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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苏轼

水调歌头

丙辰[1]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2]。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3],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4],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5]。

【作者介绍】

苏轼(1037~1101年),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北宋名臣、大文豪、书画家。在仕途上,他算是欧阳修的门生,王安石开始变法后,欧阳修因持反对意见而被迫离京,再加上新法在执行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种种副作用和弊端落入苏轼眼中,苏轼便上书反对,为此被贬官,甚至一度遭新党陷害而锒铛入狱。等到宋哲宗继位后,废除新法,重用旧党的司马光为相,司马光对新党进行全面报复,苏轼再次上书,认为新法不可全废,新党不可全罢,于是又再遭到旧党打击,此后沉沦下僚,直至六十四岁去世。他长时间担任地方官,所治深入民情,多有建树,为后人所瞻仰。

苏轼在文学艺术方面堪称全才。他的散文汪洋恣肆,明白畅达,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而且同列于“唐宋古文八大家”;他的诗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在艺术表现方面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他的词风多变,慷慨豪放、旷达隽永、纯正深婉等多种风格并存,对后世影响很大,与辛弃疾并称“苏辛”。此外,他还擅长行书、楷书能自创新意,用笔丰腴跌宕,有天真烂漫之趣,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他的绘画学自文同,喜作枯木怪石,论画主张神似,亦颇有可取之处。

【注释】

[1]丙辰: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2]子由:指苏轼之弟苏辙,字子由。[3]琼楼玉宇:琼指美玉,宇为屋檐,泛指房屋。传说月中有广寒宫,王嘉《拾遗记》说:“翟乾祜于江岸玩月,或问:‘此中何有?’翟笑曰:‘可随我观之。’俄见琼楼玉宇烂然。”[4]绮户:指闺阁绣户。[5]婵娟:既指姿态美好,也指美女,传说月中有嫦娥,故在此指代美丽的月光。

【词牌说明】

长调,又名《元会曲》《凯歌》等。源出唐大曲《水调歌》,根据《隋唐佳话》记载,为隋炀帝开凿汴河时所作,《钦定词谱》说:“凡大曲有歌头,此必裁截其歌头,另倚新声也。”因为填者较多,所以变格也多,一般以苏轼此词和周紫芝“岁晚念行役”为正格。

【语译】

我端起酒杯向青天询问,明月啊,要什么时候才会有呢?也不知道在天上的宫殿中,今晚是什么岁月了。我想要乘着风回到天上去,又恐怕广寒月宫,位置太高,气候太冷。在那里独自起舞,只能玩赏自己的影子,那还不如人间幸福哪。

月光转过红色阁楼,在绣房前落下来,照到了难以入眠的人儿。月亮啊,你本不应该有什么怨恨,为何总在人们离别的时候才变圆呢?人间有悲欢离合,正如月亮有阴晴圆缺一般,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就难以圆满。我只希望世上的人们都能够长命百岁,即便相隔千里,也能共同享有这美好月光。

【赏析】

这是一首在中秋佳节因思念亲人而填的词,是苏轼的代表作之一。中秋词、怀人词,类似题材的作品很多,但唯此词意象奇绝、手法妙绝、蕴意深绝、格调高绝,非寻常可比,所以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称赞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此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当时苏轼在新党的威逼下,被迫出京去担任地方官,这时候正在密州(今天山东诸城)太守任上。其弟苏辙时任齐州(今天山东济南)掌书记,双方已经六七年没有见面了。苏轼兄弟,感情一直很好,所以时正中秋,看到天上月圆,而感叹兄弟别离,苏轼就写下了这首词。

开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一句,乃是化用李白《把酒问月》中“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句。李白的很多诗篇恣意狂放,想象奇绝,但此前填词多以委婉为要,很少有人去学李白,苏轼开篇此句,等于定下了全词的基调——雄奇、豪放,有青莲仗剑而行,天空海阔之风。

“不知天上宫阙”两句,是个过渡,表面上问“今夕是何年”,虽说传说中有所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说法,天上、地下,时光流逝肯定是不同的,但如何对照呢?这话问了也是白问。其实词人是想向明月询问,不知道天上仙境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会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比人间要美好无数倍?所以下句承接“我欲乘风归去”,这里不说“而去”,却说“归去”,仿佛自己本就该待在天上,而非沉沦于凡间似的。孟棨在《本事诗·高逸》中记载道:“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因此后世往往把文才出众可为当世雄的人,赞誉为是从天上被贬谪到下界来的仙人。苏轼在这里也是同样用意,他骄傲地声称以自己这般才华,也当列于仙班,而不是在俗世间辗转,所以用了“归”字。

可是他真的愿意“归去”吗?真的愿意抛弃红尘俗事,去当回一名仙人吗?词人最终还是犹豫了——“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琼楼玉宇”也即前面所说的“天上宫阙”,但又独有所指,是指传说中月亮上的广寒宫,月色清冷,所以传说中月中宫殿也是很冷清寂寞的,故以“广寒”为名。词人就此展开丰富的联想:我要是飞到天上去,尤其是飞到月亮上去,那地方如此之高,想必会非常寒冷吧。可是寒冷还则罢了,最要命的是孤清冷寂,据说广寒宫内只有嫦娥、吴刚等寥寥几名仙人,到时候我只能对着自己的影子舞蹈,正如李白《月下独酌》中所写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么冷清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留在人间有亲人,有温暖,要来得更惬意舒适吧。

经过上阕种种奇妙的想象以后,下阕转入眼前实事,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来过片。这三句看似普通,只作承接之用,其实却非常合乎情理,几乎一字改易不得。月亮在空中移动,月光也随之而转,先从院外照到阁楼,进而月过中天,逐渐下沉,月光斜射的角度变小,所以说“低”,低到何处呢?直接低入卧室了,所以才能照见“无眠”之人。这里的月和月光都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月光的流转,不但对照序中“达旦”二字,也对照了后面“无眠”二字——月已西沉,人仍未睡,所以才叫“达旦”,才见“无眠”。

接着,这无眠之人再次质问月亮,你本无情之物,不该有什么怨恨,为什么总在人们别离的时候才会变圆呢?你是故意的吗?时正中秋,月亮正圆,但月圆而人未圆,兄弟分隔两地,难以相见,心中怨恨,全都发泄在本无知无识更无情的月亮身上。这般质问,月亮当然不会回答,词人却在怨恨之后,自己慨然长叹,给出了答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世分离本就是常态啊,多少年来都是如此,责备月亮又有什么用呢?词到此处,情感方面落入最低谷,词人内心充满了怨恨和无可奈何。一般情况下,结句或者继续长叹,增强这种感情色彩,或者从情而至景,以正面或反面的景致来达成余味悠长的效果,但苏轼却皆不取,他突然拔高嗓音,喊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希望人们都能健健康康地好好地活着,即便相隔遥远,能够共此美好月光,这也是一种幸福啊!“婵娟”而能共,说明人虽然不在一处,心却能在一处,亲人间自有暖暖温情,即便相隔遥远,又有什么关系呢?

下阕词不但富有哲学意味,而且更有奋发向上之气,格调陡然拔高。更重要的是,下阕词句中出现的并非仅仅词人自己,而是更广泛的“无眠”和“人”。亲人分隔,古来如此,家家如此,非独苏氏兄弟而然,但愿能够长久的,也并非自己和苏辙,而是更广泛的“人”的概念。词人将自己的愁思扩大,也将自己的振作感扩大,正如孟子所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又有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结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的意味,绝非寻常词家孜孜于个人情感所能够比拟。什么叫旷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是旷达,正苏轼之谓也。

有人说,苏轼这首词并非仅仅咏叹秋月,怀思故人,还蕴含着更深刻的用意。一种说法,苏轼在政治上受到挫折,所以起了隐居修道之念,所以才会想“乘风归去”,但终究抱负既深、胸怀更大,还是决定留在俗尘之中了。这种说法有其一定道理,苏轼确实“龆龀好道”,中年以后又“归依佛僧”,况且当政治理想无法实现的时候就寻求出世,本来也是古代儒者士大夫惯常的心态。另一种说法,“归去”乃是回归朝廷,“高处不胜寒”是指被新党控制的朝廷政治气候过于寒冷,这种推测则未免过于深求了,解诗者不足为法。

【对照阅读】

念奴娇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念奴娇》和《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并列,可以说是苏轼最著名的两首代表作,也奠定了他作为宋词“豪放派”开创者和前期领袖的地位。所谓宋词“豪放”“婉约”两派的分类,其实是很粗疏,很不科学的,而且并不能直接指向词人,而只能根据读者观感,具体对某一作品作出大概评价。那么,所谓“豪放”“婉约”不同的观感究竟何在呢?俞文豹《吹剑录》中记载了一则轶事:

“东坡在玉堂(翰林院)日,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如何?’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苏轼做过翰林学士和龙图阁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宋词非唐代大曲,前期多出于宴饮之间,就像晏几道那样,交给“莲、鸿、苹、云”等侍女甚至妓女来演唱,苏轼词能让“关西大汉”出马,可见宋词到他这里,风味、格调又陡然为之一变,题材也更广泛了。

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1]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2]。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3]。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4]。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5]。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6]。

【注释】

[1]次韵又名步韵,是指按照别人某诗词的韵脚来唱和。章质夫名楶,质夫是其字,为苏轼好友,所作《水龙吟》咏杨花,传诵一时。[2]从教坠:任凭坠落。[3]又还被、莺呼起:金昌绪《春怨》写道:“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此处借用诗意。[4]缀:连接。[5]一池萍碎:作者原注:“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古人有“化生”一说,指某种事物当环境改变后即能转化为另一种事物,基本上属于迷信。[6]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或断为“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根据词牌这样断是对的,而根据词意,则以断在“点点”前为较佳。

【词牌说明】

长调,一百零二字,来源不详,别名《龙吟曲》《丰年瑞》《鼓笛慢》《小楼连苑》《庄椿岁》等。一般以苏轼此词为正格,第九句第一字为领格,宜用去声,结句宜用上一下三句式,较二二句式为有力。

【语译】

这柳絮啊,它像花却又不是花,也没有人惋惜,任由它飘落满地。它离开家庭,流落路边,细想起来,似乎无情,却也有所怨恨。柳枝细如柔肠,充满惆怅,柳叶仿佛媚眼,困倦慵懒,想要睁开却又闭上。柳絮如同女子的梦境一般随风飞翔,顷刻间已在万里之外,去寻觅她的情郎,然而黄莺鸣叫,又将她无奈地唤醒过来。

倒不恨柳絮飞尽啊,只恨西园中落花满地,难以收拾,春天也已经尽了呀。清晨时分一场急雨,把柳絮都不知道打落到哪里去了——难道是变成池塘里破碎的浮萍了吗?柳絮如同春色,倘若分为三份,那么两份都化作了尘土,一份随水流去。仔细看看吧,这都不是柳絮,一点一滴,都是离别之人的眼泪啊!

【赏析】

这是一首风格独特的伤春词,全词几乎句句都围绕柳絮(杨花)展开。更详细点说来,此词细读,可以析分为三个层次:最表面的层次是惜花,在咏柳絮;深一层是伤春,感慨春之逝去;最深一层则是闺怨和怀人。

开篇先说“似花还似非花”,点明要咏的是柳絮。柳絮古称“杨花”,将其误解为杨柳之花,其实柳絮只是杨柳的种子,带有白色绒毛,便于因风飘远而已。所以词人说柳絮好像是花,又好像不是花,因为柳絮很常见,并不美丽,所以说“也无人惜从教坠”,就算飘满天空,洒遍一地,也没有谁来可惜啊。

“抛家傍路”这句很有意趣,对于柳絮来说,柳枝就是它的家,这是一种拟人手法,说柳絮抛弃了家庭,来到路边。表面上是以人来比喻柳絮,实际上正好相反,是以柳絮来比喻人,离人抛弃家庭,踏上远途,就好像柳絮离开枝头,飘落到路边似的。“萦损愁肠”是写柳枝,细长如同愁肠一般,“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是写柳叶,柳叶如眼,古人就有称之为“柳眼”的。这两句的修辞手法与前面相同,表面上是用人的愁肠百转和慵懒合眼来比拟柳枝、柳叶,其实却反过来用柳枝、柳叶之留恋飞走的柳絮,来比拟留人之挂念离家的亲人。再下句又是相同,看似以女子梦中一去千里,寻觅情郎来比喻柳絮随风而去,实际上所比才是实,原物才是比。

金昌绪《春怨》词是非常有名的,它描写了一名闺中怨妇,因为夫婿征戍辽西,相隔万里,所以只能在梦中与其相会,为了不惊扰到好梦,她在睡前先把可能会吵到自己的黄莺赶走。词人在这里借用其意,说梦境就像柳絮随风一般,一去万里,寻觅情郎,但可惜的是,却偏偏被恼人的黄莺给吵醒了。

下阕开篇,词人直抒胸臆,说“不恨此花飞尽”,不恨在这里其实当作恨来解,柳絮飘飞,春即逝去,怎么会不恨呢?“恨西园、落红难缀”,这里的恨应作更恨解,本就怨恨柳絮满天飞,但是更可恼的是落花洒满地,因为这证明着春天确实已经尽了呀。这里又以春尽暗拟青春逝去,翻译过来应该是这样的:我虽然恼恨情郎远去,但是更恼恨韶光飞逝,青春将老,情郎却始终不见回返啊!

词人在描写柳絮的间歇,点了一句“落红”,以引出伤春的情感,然后继续写柳絮——“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古人对某些自然事物不了解,只好通过丰富的联想力来填补,比如说柳絮飘扬的季节,浮萍突然凭空而生,也不见有种,也不见有根,浮萍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杨柳多植于水边,柳絮自然会落入水中,于是古人就据此联想,浮萍不会是柳絮落水所化生成的吧?词人在这里采用了这种说法,主要是为了说明柳絮落水,以及给出浮萍的特殊意象——浮萍无根,随处漂流,正可比拟人生的漂泊,所以后来文天祥《过零丁洋》中会有“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之句。浮萍而加一“碎”字,更见凄楚无依。

上阕写柳絮“拋家傍路”,下阕写柳絮落入水中化为“一池萍碎”,词人就根据这两点继续猜想下去,说柳絮三分之二都变成尘土啦,三分之一随水流去。但是词人本意并非只是咏柳,咏柳是为了伤春,伤春是为了怀人,所以在此特意不写柳絮,而写“春色”,并且在结句点明主题:“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解析得很清楚,他说此词“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赋物”。

全词手法新颖,蕴意深刻,愁思隽永,实在是一篇佳妙之作,张炎《词源》就将其推崇为“真是压倒千古”。

【对照阅读】

水龙吟

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点画青林,谁道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粘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吹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苏轼与章楶于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年)同仕汴京,现在普遍认为,两首《水龙吟》就是作于这一年。次韵作诗词是很累人的一件事,因为不但要尊重原作的韵部,还详细到要用原作的韵字,并且位置都不能改变。吴乔《答万季野诗问》就说:“步韵最困人,如相欧而自絷手足也(就像绑着手脚去跟人打架)。盖心思为韵所束,于命意布局,最难照顾。”但苏轼所作,偏偏比章楶的这首原作更加高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就慨叹道:“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永遇乐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1],因作此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2],铿然一叶[3],黯黯梦云[4]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5]夜景,为余浩叹。

【注释】

[1]彭城就是今天的江苏徐州,苏轼曾经担任过徐州知州。白居易《燕子楼诗序》说:“徐州故张尚书(张愔)有爱伎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2]紞如三鼓:紞是打鼓声,紞如三鼓即三更敲响,鼓声紞紞。《晋书·邓攸传》引吴人歌,有“紞如打五鼓,鸡鸣天欲曙”句。[3]铿然一叶:铿然指金石声,铿然一叶即一叶飘落,声竟铿然。[4]梦云:即梦境,用楚襄王梦巫山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典故,故称梦云。[5]黄楼:苏轼在徐州任上所建,用来镇守防洪堤坝的楼阁。

【词牌说明】

长调,来源不详。双调,上下阕各十一句,各四韵或五韵。《钦定词谱》说此牌分平仄韵两体,仄韵常见,始于北宋,一般以苏轼此词为正格;平韵始于南宋陈允平。

【语译】

明亮的月光洁白如霜,舒适的风儿清凉似水,这般夜景真是无限美好啊。曲折的港湾中鱼儿欢跃,圆盘的荷叶上露水轻泻,可惜如此寂寞,无人观赏。三更鼓声砰然敲响,一叶落地竟然声音铿脆,将我中梦中黯然惊醒。深夜茫茫,再也难觅梦中景象了,醒来后,我不禁惆怅地踏遍了整座小园。

我已厌倦这坎坷的宦途了啊,想要放下一切去山中归隐,眺望故乡是如此令人心伤魂断啊!燕子楼已经空了,美丽的人儿身在何方?空自闭锁住的只有楼中羽燕而已。古往今来就像是大梦一场,谁又能从梦中醒来呢?拥有的不过是往日欢娱和如今幽怨罢了。想必将来也会有人面对黄楼的夜景,为了我而发出喟然长叹吧。

【赏析】

这是一首怀古词。苏轼喜欢作怀古词,他宦游各地,所到之处,无不踏遍名胜美景,抚今追昔,文思泉涌。在苏轼之前,这种题材的词数量并不算多,从苏轼以后,尤其是南宋前中期,类似词作大量出现。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怀古并不是目的,怀古是为了讽今,而当政治动荡之际,士大夫最易产生这种今昔之叹。

此词为苏轼担任徐州知州时所写,时间大概是在元丰元年(1078年)的十月间。燕子楼是唐代古迹,位于徐州郡舍之后,也就是说,即便在夜间,苏轼也可以很方便地前往游览。开篇先写夜景,“明月如霜,好风如水”,一派清凉、澄澈的秋夜景象,比喻非常贴切。这两句是全景,下面再接写细部——“曲港跳鱼,圆荷泻露”,于静态中凸显出动态,更显夜色美好,夜景动人。可是随即词人笔锋一转,说“寂寞无人见”,原本平稳清新的情感突然产生一次跌宕。然而倘若真无人看见,词人又怎能作如此描写呢?其实无人见是为了写有人见,而所见之人唯词人自己而已,放眼四顾,有月有风,有鱼有荷,却无别的人影,孤身处于浩荡的自然之中,益发感觉寂寞清冷。

有人说,前面几句本是倒装,是对“觉来小园行遍”的详细说明,其实大可不必作如是解,咱们完全可以把前面几句看作是词人曾经见过,但今晚并未得见,在其主观想象中的镜头,在这个镜头里,包括词人自己在内,并没有一个人物出现,唯有自然而已。那么,词人现在在哪里呢?原来是在酣眠,做梦,正如序言所说,梦见了几百年前那名能歌善舞的美女盼盼。

然而词人并没有明写梦境,只写自己从梦中惊醒。“紞如三鼓,铿然一叶”,这个“铿然”用得非常巧妙,一般来说,此词只用来描摹金铁或玉石之声,白居易《和思黯居守独饮偶醉见示六韵,时梦得和篇先成》有“铿然双雅音,金石相磨戛”句。一叶落地,哪儿会发生这么清脆的声音来呢?但是我们应该都有这种体悟吧,有时候午夜梦回,突然之间似乎听觉被无限放大,一点点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都会显得是那么震响。电影中也经常会采用类似技法,在静谧中突然放大某个轻微的声响,给观众的心理造成极大震撼。其实惊醒词人的,只是“紞如三鼓”而已,但他骤然醒来,却似乎听到了窗外叶落,恍惚大声。那一刻,似梦似幻,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彻底从梦中醒来,还是仍然在延续着梦境。

铿然一响,似乎“梦云惊断”,用“断”字,可见梦是做到一半被惊醒的,用“梦云”来替代“梦幻”“梦境”,是用了巫山神女之典,仿佛盼盼是神女一般,有意入梦来与自己相会。可惜这个美梦未能完全,便被惊醒,所以才会黯然神伤。词人想要延续梦境,可惜寒夜茫茫,无处可觅,他再难入眠,只好披衣而起,到郡舍后的燕子楼附近,把“小园寻遍”。

下阕开篇所写喟叹,似乎和上阕所写的夜景和梦境都决然无关,词人突然产生了归隐之愿,觉得宦海沉浮,实在是太让人疲倦了,只可惜自己身在徐州,距离故乡眉州(今天的四川眉山)千山万水,空自眺望,惆怅满怀。再看身边的燕子楼,空荡荡的,杳无盼盼踪迹,能锁住的也只有燕子而已。词人为什么会突然间如此疲倦呢?下面随即加以解释,因为“古今如梦”,世事一场大梦,又有谁能从梦中醒来?人们能够留下的,也只有燕子楼这样的遗迹,让后人感怀旧日欢娱,同时增添新的幽怨而已。同时词人还不禁想到,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唐代的盼盼那样,在历史长河中彻底消逝吧,盼盼留下了燕子楼古迹,自己则留下了黄楼,我现在望着燕子楼怀古喟叹,将来会不会也有别人望着黄楼为我喟叹呢?

苏轼曾经写过一首《送郑户曹》诗,说:“……荡荡清河堧,黄楼我所开……楼成群已去,人事固多乖。他年君倦游,白首赋归来。登楼一长啸,使君安在哉。”这里使君是自况,意思是我建造了黄楼,可是楼造好以后,身边的人倒纷纷离开了,你将来要是白发苍苍,宦游疲倦,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不知道我已经哪里去了呀,我肯定早就不在了吧。其用意和这首词是一样的。

前面说过,怀古是为了讽今,元丰年间,苏轼受新党迫害,离开京城到各地去做地方官,他的政治抱负得不到施展,所以才会产生退隐之念,所以才会借怀古来抒发“古今如梦”的感慨。

洞仙歌

余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敧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1]淡、玉绳[2]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3]流年,暗中偷换。

【注释】

[1]金波:指月光,《汉书·礼乐志》有“月穆穆以金波,日华燿以宣明”句,颜师古注释道:“言月光穆穆,若金之波流也。”[2]玉绳:星名,张衡《西京赋》有“上飞闼而仰眺,正睹瑶光与玉绳”句,李善注引《春秋元命苞》说:“玉衡北两星为玉绳。”[3]不道:不觉,不料。杨万里《戊戌正月二日雪》有“只愁雪虐梅无奈,不道梅花领雪来”句。

【词牌说明】

中调,源自唐教坊曲。此牌有令词,也有慢词,令词多格,从八十三字到九十三字不等,又名《洞仙歌令》《羽仙歌》《洞仙词》《洞中仙》等。慢词亦多格,从一百十八字至一百二十六字不等,皆从令词摊破、添韵而成。

【语译】

她骨骼似玉、肌肤如冰,原本便清凉无汗。微风暗自把花香带来,充满了整座水上殿堂,绣花的帘幕也被吹开,明月在天,悄悄地窥探着殿内的她——她还没有就寝,轻轻倚靠着枕头,发簪已然歪斜,鬓角也已散乱。

起身来牵着她雪白的小手,漫步走出水上殿堂,四周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夜空中,不时可见几颗星辰划过银河。试问今宵夜色如何呢?夜已三更,只见月光渐淡,玉绳低落。我屈指计算,不知道西风还有多久来才,秋景还有多久才到,却没有料到时光已在不知不觉之中,悄悄地溜走了。

【赏析】

根据苏轼在序言中所说,这首词是他根据记忆中后蜀末帝的两句残词补缀而成的。后蜀末帝孟昶,也算古代史上一位著名的亡国之君,他初继位时还知道励精图治,后来却奢靡腐化,耽于享乐,最终成为宋太祖的阶下之囚。孟昶有爱妃花蕊夫人,传说他曾经为了避暑而在摩诃池上建造了一座水晶宫殿(即词中所说的“水殿”),某次与花蕊夫人一起在殿中纳凉,作过一首词,这首词后来通过“眉州老尼”,诵读给了年方七岁的苏轼听。四十年过去后,苏轼已基本将此词遗忘,只记住了两句,到处打听也凑不全,某天一时兴起,干脆自己给补续完全了——就是这首《洞仙歌》。

词的开篇,先描写花蕊夫人,说她“冰肌玉骨”,并且触手生凉。根据体质的不同,某些人肌肤火热,某些人肌肤寒凉,盛暑天气,若是拥抱着后一种体质的人,无疑感觉会非常舒适,所以孟昶才喜欢拥着花蕊夫人入水殿避暑吧。接着,词人用“水殿风来暗香满”一句描写周边环境,再写“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把明月拟人化,说它有意偷窥殿中之人,也即花蕊夫人。这时候花蕊夫人还未就寝,但是“敧枕钗横鬓乱”,仪态慵懒,也就快要睡了。上阕所描写的环境寂静、清凉、空灵,所描写的人物美丽而近于香艳,相互映衬,翩然有神仙之态。

下阕写孟昶牵着花蕊夫人的手,步出水殿,两人相依相偎,在“庭户无声”的安详环境中,静看夜空。“疏星渡河汉”,暗指牵牛、织女事,凸显两人情爱之深。他们就这样玩赏夜色,直到“夜已三更”,月光渐淡、星辰低回。全词至此,所描写的不过盛暑凉夜,一帝一妃心无外物,身入自然而已,其中暗含情愫,但占比例非常之小,孟昶当日所作之词,也大抵如是吧。

然而苏轼与孟昶不同,他补续此词,当然不会直接设想和代入孟昶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末代帝王心态,所以到此笔锋突兀一转,骤然将全词意境拔起一个高度。“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屈指算西风,是因为暑热太过难忍,所以盼望西风早来、秋凉袭人,可是一算之下才悚然惊觉,原来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逝了呀。词人借此感怀时光之荏苒,逝者如斯夫。

可是且慢,倘若只为了感怀时光流逝,又何必前面大段描写孟昶和花蕊夫人的骄奢生活呢?其实词人另有一层深意,咏史惜今,说昏君孟昶耽于逸乐,蹉跎岁月,而不知大难之将至,他盼望秋来扫清暑意,结果盼来的却是宋军,直接扫灭了他的后蜀王国,殷鉴不远,今人回想此事,是不是需要警惕呢?北宋中期,国政日坏,所以王安石想要变法改革,但可惜统治者却大多如同当日的后蜀君臣一般不思进取,所以改革才会受到那么大的阻力。苏轼所反对的,是王安石具体的用人和改革措施,而非改革本身,结果他被赶出朝堂,四海游宦,壮志难酬,心中苦痛可知,因此才深怀古事,而发今昔之叹。

【对照阅读】

玉楼春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间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据说这就是孟昶原词,几乎是苏轼《洞仙歌》“冰肌玉骨”的缩写,或者更准确点说,《洞仙歌》是这首《玉楼春》的摊破、扩写,以此为比,两者意境差异不大,苏轼所作并无新意,只是文字游戏而已。但其实这是后人根据苏轼词所附会的,因为苏轼在序言中说得很清楚:“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孟昶原词也应该是《洞仙歌》而非《玉楼春》,而且苏轼本人也只记得开篇两句,又怎么可能全词都与孟作如此相似呢?

卜算子

黄州定惠院[1]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2]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3]。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注释】

[1]黄州定惠院:黄州,治所在今天的湖北省黄冈市附近,元丰五年(1082年),苏轼谪居黄州。定惠院一名定慧院,在黄州东南,苏轼曾作文《游一定惠院记》。[2]漏断:漏壶里的水滴光了,指深夜。[3]省:明白,知晓。

【词牌说明】

小令,四十四字,来源不详,据说北宋时盛行此曲,《词律》认为名称来自于“卖卜算命之人”。一般即以苏轼此词为正格,此外还有上下阕首句也均入韵的变体,以及四十五字、四十六字的几种变体,并敷衍演出长调《卜算子慢》。

【语译】

残缺的月牙挂在稀疏的梧桐树顶,漏声已断,人声才静。有谁见到那幽居的人儿独自来往吗?他就如同孤单而隐约的鸿雁的影子一般啊。

那鸿雁惊飞而起,却又回头,满腔幽怨却无人知晓。它挑遍了寒冷的枝杈也不肯栖息,宁愿停留在寂寞的沙洲之上……

【赏析】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担任知湖州事的苏轼受到新党的迫害,深文周纳,说他诗文中有诽谤时政的内容,导致苏轼被逮入御史台大狱,囚禁了四个月。因为御史台俗称“乌台”,所以这一事件被称为“乌台诗案”。最后苏轼被判有罪,贬谪为黄州团练副使,名义上仍然保留着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小官衔,实际等于是被押解到黄州,拘管起来。而这首词,就是苏轼在黄州时所作。

全词格调高雅,似是写事写物,却深有寄托。首先点明时间,是在晚上——“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夜已深了,明月挂在梧桐树梢上,人们大多安寝,人声才静,而且竟连漏壶里的水都已滴光,连漏壶都已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来了。倘若在今天,或许可以比拟为就连墙上挂钟都已停顿,连秒针嘀嗒声都没有了——这是多么寂静的夜晚啊。

就在如此寂静的夜晚中,却有一位“幽人”独自往来。幽在这里有多层含义,一是幽静,如同幽灵一般孤寂而无言,二是幽居,独居无偶,三是幽闭,指被看管、被拘押之人,这无疑是词人的自况了。苏轼同时期还写过一首《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的诗,有“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句,也是同样的意思。这位幽人独自往来,就仿佛缥缥缈缈、隐隐约约的孤单鸿雁的影子一般啊,又有谁能够看到呢?

人皆已眠,所以无人能见此幽人,这里将幽人比作孤鸿,并非简单的比喻而已,承续下阕,果然有孤鸿存在,或许词人之意,是能见此幽人的,唯有孤鸿而已。所以唐圭璋先生评论说,上阕是写鸿见人,而下阕写人见鸿,真是一语道破天机。那么鸿见人幽静而独自往来,人见鸿又是如何形貌,如何举止呢?只见那孤鸿惊飞而起,却又回头,回头者,若有所待也,所待者何?“有恨无人省”,鸿雁心中的哀怨,人是理解不了的,或者更深一层来说,幽人正似孤鸿,孤鸿也似幽人,他们之间心意可以相通,旁人是无法明白的。

夜已深了,孤鸿也要觅地歇息,那么它想落在哪里呢?一般情况下,飞鸟都是栖息在树枝之上,可这孤鸿却偏偏挑遍了“寒枝”都“不肯栖”,宁可寂寞地待在寒冷的沙洲。鸿雁本来便习惯栖息于沙洲之上,词人的意思很明确,即便那些“寒枝”再高,我也不能改变自己的习惯,去与凡鸟一同栖息。

上阕词似写人见鸿,其实是在写鸿,下阕词似写鸿见人,其实是在写人,全词似在写鸿又似在写人,鸿即是人,人亦是鸿,词人分明是在以孤鸿自况。开篇的“疏桐”便有所隐喻,梧桐向来被认为是高洁之木,传说中凤凰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最后的“寒枝”也是隐喻,比拟庙堂之高处。那孤鸿与词人一般,全都不肯与世混浊,改变自己的宿志,宁可在沙洲上感受寒冷,也不能屈意附从俗意。

黄庭坚评论此词说:“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苏轼凭心论事,不肯屈从新党,也不肯附和旧党,孤独一身,似乎真的不食人间烟火了。但这不是出世求仙的不肯食人间烟火,而恰是入世求真的不屑食俗人之烟火啊。

青玉案

和贺方回[1]韵,送伯固[2]归吴中。

三年枕上吴中路,遣黄犬[3]、随君去。若到松江[4]呼小渡,莫惊鸳鹭[5],四桥[6]尽是、老子经行处。

《辋川图》[7]上看春暮,常记高人右丞[8]句。作个归期天定许[9],春衫犹是,小蛮[10]针线,曾湿西湖雨。

【注释】

[1]贺方回:贺铸,字方回,他是苏轼的好友和晚辈,诗文深受苏轼影响。[2]伯固:苏坚,字伯固,苏轼好友。[3]黄犬:别本作“黄耳”,狗名。祖冲之《述异记》中说,“陆机少时,颇好猎,在吴,有家客献快犬,名曰黄耳”,后来陆机在京城洛阳做官,曾经把信装进竹筒,系在黄耳的脖子上,黄耳竟然真能送信到吴地,然后顺利返回,并且仅仅花了半个月的时间。[4]松江:上海市旧名,北宋时属于秀州,在苏州南面。[5]鸳鹭:别本作“鸥鹭”。[6]四桥:当时苏州有四桥,桥名不详。[7]《辋川图》:唐诗人王维有别墅在辋川(在今天陕西蓝田的辋谷川口),他曾经写过很多吟咏辋川风景的诗歌,还在蓝田清凉寺墙壁上画过《辋川图》。[8]右丞:即王维,官至尚书右丞,后人称为“王右丞”。[9]定许:别本作“已许”。[10]小蛮:白居易所宠爱的歌伎名。孟棨《本事诗·事感》说:“白尚书(居易)姬人樊素善歌,伎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语译】

三年来就连枕上梦中都在思念着回归吴地啊,倘若真有陆机黄耳那样的好狗,真想派它跟着你回去。等你回到松江,招呼小渡口船只的时候,千万不要惊飞了鸳鸯和鹭鸶呀,那附近的四座桥,都是我曾经踏过的地方。

我在王维的《辋川图》上看到春色将尽,始终牢记着这位高人的诗句。倘若我也想设定一个回去的期限,上天肯定会答应吧。去的时候带上那件小蛮一针一线织就的春季的衣衫,这件衣衫,曾经被西湖风雨沾湿过呢。

【赏析】

苏轼写这首和词是为了送别苏坚,当时苏轼身在杭州,苏坚以临濮县主簿监杭州在城商税的身份,和苏轼共处了三年时间,据说两人还联了宗,关系很好。苏坚要回归吴中,苏轼写词送别,开篇就写“三年枕上吴中路”,想必这三年来,你就算在枕上梦中,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吴中吧,如今终于有机会回去了,真是可喜可贺。然后词人用了陆机“黄耳”的典故,说我要是有那么一条好狗,就让它跟着你回去,也好随时把你的信息传回到我身边来。此中充满了临别时依依不舍的眷恋之情。

接着,词人用类似口语的笔调,关照苏坚,“若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鸳鹭”。松江在苏州南面的秀州境内,是苏坚回程的必经之处,词人要他“莫惊鸳鹭”,其意是请他珍惜沿途的山水风景,因为那些地方“老子经行处”,我曾经去赏玩过呀。“老子”是老年男子的自称,比如《后汉书·逸民传》就有“此自老子与之,亭长何罪”的话。苏轼这几句话其实是在向苏坚介绍沿途风景:松江那里有很多鸳鸯、鹭鸶,苏州还有四桥,都是经我鉴定确实值得一看的景致,请你回程中不要错过。

上阕别人,下阕自叹,你可以回去了,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俗世的羁绊,归乡去隐居呢?王维有《辋川图》,也有很多首辋川诗,比如《辋川别业》写道:“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充满了乡间情趣和归隐风味。词人说看到《辋川图》,常记辋川诗,就是想要归隐,并且还说“作个归期天定许”,老天爷不会不答应我回乡归隐吧,这本就是天遂人愿的好事啊。

词的结尾,词人写道,我将带着侍女缝制的春季衣衫回乡去,因为这衣衫沾染过杭州西湖的雨滴啊。表面上看,词人对杭州还有依恋,所以要带着在杭州穿过的衣衫回乡,好做长久的念想,更往深一层来说,这其实是对与苏坚在杭州同僚三年的依恋,绕了一个大圈子,抒发了好一阵欲图归隐的情感,最终又回归到送别的本意上来,前后照应,这才是大家手笔,使得整体结构非常圆满、完整。

临江仙

夜归临皋[1]

夜饮东坡[2]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3],何时忘却营营[4]。夜阑风静縠纹平[5],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注释】

[1]临皋:黄州南面的长江岸边,元丰三年(1080年)五月,苏轼从定惠院迁居至此。[2]东坡:在黄州城东,苏轼虽居临皋,却在东坡买地筑室,以为游息之所,他的别号“东坡居士”也由此而来。[3]身非我有:道家理论,意为人无法掌控自己的身躯和命运。语出《庄子·知北游》:“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4]营营:指为功名利禄而奔忙、纷扰。白居易《野行》有“浮生短于梦,梦里莫营营”句。[5]縠纹平:縠纹是指水面起波,如同绉纱一般,縠纹平也即水波平。

【语译】

今夜我在东坡饮酒,醒而复醉,等回到临皋的时候,约莫已经三更天了吧。家中僮仆睡得鼾声如雷,敲门也不答应,我只得倚着拐杖,静听江涛鸣响。

一直恼恨这具身体非我所有,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蝇营狗苟,为利禄而奔忙的生活呢?夜已深,风已静,江水平滑如镜。真想乘坐一叶小舟翩然离去啊,从此远离尘嚣,在江河湖海中寄托我的余生。

【赏析】

这是苏轼很著名的一首避世求隐之词,作于谪居黄州期间。某晚他在东坡别墅里饮酒,苏轼的酒量本就不大,少饮辄醉,但因为心中苦闷,所以醒而复饮,一直喝到很晚,然后乘着酒兴,一个人步行回到临皋——估计这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家中仆佣见主人深夜不归,还以为他会在东坡宿下,所以关门落闩,自己也都跑去睡了。苏轼敲门不应,只好待在门外,倚着拐杖,听那江水滔滔之声。

上阕似乎全是叙事,实际事与情相互交融,紧密相关。这时候夜深人静,本该万籁俱寂,凸显词人心中的孤独无依,可是偏偏仆佣“鼻息已雷鸣”,打鼾打得惊天动地,而且还有阵阵涛声相和,又体现了词人愁思如涌,内心无比焦虑和矛盾的心态。

他在矛盾什么呢?原来他厌倦了官场上的明枪暗箭、波谲云诡,不禁起了避世隐居之想。苏轼向来倾慕老庄之学,所以首先想到庄子“汝身非汝有也”的论调,不禁悲叹:我的身体,最主要是我的命运,也都并不由我自己主宰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蝇营狗苟的生活呢?既然“长恨”,可见“何时忘却”只是自嘲而已,事实上是摆脱不了的。可是词人总能在幻想中暂时性地摆脱吧,总能在幻想中为自己构筑一片自由的天地吧,要是真有那一天,他又会怎么做呢?

“夜阑风静縠纹平”,这里插入一句景语以为过渡,更重要的是,正如上阕的鼻息雷鸣和涛声一般,这里也用声音来表达自己的心境。风已静,水波平,自然涛声不起,周边一切重归寂静,表明词人的心绪也逐渐安定下来,心境变得格外空灵澄澈,于是他幻想道:倘若真的某一天摆脱目前这种生活,我就要乘坐小舟,去游遍大江大河,在江河湖海中寄托自己的余生。

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记载了一段轶闻,可为此词注脚。苏轼被贬谪到黄州,虽然还挂着个小官的头衔,可是基本上处于被监视,被拘押的状态,地方官是不可能允许他脱离自己掌控的。据说苏轼某次“与数客饮江上”,一时高兴,就吟了这首“夜饮东坡醒复醉”,然后与“与客大歌数过而散”,也不知道怎么一来,第二天谣言就传了出去,说苏轼想要“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已经“挂官服于江边,拏舟长啸而去矣”。知州徐君猷闻讯大惊,急忙亲自乘车去寻找,却见苏轼“鼻鼾如雷,犹未兴也”。甚至这种谣言都传入了京城,就连宋神宗都听说了,也不禁心中疑惑——苏轼真的逃跑了吗?

定风波

三月三日[1],沙湖[2]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3]轻胜马,谁怕?一蓑[4]烟雨任平生。

料峭[5]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6]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注释】

[1]三月三日:别本作“三月七日”。[2]沙湖:地名,在黄州东南。[3]芒鞋:别本作“芒鞵”,意同,都是指草鞋。[4]一蓑:别本作“一莎”,意同,都是指一袭蓑衣。[5]料峭:略带寒意,一般指春寒,也多用来比拟春天的寒风。陆龟蒙《京口》有“东风料峭客帆远,落叶夕阳天际明”句。[6]萧瑟:别本作“潇洒”,似以“萧瑟”为是。

【语译】

不要去听雨点穿过树林,击打叶片的声音,何妨吟诗长啸,缓步而前。我手持竹杖,脚蹬草鞋,却比骑马还要轻快,有什么可畏惧的呢?一袭蓑衣,笑对风雨,我早都已经习惯了。

春风料峭,扑面袭来,把我的酒意都吹醒了,不禁微微感觉寒冷,但山头随即就有斜阳晚照来迎接我,温暖我。不禁转头望向适才遭遇风雨之处,还是回去吧,去往那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地方。

【赏析】

同样是避世求隐之词,苏轼既能写得像《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那般空灵,也能写得像这首《定风波》一般充满活力。所以说宋词到苏轼而更为一变,因为此前的类似作品不能说没有,但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词人们写闺怨,写恋情,写离愁,题材和抒情范围都相对狭窄。其实对于士大夫阶层来说,在政治上成功则儒,失败则道,遇挫后希求归隐,从陶渊明开始,本是近乎永恒的主题,但前人往往不敢将这种主题入词,只有苏轼能攻破藩篱,在他看来,几乎无不可入词者。终究诗赋文词都是艺术形式而已,没有高下之分,诗文可以描写的,为什么词就不可以呢?

就像这首《定风波》一般,从一件小事入手,尽情抒发自己的感怀,此前的词人也很少为之。此词据说创作于元丰五年(1082年),当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居黄州,可以说正处于在政治上遭受重大挫折的人生最低点,他这一阶段的诗词,避世隐居意味极浓,此词也不例外。三月三日(或说三月七日),他和友人行进在黄州东南的沙湖道中,突遭风雨,因为雨具都已被从人事先带回家去了,所以友人们全都狼狈不堪。只有苏轼一人,在风雨中傲啸吟唱,毫无惧色——开玩笑,政治上更猛烈的风雨我都经受过了,还在乎这一点点自然界的风雨吗?

开篇写“莫听穿林打叶声”,是在说雨,意为不必在意这场骤雨。“何妨吟啸且徐行”,意为不必沮丧,也不必奔跑逃避,按照自己的步伐,高高兴兴地继续走下去就好了。词人因为心情轻快,所以才会觉得步履也轻快,甚至“轻胜马”。接下来,他仿佛仰天长笑道:“谁怕?”何必畏惧风雨来袭呢?“一蓑烟雨任平生”,我披着蓑衣,不畏惧,不逃避,敢在风雨中走过这漫长的一生。

蓑衣本为雨具,既然说了“雨具先去”,又何来“一蓑”之说?由此可见,词人前面所写都是实景实事,只有这一句是别有所指,是心中虚想,他所说的风雨,并非现实中的自然之风雨,而是指政坛上的凄风苦雨。但无论面对自然界的风雨,还是面对政治上的风雨,词人的态度都是始终如一的——“谁怕”,只要我自己立得直,行得正,又有何可惧呢?子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上阕词充满了一种无所畏惧的乐观主义精神,这种精神和避世并不矛盾,只有看破俗世,认定功名利禄都不足取的人,才会对功名路上的坎坷流露出足够的达观态度。所以词人下阕就写道“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这种寒冷既是自然体验,也是政治风云所造成的心灵感受,但是只要想通了这一点,走上山头,却有夕阳斜照,带来丝丝暖意。再回过头去看刚才风雨肆虐之处,也即回看政坛上的波谲云诡,词人不禁慨叹道,不如归去吧,只有跳出这俗尘中的一切,才能“也无风雨也无晴”。

就避世隐居来说,此词的格调是略显消极的,但就笑看政治风云的角度来说,却又相当积极。本来士大夫因为在政治上遭受挫折而避世,就大多不是纯粹消极的退避的举措,而是一种无声抗议,苏轼就惯为这种无声抗议,他避世喊了半辈子,最终仍然在政治风潮中打滚,他和陶渊明终究还是不同的。

【对照阅读】

满江红

寄鄂州朱使君寿昌

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云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这首《满江红》也是苏轼在黄州时候写的,虽然亦有避世之想——“我为剑外思归客”,但同样总体格调并不消极。苏轼说“曹公黄祖俱飘忽”,当初迫害祢衡之人全都不在了,真正能够千古流传的,只有文章而已,所以他决心要把从前浪费在政坛上的心力全都寄托于文字之间。全词抚今追昔,气魄宏大,最终发出类似于“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感慨,这种避俗而不逃世、求隐而不沉沦的诗篇,也只有苏轼写得出来啊!

江城子

乙卯[1]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2]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3],无处[4]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注释】

[1]乙卯:指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年),当时苏轼正在知密州任上。[2]十年生死:苏轼妻王弗卒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到此正好十年。[3]千里孤坟:王弗葬于眉州彭山(今四川彭山),距离苏轼当时所在的密州,东西相距数千里。[4]无处:别本作“何处”。

【词牌说明】

中调,又名《江神子》或《村意远》。此牌源于唐代,本为单片小令,以韦庄词“髻鬟狼藉黛眉长”为正格,至宋人始依原曲重增一片,变为双调,一般即以苏轼此词为正格。

【语译】

你我生死相隔,两不相知,已经整整十年了,不必费心记忆,情意自然难忘。你孤单的坟茔在那千里之外,我无人可以倾诉这满怀的凄凉。就算能够再次见面,你大概也已经不认得我了吧,因为如今的我灰尘满面,鬓发如霜,不复当年神俊。

夜来忽得一梦,我回到了故乡,在临轩窗下,看到你正在梳妆。你我相对无语,只有热泪流下千行万行。我能想象到那使人断肠的地方啊,在明月映照下,在那座生长着矮小松树的山冈上……

【赏析】

以词悼亡,始自苏轼,由此可见这位东坡居士为词这种艺术形式开辟出多么广阔的一片天地了。这首悼亡词,苏轼是写来纪念自己发妻王弗的,王弗十六岁的时候嫁给了十九岁的苏轼,两人一起生活了十一年的时间,直至王弗二十七岁病故,数年后,苏轼又娶了王弗的堂妹王润之为继室。

苏轼和王弗,少年夫妻,感情很好,可惜无法白头,最终鸳折其侣。王弗去世十年以后,乃是熙宁八年(1075年),当时苏轼正在密州任上,据序言所说,于梦中见到了前妻,心有所感,所以才写下这首悼亡词。

词的开篇直接叙事,说“十年生死两茫茫”,“茫茫”是指晦暗不明,指夫妻生死相别,幽明永隔,相互都不清楚对方处于何种状况下。其后笔锋先抑而后扬,先写“不思量”,终究分别十年,已经不会再像初失爱侣一般每时每刻都想念不休了,然而接着却写“自难忘”,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已经在我心中留下了永远不灭的痕迹,就算不主动去想,我也根本不会忘记你,不会忘怀十年前相处的日日夜夜啊。

苏轼在山东密州,而王弗则死在汴梁,后归葬四川眉州的苏氏祖茔,两地相隔数千里。词人极言与亡妻分隔之远,在时间上是“十年”,在空间上是“千里”,凄凉悲怆之情,以这两个数量词来前后呼应,加深感染力。夫妻本应合葬,但王弗虽死,苏轼尚在,所以说“孤坟”,想必王弗在祖坟中会感觉非常孤单吧。词人不禁慨叹:“无处话凄凉。”这句词的主语不详,既可以指自己无人可表悼亡之意,也可指王弗在坟中凄凉寂寞,却无人可以倾诉。

人死灯灭,夫妻将永不相见,但词人在怀念之时,却不禁产生了幻想,你要是能够再次回到我身边,那该有多好啊。只是到那时候,恐怕连你也已经不认得我了吧,因为如今的我已经灰尘满面,鬓发如霜,不复少年时容貌了。王弗过世时,苏轼才刚三十岁,正当壮年,整整十年过去,他已经无奈地步入了中年时代。并且这些年来他在政治风云中辗转,受新党的迫害出放外地,江湖漂泊,心境的低落再加上生活状况的下降,在容貌上老得非常之快。这两句词既是慨叹分别日久,也是顺笔为自己的境况发出悲鸣。

序言中说明是“记梦”,但直到下阕开篇,才真正开始写到梦境。词人在梦中回到了故乡,并且见到亡妻正在窗下梳妆,这恐怕不是简单的梦境,而是确实存在的往事再次泛来心头吧,少年时代夫妻恩爱缱绻的一幕幕,仿佛再次浮在眼前。然而,这终究不是十年前之事了,所以两人才“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柳永在《雨霖铃》中写“执手相看泪眼,但无语凝噎”,所表露的情感与此非常类似,但那终究只是暂时的别离而已,此词中却是生死永别,所以泪落“千行”,悲愁无限。

结句,词人再次回想起妻子的坟茔,地理位置和环境,虽然相隔十年,依旧记得清清楚楚。“年年断肠处”,主语又不分明,既可以指苏轼每年都会想到妻子的坟墓,肝肠寸断,也可以指王弗在孤寂的坟茔中等待着丈夫,悲怆已极。这与上阕的“无处话凄凉”前后照应,将悲情再次推上一个高峰。晁无咎曾说苏轼之词“短于情”,这是很不正确的,苏轼作词抒发兄弟之情(《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朋友之情(《南乡子》“回首乱山横”),以及此词写夫妻之情,都情感真挚、深厚,遣词用语也感人至深,不仅不是“短于情”,词中情长,恐怕也难有其比。

贺新郎

乳燕[1]飞华屋,悄无人、槐阴[2]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3]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4]。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5]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6]。又恐被、秋风惊绿[7]。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8]。

【注释】

[1]飞华屋:赵彦卫《云麓漫钞》上载:“尝见其真迹,乃‘棲华屋’。”未知所言真伪。[2]槐阴:别本作“桐阴”,似为较佳。[3]瑶台:玉石砌就的台阶,指仙境。《楚辞·离骚》有“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娥之佚女”句。[4]红巾蹙:褶皱的红巾,指石榴花。白居易《题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诸僧众》有“山榴花似结红巾,容艳新妍占断春”句。[5]秾艳:指草木茂盛而鲜艳,司空图《效陈拾遗子昂感遇》有“北里秘穠艳,东园锁名花”句。[6]芳意千重似束:芳意,别本作“芳心”,这句是比喻重瓣石榴花。[7]秋风惊绿:石榴夏季开花,秋来花落,唯余满枝绿叶。[8]簌簌:别本作“蔌蔌”,意同,指掉落貌。

【词牌说明】

长调,据说以《东坡乐府》最早,或为苏轼自度。因苏轼此首“乳燕飞华屋”,故又名《乳燕飞》,此外还有别名《金缕歌》《金缕曲》《金缕词》《贺新凉》《貂裘换酒》等。一般用入声韵则较为激壮,用上、去声韵则较为凄凉。

【语译】

乳燕飞翔在华丽的屋宇中,悄然无人,只有午后的槐树树荫在随阳光而转动。待等傍晚凉风袭来,佳人才刚出浴,手中玩弄着一柄生丝编就的白团扇,只见那素手和扇面一般洁白如玉。佳人逐渐困倦,独自睡下,沉入梦乡。帘栊外究竟是谁想要推开绣房的门呢?竟将佳人从往赴瑶台仙境的幻梦中惊醒过来。啊,原来并没有人,只是微风轻拂竹叶的声音而已。

半开的石榴花仿佛皱褶的红丝巾似的,它要等那些浮浪的闲花全都凋谢以后,

才肯静静开放,陪伴你度过孤独的幽居岁月。细看枝头那繁盛而娇艳的花儿呀,重重花瓣将花蕊包裹起来,就仿佛你也重重包裹着自己的芳心似的。只恐怕西风渐起,秋凉袭来,最终枝头上还是只能剩下片片绿叶啊。最好到那时候,你能够前来探望它,以酒敬花,却不忍心去触碰它。于是残花和粉泪,就这样一起簌簌地洒落满地……

【赏析】

苏轼此词内容,简单来说,就是写一位佳人于夏末玩赏才开的石榴花。全词的结构非常独特,上阕专写佳人,下阕才见榴花,而且下阕中榴花为主,佳人反倒为辅,直至结句,佳人落泪、榴花凋零,方始一并而言之。

开篇先写佳人的寂寞,虽居“华屋”,却“悄无人”,陪伴她的只有“乳燕”“槐阴”而已。接着写佳人之美,却并不正面描写,也不写其衣衫,只写“新浴”之后玩弄白团扇,其手如同团扇一般洁白,和美玉一般细腻。其三写事,写佳人慵懒困倦而眠,梦入瑶台仙境,却被风吹竹声所惊醒。但在这一段中,却偏偏加上“帘外谁来推绣户”一句,指佳人似有所待,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中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句”,与此意境相同。

下阕写石榴花,先写其“半吐红巾蹙”,才刚到开放的季节。为什么这么迟才开呢?因为它要等“浮花、浪蕊都尽”,才肯前来“伴君幽独”,以示榴花不屑与凡花同列。再写石榴花之重瓣层叠,紧紧包住其花蕊,这里表面是写榴花,其实是比喻佳人“芳心”也被重重包裹,满腔幽怨,无人可表。三写西风一起,榴花落尽,枝头唯余绿叶,用“惊”字相接,充满了动态,也更增添凋零之哀。这般既高洁而又脆弱的花朵,你来看它,应该会与其把酒共饮,同时也不忍心去触碰吧。词到结尾,佳人和榴花终于同时出现,说待榴花飘落之际,佳人也会悲伤落泪,于是残花“共粉泪,两簌簌”。

此词委婉哀伤,笔意曲折,似乎只是抒写此佳人对花之事而已,别无深意,所以后人会有种种附会之说,比如说这是苏轼为官妓秀兰写词解围,再比如说是写杭州万顷寺中歌女昼寝,对石榴花事,甚至说是苏轼为名叫榴花的爱妾所写的词。其实词中本有真意,俗人不之察也。项安世《项氏家语》中说:“苏公‘乳燕飞华屋’之词,兴寄最深,有《离骚经》之遗法……”

那么此词的“兴寄”究竟何在呢?主要在于词人创造了两个独特的艺术形象:佳人和石榴花。这两者有其共通之处,一是高洁,二是寂寞,三是失时。佳人之高洁,可见其“新浴”、手白及梦入仙境三处;榴花之高洁,可见其不屑与“浮花、浪蕊”为伍,却愿“伴君幽独”。佳人之寂寞,可见其独居华屋;榴花之寂寞,可见其“芳意千重似束”;佳人之失时,可见其有所待而不见人,以及团扇的典故——传说汉成帝妃班婕妤“美而能文”,后为赵飞燕所妒,失宠退居东宫,曾经作《团扇诗》,又名《怨歌》:“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把自己比喻为秋后之扇,已遭抛弃了。榴花之失时,则可见“又恐被、西风惊绿”句。词人在结句让佳人之泪与凋谢的榴花一起飘落,是要说这一人一花,同样高洁、寂寞却失时,心意互通,互诉哀曲。

其实能够通榴花心意的,又岂止佳人而已?能通佳人心意的,又岂止榴花而已?词人自己,才是佳人、榴花这两个意象的创造者,也才是最能感同身受高洁、寂寞却失时之悲哀的。比兴、寄托,本是古典诗歌从诞生以来就延绵不绝的主要传统,以香草美人喻君子,以恶鸟阴云喻小人,有时候只需要将相关意象摆出,并不必明言,而寓意自见。此词应当作于苏轼晚年,他自诩高洁,却不为世所容,眼看年华老去,却壮志难酬,这才借佳人和榴花的形象,来抒发烈士暮年的感伤。

费衮在《梁溪漫志》中记载了一则轶闻:“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坡捧腹大笑。”实可为此词注脚。苏轼就是这样只秉本心,却并不屈从新党,也不依附旧党,在满朝党争时偏偏“不合时宜”,所以才宦途坎坷,也所以才能成就一代大文豪。

【对照阅读】

舜韶新

晨光射牖,新燕子、一一穿帘飞去。露唏鸳瓦,萧瑟风生琼宇。香篆烟消昼永,锁深院、榴花半吐。映绛绡、冰雪肌肤,自是清凉无暑。

浮荣何用萦怀,冷笑看、车马喧喧尘土。地偏心远,终日何妨扃户。一枕江南好梦,泛孤棹、轻烟细雨。被数声、幽鸟惊回,砌下槐阴亭午。

晁端礼此词,上阕也写到了石榴花和佳人,但相比苏轼《贺新郎》“乳燕飞华屋”,形象不够鲜明,意象也并不明确,逮下阕以抒怀过片,再加景物,手法虽熟练却老旧,其感染力就比苏词差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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