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师母,借点料酒。”曹师母拎着只小酒盅,从后门口穿到席家的灶披间。席师母忙唤女佣阿周给她倒了点料酒,不料曹师母接过料酒,也还没有走的意思,先是搭讪着问:“席先生有信?这北面一打起来,时局不太平呀,还是快点叫他回来算了。”
“这哪成?他这是公事。”席太太好脾气地笑着,眉宇间却也压不住一股忧思,“行里派他去呀!”
“呃,席师母,”曹师母附着她耳朵,说,“阿听见啥风声?听讲华行市面不好呢,排队提钞票的人不得了。我有只首饰箱存在行里保险箱里,你看我要把它拿出来吗?就怕啪啦嗒一下,我这点连骨头带肉都见不到了。报纸上看见?刚刚华行一个副经理拿了公家铜钿做投机呢。鸭屎臭事传出去,人家都要不相信去提铜钿了。我真急煞啦。”
席太太一惊,回首看看阿周,即把曹太太拉到外边起坐间去,“这事你要好好与曹先生商量商量,不要自说自话。”
“唉,有啥商量!华行好比是阿拉曹先生的十八代祖宗,他是碰也不敢碰的。你看,跟东洋人这样一开仗了,人心都慌了。这种局势,钞票物事还是捏在自家手里最放心!”曹太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抱怨着。然后她嗖一下探过身子,极神秘地对席太太咬着耳朵:“听讲,大中银行要提高两成利率啦,两成!”
“曹师母,”席太太忙轻声数落着她,“你我先生都是华行的人,行里好了,我们也好,水涨船高嘛。外边有人造华行的谣言,我们只有慢慢替人家解释的道理,哪能先做那挖墙脚的事?一只首饰箱,在你我眼里是看得要不得的事,在银行里,还不是芝麻绿豆的一点?要真个不好起来,也不会吃没你我那点东西,倒是你在这挤兑当口,巴巴地也去挤热闹,提出那只首饰箱和那点存款,让人家讲起来,华行的人自己都不相信自家银行,这还是小事。万一让人触壁脚触到祝大班耳朵里,对你们曹先生也没好处。”
席太太讲得有理,曹师母也心服了一点,但嘴上却还忍不住狠狠地数落着自己老头:“都怪我家那只死老头子,什么都要往行里存,向来,物事只有捏在自家手里最放心,偏偏他,恨不得把整个家都存到华行里去……”
送走了曹师母,席太太自己也开始不安心了。无奈丈夫一直在内地常驻裕盛厂,芷霜虽说十八了,对这些事是百事不管的,承祖还在读初中,成日价真连个诉说的人都没有。不过提铜钿这种大事,她是绝不敢妄自行动的。想来想去,还是让芷霜写封信问问振绪吧。可恨内地邮路又是慢得要命!
“姆妈,姆妈,我们弄堂里来了个阔气客人,一辆自备车横弄堂里停下来了。”正在弄堂里踢毽子的承祖从后门口窜进来,对着席太太说。十二三岁的承祖,也是背带西装短裤配白长筒袜,打扮得十分洋派。无奈这条弄堂毕竟还是三等四等住宅,私人包车倒不少见,自备汽车是很稀罕的。
“小鬼!也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不一样是客人嘛。”席太太责怪着儿子,一边诧异着来客是谁,不容她多想,前门就敲响了。
“芷霜,芷霜,打扮好了吗?快点下来。”原来是芷霜的好朋友祝隽敏小姐。今天怎么乘了自备汽车来了,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祝经理向来过日子很节俭,以往在育秀时,周六回家周日返校,祝小姐都是与芷霜一径搭公共汽车来回的。
“来了,隽敏。”芷霜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笃笃地下楼了,“姆妈,我不回来吃夜饭了。”她头也不回地说。
“家里有菜,还要外面去,何必多花那个钱。祝小姐又不是生客,一起在家里吃点算啦。”席太太是老式妇女,处世为人半新不旧,但总以节俭为本。
“哎哟,姆妈,苦苦读了六年书,好容易得一个间歇,进了大学就没有时间这样玩了,一坐又要坐四年,你还不让我好好玩。”芷霜眉头一皱,又撒起小姐脾气了。同时,前门口那辆汽车喇叭声不耐烦地叫起来。
“哎,祝小姐还等在外边,还不快点开门请她在客堂坐一下。”席太太这才想起祝隽敏还关在大门外,正要赶去开门,芷霜却快走几步说:“算啦,我这就出去了。”说心里话,她很忌讳让隽敏来自己家,虽说她并不是没有上过门。她总觉得隽敏上一次门,她平时与她之间那种平衡,就会起一种微妙又显然的变化,而这种不平衡,要过一阵才会渐渐平复。或许隽敏是很不在意,但她芷霜,却是十分在意的。而且,她也不愿意让母亲与隽敏多交谈,生怕身为旧式妇女的母亲,会在这位挑剔的小姐面前出洋相。
芷霜袅袅娜娜地走了。这个芷霜,都因着她爸宠的,当初头胎是个女儿,留过洋的振绪就说:偏生当她儿子那样培养,而且要进一等的学堂。好吧,就此从幼稚园到高中,都进了那所育秀女塾,结交的一批朋友又都是上海滩上大亨的千金。看,自备汽车都开来接她了,这……多少有点不妥呀!芷霜再漂亮眼界再高,毕竟来自一个薪水家庭。今年十八,明年十九了,日子过起来也是飞快的。席太太十八岁时就已生下芷霜了,为着那天恰好是霜降,振绪就给取了“芷霜”这个名。家里紧衣缩食将她送进育秀这种高等学堂,学费贵还在其次,光那些其他花费,就讲这次为了应付毕业典礼,前后就做了八件旗袍,老法话讲起来真叫“罪过”!只怕这样吃吃力力样样都依了她,她还不知足,不开心呢!以后,烦心的事多着呢!席太太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隽敏穿着一身孔雀蓝与绛紫加艳红的七彩色绸旗袍,因为天生气度端丽,非但不显得艳俗,反将那略嫌瘦削的身子衬托得雍容丰满,华丽富态。芷霜不得不暗暗佩服隽敏挑色的大胆奔放,看来,这与性格是有关系的。
“你今天怎么这样客气!”看见横弄堂外停着一辆锃亮的别克,芷霜反有点不自在了。
“是我哥,刚学会开汽车,就手痒痒的直想开车。这几天爸用行里的车,他就偷着把家里的车开出来过过瘾,我们乐得享享福。”隽敏说着就往车屁股上敲敲,嘴上开始数落着:
“你喇叭揿这般响做啥?也没见过你性子这般急的,这样没有耐心,将来女朋友都觅不着!”
芷霜这才发现,司机座正探出一个青年男士的脸面,与隽敏一式一样的一对丹凤眼。想来,就是隽敏的哥哥了。
隽人作为中华银行董事长的公子,一向是很持几分傲气的,特别对女性。确实也有不少小姐,十分向往嫁给他,总也有意无意地,想引起他注意。这样,就更助长了他在女性前的矜持。但此刻,当着芷霜绽开了个酒窝,对他微笑颔首时,他倒有点不知所措,忙忙推开车门出来,彬彬有礼地向她打了个招呼。
如今的芷霜,秋天就是大学生了。因此她已迫不及待地梳了个时髦的发式,耳侧配着一副红珊瑚耳环,赤豆般的两点艳红,再是一身白底红圆点的麻纱旗袍,俨然一派清新高雅的大家闺秀的风范。凭心而讲,当今的小姐,要么是小家碧玉、俗气难熬,而稍稍有点门第身价的,一个个又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小姐腔。喏,就像隽敏那样,也吃她们不消。而像芷霜这样高雅又大方的小姐,倒真是不多见!
芷霜为着一直在女中做寄宿生,与男士交往还不习惯,因此不免有点羞答答的。隽人替她们把车门打开,自己也坐入驾驶座中,然后扬手把车门啪一关,芷霜心中一动:这一着是典型的大家之子的气派。
引擎刚刚发动,只见芷霜在后面轻轻说:“等一下。”
“怎么?”隽人回头问。
“哦,算啦。”她似自语地说了一声,抱歉地微微一笑,“开车吧。”
原来前边弄堂拐角处,麒麟正骑着辆自行车悠悠驶来。芷霜原想与他打个招呼,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她很不想让麒麟知道,她让一位先生开着私家车出去兜风了。她觉得他会不高兴的。
持着汽车阶层特有的傲气,那辆一九三六年式的“别克”,“嗖”一下擦过麒麟那辆自行车,神气地鸣叫着,开出了弄堂。
“看我的技艺!”隽人得意地一笑,“两位小姐,今天的节目怎样安排?”
“先看电影,再去兜风,然后再去吃夜饭。”
“你看呢,席小姐?”隽人回头问芷霜。
“我随便!”芷霜微微一笑。
隽人的车确实开得很好,一双白皙的手轻轻搭着方向盘,不紧不慢,操纵自如,十分潇洒。反光镜上映出他的下半张脸庞:端正的鼻子下,一张薄薄的、棱角分明的唇。亏得下巴的线条还属比较粗犷,否则,这张脸就显得太秀气,有点女性化了。
隽人快乐地吹起“扬基杜德尔”。现在,他已在德商豪福洋行谋到个职务,一个月拿一百元大洋,任务是专向上海医务界推销介绍德商厂的各种新药。这是个美差,不用朝九晚五地坐写字间,且洋商的福利待遇均十分好:每天上下班一部黄包车,再春夏两季各发两套西装的服装费以资维护洋商雇员的仪容,这一切免不了让隽人有一种少年得志的忘乎所以。他暗自庆幸终于听了父亲的话,没去文叔那求是化工厂,还是去了德商洋行,工作又轻松、薪水又开得大。
车缓缓驶进法租界,闹市街头橱窗里,已推出今夏的最摩登时装:那种蝉翼般的薄纱旗袍,里面需衬上相配的绸衬裙。如此一来,每做一件就得配一件衬裙,这种店家最会挖空心思掏人家钱。
夏日的傍晚时分,绿树在习习凉风中晃荡拨出阵阵飒爽凉意,虽然已近六点了,但瓦蓝瓦蓝的天际还是炽亮刺眼,而路侧两旁商家的霓虹灯却又已经争相闪烁起来。一家百货店家门口,两个店员站在柜台外长凳上大声说唱着“小热昏滑稽”,门口簇拥着不少看热闹的闲人。隽敏不解地自语:
“呃,好久没出来荡马路了,关得像个乡下人样。外边蛮热闹嘛,怎么爸还老感叹市面不好。”
“叮——当但——当!”海关大楼的钟敲响了,气势宏大,余声缭绕。
“唉,又是一天即将过去了。”芷霜忆起从前在育秀住宿时,盼礼拜六老也盼不到,时光就像粘住了似的,现在告别了中学时代,大学之门又暂没有跨进。整整一个夏天既没功课也不用做礼拜,虽然轻松快乐,却又轻松得令她有虚掷时光之感,猛听那钟声不禁有点怅然所失。
一家西饼店外,两个小伙计正在拉下那遮阳的蓝白条子帆布篷,隽人回头笑吟吟地问:“请你们喝咖啡去?”
芷霜心里一动。她从没坐过咖啡馆。因通常总得由男士陪着,女孩子才能进咖啡馆。而像芷霜这种,不大与男孩子交往的本分的小姐,也就没有此种机会了。
“这样早吃啥咖啡!夜市面还没开场呢!”隽敏用手帕搧着风,懒懒地说。
前面亮起了红灯,一对手挽手的情侣,正擦过他们的车头在穿马路,只见那位小姐眼睛朝车窗里瞄了一下,眼神不胜羡慕。芷霜霎时,也觉得挨上了那份汽车阶层的自负。
“当——但叮——咚!”
海关大楼的钟声,也遥遥传到中华银行小东门分理处。这是一幢清水红砖墙面的四层楼建筑,外观朴素实用。那时筹建小东门分理处时,景臣就极力推崇营业房屋要外观简朴大方,因小东门一带来往客户多为中下层小户头,搞得太耀眼夺目,难免会让那些小市民自惭形秽,望而生畏。
这几天因着正遇挤兑风潮,全体行员都延长了工作时间,但相对讲,楼上文书科要比营业厅里略为轻松一点。听得海关钟声一响,那些打字的、写字的、做簿记的都停了手,准备吃晚饭了。原先行里是只包一顿中饭的,这阵为着延长营业时间,夜饭也包了,不过折成现洋发在工资里让行员自己上饭馆去吃。小东门处有的是价廉物美的本地菜馆,因此吃晚饭时间一到,写字间的人都三三两两结伴去饭馆吃饭了。唯独屋角一张写字台上一个年轻人,还在伏案疾书。
“吃饭去了,小范。”
“歇一歇吧,仰之。”
“还有一点弄好算了。”他笑着对同事们说。待看看周围同事都走光了,方才拿出只饭盒,用开水泡泡热,又拿出一瓶酱萝卜出来。自父亲死后,他成为一家之栋梁,不得不辍学谋职养家。为了节省钞票,他将行里发的那份晚餐费都交给母亲家用,自己则天天带点冷饭用开水泡泡吃。刚刚端起饭盒,只觉得一股馊味刺鼻。糟了,今天把办公桌橱门闭上了,饭全部馊掉。他气恼地划了二三口,终究觉得无法入肚,吃坏肚子反而不上算,只得把饭往几张废纸上一倒,包起来扔进废纸篓里。无奈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消化能力又特别强,肚子早已在唱“空城计”了。为了忘记肚子,他就又重将毛笔蘸饱了墨汁,再开始誊写当日的账单。
渐渐地,吃罢饭的回来了,他们剔着牙齿,一边谈论着刚才在外边交换来的有关行务的新行情。
“听讲几位股东老板发脾气了,李老板在今日的经副襄理会上拍台子了,讲啥古训言必信,行必果,这是钱业的信誉,既然拿了人家铜钿,就应当随时让人家来支取。还讲什么华行股本总额已一增再增,怎么还会如此捉襟见肘,这账务有无花头?现款哪去了?是不是私人挪用了?话讲得很重呢。”一位行员说毕连连吐着舌头。
“反正账目都明摆着,叫李老板派人来查嘛。”范仰之到底年轻,觉得这李老板话太辱人了,就跳起来说,“也不去问问他自己侄子。到底是谁在做花头,买卖有价证券浮动的行情,大发横财,倒装得没事人一样!”
华行里谋事的人,为着捧上这只银饭碗不容易,大都小心谨慎,唯唯喏喏,从不敢公开评论自己的上司,猛一听仰之指名道姓地批评李老板,都有点失措,却又因着仰之的快人快语,暗暗觉得痛快。
“下面柜台上去看过吗?提兑的人虽说不上里三层外三层,也够热闹了,不亚于当年白银风潮时四明银行遇到的挤兑。”一老行员幽幽地说。银行不测,他们这些行员都有点胆战心寒,万一来个“啪啦”关门,现今要再觅个捧饭碗的去处,哪去找?
“难也真难,现今库房资金已告周转困难了,如果再硬着头皮向其他钱业同仁拆款,凭交情,拆是能拆到,只是以华行在上海的资格,如是长期依靠钱业同行出账维持,多少有损行誉。”另一行员不安地说。
“听说了吗?总处营业厅为了吸收储户,一元就可开户了。别的银行都在耻笑我们中华银行简直像个讨饭叫花子。今天上午来了个先生,拿出一百元讲要开一百户一元,这不是存心来捣乱吗?后来还是开给他一百户。挤兑已经忙不过来了,再窜出这件捣蛋事,那几位柜台上的同事,气得差点要骂娘了!”
“唉,华行这个关口难过了。”
人们叹着气,个个都担上了心事,华行万一有啥不测,他们都有可能被敲掉饭碗的危险呢。
范仰之蘸蘸毛笔,说:“我也真弄不懂,为啥不干脆接受官股?银行银行,本应有政府作后台,才能站得稳。现在这样挖东墙补西墙,啥好?弄得银行不像银行、钱庄不像钱庄,银行一切事务都停业运转了,只是围着个挤兑转!”说毕发现这支毛笔已很旧了,笔锋处的开岔口怎么蘸也蘸不好,就起身去总务科领支新的。
总务科专管领发文具簿记的,是个五十几岁的宁波先生,瘦削的脸庞黄黄的皮色,看上去生活的担子也不轻,在行里的地位相当于当年老范那种“老童生”——到老还是个老行员。这位老先生是原该同情的,无奈他平时脸上堆起的那副假笑和媚态,老让仰之觉得十分不舒服,因此他也不大与他有接触。此刻,他又正在巴巴地替出纳主任泡一支新毛笔,一边又堆起满脸的谀笑说:“这支狼毫好,看它笔锋……”仰之厌恶地退到一边去,等到那位主任领好笔转身走了,才上去。
岂知,那位先生却递给他一支刚才出纳主任来调换的旧毛笔。仰之怒了:“这是旧的。”
“旧的不一样用嘛!后生家就不知道节省点。”那位先生却半理不理地转身做他自己的事了。
“不行,”仰之擂了下柜台,“凭什么人家可以领崭新的狼毫虎毫,我却要用人家用剩下来的?”
“哦,待哪日你也当上了主任,就覅讲用新笔了……”那老童生刻薄地一笑,为自己终于有个练习生可以欺欺而觉得畅快无比,“汽车也有得乘呢。”
“你这个奴才!”仰之气得抓起那支旧毛笔一折为二朝他扔过去。这位老先生正待发作,看见甬道口祝景臣已站那儿了,并已在稍稍示意他另外换一支新笔给范仰之。他自知理亏,也只能怏怏地摸出一支新毛笔给范仰之。仰之余怒未息,签名时把名字占了三行空间,然后噔噔地转身走了。
“祝经理,看看现在的后生。”老先生对已走至柜台前的景臣,愤愤地说,“目无长者,目无长者!”
景臣笑了。他从前做练习生时,这等让人看不起的恶作剧受得多了。记得隽人娘生隽人之日,他得讯后焦急着要赶回家看看刚生产完的妻子及长子,忙忙地赶去想请个假早退两个钟点,不料也是这么个先生,轻蔑地嗤一笑,吸了半天水烟才开腔:“你这种小家小户得了个儿子又有啥稀奇?又没有大宗财产要等他来过户,凭啥做得这般轻狂。下班回去看你娘子也不迟嘛。”一番话说得景臣噎了半天,他自然是不会像范仰之那样对他拍台拍凳的,但心里从此暗暗下了决心,偏要混出大宗财产来让儿子过户。当然,那是二十几年前的小事一桩,但总算他祝景臣虽则没有大宗财产,至少成为中华银行一行之长,他这口气早已吐了。因此范仰之的气怒,他也十分理解。
“不过,我可也要讲一句了:童叟无欺呀!”景臣对那老童生半真不假地说。然后又问,“那位后生是新来的?这张脸孔有点脸熟陌生。”
“老范的儿子范仰之嘛。”对方以一种不屑的口气回答着。
景臣心里一动,怪不得这位年轻人脾气这样大,当初在他父亲的灵堂里,他已领教过他那副倨傲的神情了。年轻人略持傲气,是有抱负的象征,只是不能太过分。他读过他做的簿记,字迹娟秀,一丝不苟,蛮不错的。
景臣慢慢踱向文书室去。今天上午开完行务会后,他就想着亲自去各分理处视察一下,看看各处的挤兑情况和库存,华行真可谓已进入一个十分危急境地了,有些借贷户也趁火打劫,到期不归还贷款,宁可将当初签押的,现在已身价萧条的地产划给华行,如是一来,资金迂回更显困难了。事至如今,安抚人心,最为重要了。另外,各董事已纷纷拿出私蓄,李老板自知事因出在自己侄子身上,也大方一下,以私人美钞五万置于行中,一则用以压库的备金,二则也作为熨服人心之用,好歹挨过这一阵再讲了。
景臣还未踱进文书室,又听得范仰之的声音:“如果要请我去参加行务会,我就直言:干干脆脆接受官股,否则一旦华行关门倒闭了,我们怎么办?”
“接受官股?”那是在一边默默吸水烟的曹久馨的声音,他今天正好也为查账,到了小东门分理处,趁便也在文书室坐坐,“那不是刀口上舔血了?自然仗着官股可以财大气粗了,只是从此华行虽存犹亡,鼻头上套了只圈圈,任人牵来任人拉了。”到底有点年纪,万事一下就看到点上了。这位曹久馨想不到外表绍兴师爷一个,笃头笃脑的,其实蛮有见地的。景臣怕自己一头撞进去,打断了他们的争论,他倒真想摸摸同仁们当今的种种想法,因此索性止步听起壁脚了。
范仰之毫不让步,继续说:“银行到底应当比钱庄先进,金融业的宗旨还是吸收了资金以经营实业,除了自己的经济使命外,还得持一种社会心与信仰心在其中。华行虽为私人银行,同样有为四万万同胞实现福利平民主义的义务,而不能只成为几个大亨的私人皮包,视存户利益不顾。再讲如此打肿脸孔充胖子,拒不接受官股,那么为了应付这次挤兑款,又要动脑筋弄铜钿去充盈库房。这一来,营业宗旨必大为改变,不得不改弦易辙,我看,那出卖票证券行情及投机的丑事又会来了,而且由行方授意也不定,有种三等四等私人小银行,不都备有两本账嘛!要到了这一地步,才真叫坍中华银行牌子呢。”
“这只小鬼,口没遮拦,话说得这般尖刻。中华银行待你不错呀,让你顶了你父亲的缺,你还这样损它。”谁在数落他了。这范仰之的话岂但讲得尖刻,而且挺有煽动性,激昂慷慨,会不会在学校里也属这种动辄要演讲呈签的激进分子?要真是的话倒有点讨厌了。
“你弄错了,我是诚心希望中华银行能在我们这代年轻人手中,真正体现华行‘扶助工商实业,服务社会国民’的本色!我是在为它担心呢!”
这番话太书卷气了,不过在这铜臭味十足的钱业中,尚能嗅到这样一份天真,也是难得。
“小阿弟,”田主任不紧不慢的声音,“跟你讲一句老实话,姓商的固然图利,也不过只是我的就是我的。姓官的图利,则恨不得天下都是我的。这是历来如此的。一旦与姓官的搭上讪,就好比捆上一道绳索,只怕到时候勿要讲‘服务社会国民’,连中华银行牌子都要给吃没了,成为国家银行的一个分行罢了。”讲得对!
“不过这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行里究竟除了硬顶外,还拿得出拿不出个妥善的法子?”一位小姐小心地发问了。
“办法哪会没有?他们只是相信几个经副襄理头脑儿,要他们来问我……”曹久馨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接下来又是一阵呼噜呼噜吸水烟筒的声音。唔,这位老钱庄出身的师爷关系多,在市面钱业界上兜得转,吃得开,说不准还真能献几条妙计呢。
景臣清了清喉咙,就推开那半截百叶窗门进去了,双手抱拳向四下作拱:“各位都为维护华行的信誉与独立出计出力,范先生年轻志高,曹先生老马识途,实为祝某人感动。”几句话先把他们稳住了,再简单讲了一些行务会议的情况,然后再三叮嘱各位:“还得麻烦各位各显神通,广泛吸收社会游资,与华行同舟共济。我个人没有什么本事,只是同仁们认为我可靠才把我推上总经理位子,今后还仗各位同仁们帮忙呢。”说着目光在写字间里各位行员脸上逐个扫过,待掠过范仰之时,蓦地发现他两块腮骨十分显然,顿时想起“脑后见腮,必有反心”这句相书上的老话,心里不禁又对他提防了一点:这后生不免有点太露锋芒了。
“祝经理,你的电话。”外边有人在叫。
景臣一边应着,一边示意曹久馨在会客室等他一会。
“……祝经理,黄金放一批给吃脱一批,都给大中银行吃进了,”电话里的声音有点慌张了,“外边已在传,中华银行在抛血本了。”
“不管,再抛一批。”景臣冷静地说着,其实心里着实有点慌了。放下电话刚要挪步,电话又叫了。这架势,简直像黑白两无常来催命似的。那后一个电话是秘书钟太太打来的,告诉他封家三少爷殁了。
丧家来不及发讣文,就急匆匆使人来通报,景臣已心中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