牙边的曲折在,抖直了量来可能数目惊人。
大部分时候,走在这样一条充满自强自立感的海岸线上,走到居住地的边沿,随时看到海,即使往前看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也会闪过海面的亮光,即使朝向陆地看的时候,耳边还是会响着阵阵潮声,并闻到海的气息正借着风势沿路向内陆扩散。而且,走在海岸线上,注定向着海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向着陆的时间,单从安全角度而言,潜意识当中是否觉察到滚落地上,还算实实在在的事,掉进海里,可就无凭无据了。
这样的海岸线,固然走起来顺畅,但绷直的,既有坚强不屈,也暗含紧张。当我们在海与陆之间牵好线后,就算与海划清了界限,一条海堤界定了海与陆地,鱼在那边,人在这边,我不知鱼之乐,但至少人们泰然自若地生活着。只有当风暴狂野,才会短暂担心,偶尔往高处挪挪。当风暴走远,生活照旧。
这些人造海岸线,风格上整齐划一,与海的高度差也不算大,潮涨平的时候更加亲近,大水大风的时候有点令人担心。与它相比,还保留着自然形态的海岸线就丰富多彩了,也更值得依托。它们大部分是在山海交接处,从随山势开辟的沿海道路上看下去也有了不同的高度,接近于理想中的海岸线。
从松兰山往爵溪方向是象山最美的一段海岸线。异常弯曲,勾勒出宽度和进深各异的几十个海湾。不论大小,每一海湾都积累了结实的沙滩,形态曼妙。从上往下看,平铺的金黄色,靠着一圈青黑或肉红的礁石,礁石上部是草木丛生的绿障,与沙滩边沿盛开的白色浪花遥遥相应。每一个从此经过的游人,都有过把其中一个海湾据为己有的梦想时刻。
其实我更喜欢到涂茨镇和黄避岙乡的那一带海岸,虽然围垦的痕迹不可避免,但规模不大,得以保留了更多天然的海岸,相应地,在海岸线上行走的人更少。
象山半岛外面的岛礁一向不少,但热门的、常去的地方往往忽略了它们的存在。涂茨外面的岛礁,头一两次看见,觉得更多些。远处的大岛隐约,呈淡淡的蓝,质地非常的稀薄,里面似乎不大可能住得起人,事实上那里就有厚实的乡村和热闹的城镇。看看近处的就知道了,大块的或大颗的在海面上,由浅褐的沉重岩基和浓绿丰盈的植被组成,货真价实。那些小岛礁,形态自以为是,互不买账,其上无常住人口,无建筑物,覆盖着完整的草木。其中一颗呈圆形,模样特别周正,海水泱泱,托着它丰茸地荡漾,阳光从高空照耀它的美,圣洁骄傲得就像一只海之乳。
西沪港沿岸的水浅,常让人忘记这是海,与水田更接近,走在那厢,海岸线的感觉还不如田埂的感觉来得确切,与它连通的象山港则不然,水还是有蓝色底蕴的,看上去深沉许多。初秋的某个黄昏,我从坐落在黄避岙乡的北黄金海岸度假村往北一直沿象山港走,这一带的腹地不深广,海水在薄暮下尤其沉寂,无形中加深了它的深度。远处有零星的渔火,辨不清是船、航标、灯塔还是海边人家,一律觉得无限缥缈孤零。北黄金海岸度假村是冷清多年了,这条路上更见寂寥,直到看见小小的塔曼礁村,隐伏在一大片山林和海之间。因为前面接着就是熟悉的拦海大堤,无曲折可言,我就站在那里望着塘坝脚下的养殖海塘,它与海平面常常持平,只隔着一条人工海岸线,就分出了动静深浅与里外。那一片一片的水面,已经要比村庄本身宽大很多。最后的天光倒映在塘面上,造成异常的亮度和阴影,增氧泵也停止了工作,所有塘面纹丝不动。一天之尾,我看见寂静是这样庄严地摆放在天地之间,水不兴,风不吹,树不摇,狗子不吠,鱼儿不跳,闲杂人等肃静。桩桩件件,默然等待着归置黑夜之渊。而大海就在几步之遥,竟然从没睡着。
海岸线上让人觉得乏味的地方不多,即使像石浦港这样人烟稠密的所在,人为介入极深,时尚感强烈,但沿港修建的大道与公园保留了所有海的元素,保证了面朝大海成为永恒不变的姿势,同时守望的眼光里永不缺乏船、网、码头、海鸥、灯塔、渔人、海鲜坊以及鱼形雕塑、鱼灯与壁画,始终值得人逗留。最近港边山头上新立起了一个漂亮的大风预警塔,顶上的球体在夜晚囫囵悬浮在空中,远远就能看见。海上人最需要见风使舵,当它发出蓝白光就显示海相宁静,发出黄光呼唤小心回家,发出红光不得出海一步。
海岸线,进可据,退可守,柔软多汁也铁骨铮铮,甘美同时苦涩。与其说我们是岛上的人,更确切地不如说是那条线上的人。窄处如丝弦,容不下人的一双脚,让我们也心细如发;宽阔处却完全放得下一座小城,使我们牢记做人要胸怀宽广。更多不宽不窄处,安着一个个村落,更倾向着海的是纯粹的渔村,有船、网为证,更向着陆的是农庄,照样有肥沃的原野,河流平缓,作物茂盛。宜渔宜农左右逢源山海兼备的也不是没有。总的来说,这一切足够让我们乐观而通达。
海岸线还是我们的风景线,看海去站或坐或躺在那儿就够;是我们的围墙,突出于海平面和地面之间,神奇地在两个世界之间保持了可贵的中立。最后,它也是我们的窗口,来来往往的船只在沿岸港口码头驻足停留,流畅的海岸线这个时候被打开大大小小的规则缺口,通过这里来吞吐人群和货物,带来大陆的气息和四面八方的消息,同时捎去我们对世界衷心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