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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封家是祝景臣父亲的老东家,当年杭州城首屈一指的大户,封老太爷是打倭寇时立的功,皇帝封官赐田,就此腾腾地发起来。说起来也好笑,封老太爷原先不过一个守海城的兵丁,半夜起来到一城头上一边屙屎,一边悠悠吸着旱烟。屙了一半,隐约看见海湾那边上来一簇人,渐渐往城楼迫近,待看清是倭寇后,来不及拉上裤子,也来不及发警报,好在不远处就是一尊炮,那小兵丁仍旧一边提着裤子蹲着,一边伸过那根旱烟管往炮屁股上一点,只听轰隆一声,把倭寇炸得个半死,剩下的那些倭寇以为城墙上已有荷枪实弹的卫兵,已有所准备了,忙奔回自己船上,逃之夭夭了。封老太爷就这样不费屙屎之力立了大功。那封宅当年,就有如《红楼梦》里的贾府,足足占了半条街。景臣的父亲就在封宅做打杂的男佣人。

一度,幼年的景臣和弟弟景文,也住在封宅的下房里。一次两兄弟正在柴间门口嬉闹,恰碰上封家老爷,即那刚殁了的三少爷的父亲。老爷拉住他们责问何以不去读书而在此嬉闹?方知他们因贫困而未曾开蒙读书。于是当即让弟兄俩在封家办的一个洋学堂里读书开蒙。穷孩子挤在有钱孩子中不出钞票读白书总有种种不快与委屈,但至少景臣弟兄俩没有成为睁眼瞎。景文因功课用心,年年考第一,就被保送进杭州市第一中学,后又考进庚子赔款的官费生出洋深造,哪怕现在再不成器,总算是个博士。而景臣得以进中华银行做练习生,也是因为华行开山祖魏久熙与封家老爷为同学,凭着封家老爷一封推荐信,得以进行的。因此封家对祝家是有恩的。

景臣匆匆推门出去,走进休息室,发现曹久馨正在捧着水烟筒等他,他忙一拍额头,连连向他道歉:“对不起,久馨兄,一连两只电话,让您久等了。下午忙到现在,还未及吃夜饭,都快七点了。一块去吃夜饭去。”

久馨是吃过夜饭了,但也心领神会,忙忙挟起自己那顶白铜盆帽跟着祝景臣走了。

本帮菜馆同和馆,下边店堂嘈嘈杂杂,不少短打之辈还在喝酒划拳,待上了那道砌着彩瓷砖的楼梯,则甚是幽静雅趣。景臣是这里的常客了,他中意味浓的本帮菜。茶房早已笑脸迎出来,把他引到笃底一间包房里了。

“这阵行里事多,也老没能有机会与久馨兄谈谈,”景臣用手抹了一把疲惫不堪的脸面,又打起精神挺知己地向久馨靠了靠,说,“久馨兄老前辈了,见多识广的,你看华行这局势……”

喏,这就是景臣的本事啦,所以他就是能从一位练习生爬到总经理的宝座。老实讲,曹久馨胡子一把才捞上个主任,与他同龄已高升的如席先生之辈,嫌他俗气,年纪轻一档的又嫌他土气,讲穿了就是势利眼。今天祝景臣单独请他到同和馆包房里小叙,也是深知他曹久馨在华行这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呢。

他清清喉咙,开腔了:“华行自光绪三十年开办以来,历经沧桑,几经困境:辛亥革命,军阀混战,北伐进城……官方屡次伺机想入股,都没成,要此事在祝大班手里倒成了,那就……”他嘿嘿笑了几声。

景臣领会地点点头。

茶房掀帘进来上菜了。但凡不是应酬,景臣是滴酒不沾的,因此饭也就上来了。久馨虽是吃过饭的,为了省钱,也不过一碗咸菜肉丝面,此刻浓油涮酱的菜肴一上桌,食欲倒来了。他夹了一筷大乌参,巴咂巴咂地咀嚼着,待筷子从他嘴里出来时,从筷尖到他嘴巴之间,牵着一条粉丝般的亮晶晶的口涎。瞬间那根涎水断了,在他筷尖上凝成一点,久馨遂又将这双筷子伸向炒鳝糊……景臣心里不禁觉得一阵恶心,但也不露声色。这种钱庄出身的老背晦,就是这种地方不知趣,不如新派大学生留学生注意风度和小节。像席振绪就全然不是这样,他是向来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外加一方雪白的手帕从不离身。

这新老两派行员,从来是华行的两大派阵营,景臣作为一行之长,也只能像走钢丝样,力图一碗水端平,保持平衡。他自己因着是练习生出身,一级级爬上总经理的,他没有啥商科、银行的大学文凭,他的学历就是自己一双识人的眼睛,因此他感情上更倾向老派行员,此等人大都兢兢业业,忠诚尽职,不似那些持张沙纸的大学生留学生,一副天下人负我,还一味摆“尖头鳗”的豆腐架子。然而如今银行业务竞争也更激烈了,银行光靠储蓄业务,已无法与其他行抗争,遂改为现今以信托为主要业务,这样一来,那些新派人就成为华行的业务中坚了。但景臣从没厚此薄彼的表现,尽力让他们各尽其长:新派行员多用于贷放各种抵押款项,会计出纳;老派则因他们交际多,请他们管外勤,添招股本及每天去票据交换所结头寸诸事宜。因此至少新老两派表面上各尽所长,相安无事。

景臣避开久馨筷头所到之处,也夹了一筷鳝糊,继续做出专心聆听的样子。

“所以讲,关于入官股的事,”曹久馨用筷子在雪白的台布上重重地一划,“我们是谈也勿去谈他,我们还是要按‘远官近商’的先人遗训办事。”

“但是……”景臣一开口,久馨就做了个手势阻止他。

“现在兵分两路,一路抓紧收回外边放款,收集储户游资,收回现洋;另一路嘛,也只能暗地走一下投机路子,捞点钱来救个急了。不过,此举万万得小心谨慎,不能走漏风声……”

景臣苦笑了一下,一个劲地吸着烟。

片刻,他说:“我已经在这样做了。可恶的是,有人从中捣乱,以此败坏中伤我行……”他如此这般地把话说了一遍。

久馨冷不防也吓了一跳。这工夫抛黄金,只能说明调度无方,这位经理大人也会“慌不择路”,老鬼失撇了!

“这样无尽无止地硬撑下去,总不是个办法。”曹久馨嘴上这么说,却又明摆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呷了口巴肺汤,咂吧咂吧嚼了半天椒盐排骨,半天方说,“其实也不难,借个上海滩有势头的能人,像只铁秤砣一样来压一压,就没事了。”

“唔?”景臣心里忽然一亮,“但这尊秤砣,要不官不商,不偏不歪,不重不轻,哪去找?”

“有倒有一个。”

“啥人?”

曹久馨将筷头倒过来,在桌布上划了个“杜”。

“杜先生?”

“杜先生。杜先生是银行公会的理事,央他出来讲几句话,就足可平稳局势了。”

“只怕与他交情还不够。”景臣有点把不住地说。

“凭祝大班的声望,我想,杜先生是肯帮这个忙的。他这个人,我晓得,只要吃准以后,可以在某人身上找回本钱,总归肯帮忙的。早一阵就听人讲过,他在人前还表示过十分赞赏祝大班呢。”

“这……”景臣有点举棋不定了,“劳动这位大亨,谢礼怎么算?”

“听讲他欢喜古董。”

“这……可是没有底了。”景臣更拿不准了。

“呃,”久馨却扑哧一下笑出来了,“这只莱阳梨[5],对古董是洋盘一只,好坏不识的,随便弄只过过门就可以了。”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看来曹久馨这种老师爷,还是要养个把的。

“久馨兄,华行现今老人马已不多了,凡事还得央您掌掌舵呢。当今年轻人,学问是有的,资格到底浅了点。我已关照钟太太,通知会计室下月起加你五十块工资一月。今天没有酒,我这里只得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了。”

一番话说得曹久馨眉开眼笑。

出得同和馆,景臣又驱车直奔赫德路封宅。

夏日的白昼拉得特别长,快八点了,暮色才渐渐抖开它的幕帘,一片苍茫之中,街灯疏疏地散着昏暗的光晕。谁家敞开的窗棂里,传出吱吱呀呀的板胡之声。种种景象,无不带着日落黄昏的凄凉。

早就听说封家分家后,三少爷独自带了几房姨太太买下了这里房子。知他景况不佳,怕他尴尬,景臣也从不去造访他,不过逢年过节,送几笔有分量的节礼,也算是对他一种体面的接济。想想堂堂三少爷,当年也实属锦衣玉食之辈、不乏前呼后拥之众,现在,却冷静地殁在这样的弄堂房子里!

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直到北伐时,封家除不动产外,尚有现款两百多万。封老爷要算想得周到了,就是为了防下一代不争气,生前已费煞心思一一替他们安排好:典进房产一百多处,在洋行又存进可观的一笔外汇,在他想来,假若所有股票资产都被搞光了,还可吃房租;就是这些都弄光了,乡下老家还有几百亩茔地……真可谓舐犊情深,费尽心机。无奈,人说兵败如山倒,看来一家人家败下来,也如山洪暴发一样,挡也挡不住。想到这里,景臣不禁也有点兔死狐悲之感,心里陡地一沉,这次华行遇到不测,不知他能顶过去吗?顶不过,他祝家也就落得个今日封家的下场了。找了杜先生,他肯帮忙吗?华行千万倒不得,一旦没了华行,他祝景臣就成了个分文不值之辈了。他时常以自己为“火腿绳子”自嘲。所谓“火腿绳子”,即为绳子本身并不值铜钿,却因为后面吊了只油光光香喷喷的火腿,顿时这根绳子的身价也不一样了,当火腿价钱一起称了。但一旦后面那只火腿不复存在,这根烂绳子还不是让人顺手往垃圾桶里一扔!

封家宅第是一幢民初式样的两层红砖老式洋房,到了封家手里,想来也不知已转了几户人家了。在那扇斑斑驳驳的乌漆大门前,景臣拉了拉铃,一个穿着白龙头细布长衫的男佣来开了门。封家虽然败了,但大户的架势却是一点也不含糊,佣人的孝服是免不掉的。

看来是封家的老佣人了,一见景臣的名片,即端端正正对他打了个千,一面就在前引路。

三少爷的卧室就在二楼。一堂七零八落、已不成套的红木家具,景臣还依稀记得它们当年的丰姿。空气中弥散着丧家常有的香烛和烧锡箔的气味,一股阴沉凄切的气氛。

东墙上几幅字画,已非名家之手笔,就是高几上的一只碎瓷大肚白花瓶,也不过是充充数的蹩脚古玩了。一眼望去,封家真可谓已卖完典光,一样值钱的物事都没有了。

白铜床上,帐子下着,景臣走上几步撩起帐子,只见三少爷穿着套半旧绢丝纺小褂,盖着条色泽已蔫蔫的薄丝棉绣花被,连装裹都没有装裹。景臣心一酸,强把那已涌上的眼泪再吞下去,走到南窗下一张红木写字台上,从怀里摸出本支票本,撕下张大票面的,签上名。这当口,南窗下一排四只鸟笼养着的芙蓉、娇凤,还在不识趣地婉婉吟鸣着。

“三少爷的丧事,我包了!”他说着,手里捏着支票,却不知该交给谁。那一房间的年岁不等的女人,他也辨不出,谁个是太太,谁个是小姐,谁个是姨太太丫头了。

顿时,一房间的人,都刷一下,向景臣跪了下来。唉,封家老太爷在天之灵有知,看着这班不肖子孙,心也要碎了。

“祝伯伯,这钱,我作为父亲的长子,一定会如数归还的。”

人簇中走出一位颀长的年轻先生,也是这封宅里唯一一位穿西服的,走到景臣跟前。

长子为着可以继承家业,才有这个“长子之争”,但今日封家剩下了这么个烂摊子,这位先生还坦然以“长子”自居,可真要背上一身债了。只见他长得一表人才,不失世家之子的气度,也没世家之子的骄奢,不幸摊上这么个不成器的父亲,真可惜他了。

“哦,大少爷……”景臣沉吟着没有再往下说,他本意是想询问他在何处谋事,但转而一想,这种大户之后,在家抽大烟白吃饭的有的是,怕他难堪,就及时刹了车。

“我叫封静肖,在华懋公寓彼得·高的诊所做助手。”封少爷自我介绍着。

还好,三少爷总算还有一个可以自食其力的儿子。

景臣告辞了,封静肖以封家长子的身份,将他一路送下来。

“祝伯伯,我会替父亲把这钱还了的。”在天井里,静肖又说了一遍。

“再讲了,再讲了。”景臣宽慰着他。想想楼上还有一大簇女人。封家的时光,还停留在民国初期,或许因为,那正是封家全盛的时期吧?因此那班太太小姐侍妾,一个个还是三寸金莲,有几个才只有十几岁,看她们都是离不开丫头娘姨老妈子的,这今后的日子……但是他祝景臣也只好对不起了,俗话讲:救得了急,救不了穷呀!

封静肖抢步替他把大门开了,鹄立着等他上了车才进去。一个真不错的年轻人。唉,人讲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岂知在景臣心目中,儿子也是人家的好。就拿近半年来看到的几个后生:一个裕盛厂的厂长蔡立仁,一个老范的儿子范仰之,还有这位世家之后封静肖,哪一个都比他自己的儿子隽人强。

此刻游兴未尽的隽人,正带着妹妹和芷霜继续在兜风。

“怎么,我的驾驶技术很可以了?”隽人得意地转着方向盘说。

“做个车夫是蛮够的了。”隽敏娇嗲地把头往哥哥肩上一靠,她是很以有这位风度翩然的兄长自豪的,“以后我可方便了。”

“哼,真的把我当车夫呀?往后跟媒人说一声,找个开祥生车的好了,那可真太方便了。”隽人逗着她。

穿过西摩路,车就拐入那片著名的住宅区凡尔登花园。只见沿街一色的矮矮的红砖墙,墙后,就是幢幢小小巧巧的两层小洋房。赭色的屋顶,在簇簇茂密的梧桐树中,时显时隐。沿街的几户,大门上黄铜信箱和门把手,在月色中烁烁闪着光。那些垂着百叶窗的窗户后,透出一格一格的琥珀色光束。随风飘来一缕钢琴声,待要细细辨别一下,却又遁去了。这一切,都令芷霜在这仲夏之夜,想起瑞雪纷飞的圣诞夜特有的宁静和安谧,且又很有几分异国情调,又令她忆起,那育秀园中特有的且她已习惯了的高尚上等的生活方式。

她将身子靠在后座上,继续艳羡地打量着这片住宅。

凡尔登花园!这样的居室,正好让她用上在育秀学过的且得分极高的功课:插花、社交圈……她不欢喜装百叶窗,这显得有点像私人医生的诊所。她宁可装上碎花拖地的法司布窗帘,就像《Life》画报上那种,沙发要抛空置放,如是气派极大,落地灯是不可缺的,还得有一台落地收音机,上面铺着汕头抽绣的纱毯……

“席小姐可累了?我们要回去吧?”隽人体贴地问。

原来不知不觉间,芷霜已闭上双目在冥思了,真是在做白日梦了。她自己也觉着好笑。但是,这真的是梦?自己不是明明坐着舒适的私家车,倚在软软的车座上,行驶在法租界一个上等静僻的住宅区里,晚风轻轻拂过,传来清新的青草香,这一切又是那样实在,一点不像是梦。

她懒懒地伸直了双脚,一抬头,发现反光镜里,隽人正在关切地看着自己,便没来由地觉得脸上一热,忙讪讪地说:“倒也是,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呃,还有曼德逊俱乐部没有去过,哥你小气了,想赖账了!”隽敏还未尽兴,高声嚷嚷着。

“看你这位小姐这般贪,将来哪个先生敢找你!”隽人说。

“奇怪!为啥非要让先生来找我?为什么我们女人,永远只能跷着脚坐着等先生们来挑?”隽敏说着竟激动起来,“为什么男人可以拿着花走到我们跟前说‘我爱你’,而我们女人,哪怕看着那个自己想对他说‘我爱你’的男人擦肩而过,也只能假装对他说‘今天天气真好’!”

“唷,阿敏,你莫不是真的堕入情网了?”隽人从反光镜里仔细打量一下妹妹,有点认真地问。芷霜则只是小心地暗暗窥视了一下女友的表情,她确确实实知道她讲的是真话,她也确确实实知道她指的是谁,她不禁在心里将眼前这位先生与隽敏心仪的那位先生封静肖相比。封先生的印象她实在已十分模糊了,只是笼统地觉得他很气派,很漂亮,个子高高的。但眼前这位祝隽人先生,虽然也是上等的,体面的,优渥的,却是那么实实在在,连他那头发上经理发师吹风加工出来的一条波纹,也十分实在地呈现在芷霜的视野里。想到这里,她悄悄地抬眼看看反光镜,不料他也在镜里看她。目光相遇之时,他对她眨眨左眼做了个怪脸,这扫除了她原先的窘迫,她开心地笑了。

因为这里没有闪烁的霓虹灯,因此头顶上那片星空,显得十分灿亮。那些住户门前的小花园里,相继传出此起彼落的蝉的鸣声。“多美的夜晚!”隽敏赞叹着,“做啥闷在车子里,我们下去散散步吧!难得吵吵闹闹的上海滩,倒也有这样静寂。”说着,她打开车门跳了出来,芷霜忙也跟着下了车,隽人把车开到一边去停好,也小跑着跟上来了。

三个人的皮鞋笃笃地敲着路面,隽人只觉得心旷神怡,不禁又习惯地撮起嘴唇吹起口哨,那曲著名的《桑塔露琪亚》,缠绵悦耳的口哨声,在空晃晃的马路上飘荡,在四周一片清寂之中,显得特别圆润好听。

这时,沿街一幢小楼的门启开了,一个外国太太出来遛狗了。那是条浑身雪白、很可爱的小狗,一看见他们,它就快步过来,直围着他们打转。芷霜也觉得今日心绪特别高,索性蹲下身子去拍拍那条小狗毛茸茸的脑袋,小狗得到爱抚,就伸出舌头不住地舔着她的手。她很高兴这条陌生的小狗与她如此友好,她觉得这是一个挺好的预兆。

隽人在她头顶上方探下身子,一边逗引着小狗,一边用英语按照西洋人的习惯问:

“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噢,”那位外国太太很自负地说,“它是一个十分听话的漂亮小伙子!”

“啊哈,怪不得它对漂亮小姐这样感兴趣!”隽人低下头用上海话对芷霜说,也不知为啥,他今晚的俏皮话特别多。

“好啦,”隽敏觉着自己被冷落了,“我都发冷了!”

隽人这才觉得妹妹生气了,连忙一把揽住她肩头嘻嘻地笑了,一边把眼睛又向芷霜瞄了一下,好像在说:“看,我们把妹妹冷落了。”这一来,倒好像他们两人间已经有一种默契似的。

前面一条小马路转角处,传来金属相击之声,“嘭嘭——嘭,嘭嘭——嘭”,节奏感很强有板有眼地在这条空旷的马路上回荡。

“呵,卖棉花糖!”

那是一个卖棉花糖的小贩,孤零零站在路灯的阴影里,也不大声招揽买卖,只一味将手中的铜勺,嘭嘭地敲着那口烧糖的炉子。

在街上吃零食,在她们是绝对不可以的,但不知为什么,今晚大家都想略略放肆一下。

“吃?”隽敏挑动地问。

“吃!”芷霜毫不含糊地点点头。

“好,我替你们去买。”隽人拔腿就要去。

“哟,今朝真稀奇,如此勤快呀!”隽敏揶揄着哥哥。

“我们自己去买。”芷霜只觉得脸上辣辣的,与隽敏两人一前一后地向那棉花糖摊奔去。隽人也小跑着跟上她们。

走近了方发现,那卖棉花糖的,是个白俄。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戴着一顶软塌塌的鸭舌帽,围着条半白不白的饭单。只见他将锅底下面马达一踏,机器就轧轧地转动了,再往平底锅上浇上一勺糖水,游丝般的白糖丝就缓缓溢出,渐渐地在锅底伸展、飘浮,就像冉冉萦回的白烟,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温甜的香味。

在马路上买棉花糖,这似已是一个十分遥远的梦了。

她们嘻嘻哈哈地付了钱,又嘻嘻哈哈地一人捧了一大捧棉花糖,而那小贩始终绷着张脸,芷霜发现他那只收找零钱的手,手指是修长的、白皙的,简直像是钢琴家的手。她不禁再打量下他那帽檐直压到眉毛的脸,却只看见阴沉沉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这个人也怪,一张脸绷得像吃生米饭一样,这样做得好买卖的?”隽敏一边啃着棉花糖,一边嘟哝着。

“我看这个白俄,说不准还是个公爵或伯爵,你们看他,人立得笔挺的,功架多好!”隽人感叹地说。

芷霜听了,联想到他那双钢琴家般的手,不禁又回头看看那个白俄。似乎故意的,他把帽檐拉得更低,茕立在街拐角,倚在惨淡的路灯下,嘭嘭地敲着锅勺,企求着自己的生计。

“真可怜。”芷霜说。她想起法国大革命时期那些被押送上断头台的贵族。

“这有啥,革命就是这样。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隽人摆出一副见多不怪的神情,“我们在苏州集中军训时,就抓走了几个共产党。”

“共产党?他们是怎么样的?”芷霜颇感兴趣地问。

“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也不晓得,好像是复旦大学的。”

“复旦大学共产党多着呢,”芷霜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情,“所以我们育秀,向来没有人考复旦的。这种学堂一天到夜出事情,哪能读得好功课呢?”

“不过,或许我们这个社会,执政党是需要调换一下。老是一个执政党坐江山,那与皇帝老爷一个人坐江山又有什么区别呢?皇帝都打倒了几十年,中国人还是穷。”隽敏越说越激动,“我倒真想遇上个共产党,向他们请教请教,他们准备用啥办法改变中国人的穷相。”

“啥办法?不就是像现在的苏联?一切产业收归国有。但苏联老百姓还是穷。那年胡蝶去苏联,一路上就不断有人盯着她要买她的皮大衣、照相机乃至手表、派克金笔,这真是铁幕后的悲剧。”芷霜插嘴道。

“但罗宋人本身已是太穷了,欧洲最穷的国家了。底子穷没办法,革命又革不出钞票,不过只是把富人的钞票匀出来用,也是有限的。毕竟穷人多。你想,本来是一块巧克力让一人霸住了,还有九个人是没有吃的。革命,就是把同样一块巧克力分给十个人吃,巧克力只总共那么一点,分到十人嘴里,只有碎屑了,当然还是穷!应当想办法多造几块巧克力,这才是根本办法。”隽人说,“这才叫真正的革命,否则,只能叫‘造反’,不能叫革命!”

“唷,哥,你倒也能讲一套。”隽敏很感意外。

“那是军训营里一个外校同学跟我讲的。”

“他是搞革命的?”隽敏两眼灼灼地问。

“谁知道。地下党脸上又不刻字的。”

“革命呀!造反呀!这些字我一看到就难过。历史课本上那有关法国大革命的插画还记得吗?贵族们排着长长的队列等候着上断头台,那些尚不谙世事的小贵族,排在队列里还在玩木马呢!”芷霜说着,不禁再回首瞟一眼那个生意清淡的白俄,像有点冷似的,她双手抱着自己胳膊。

“所以,你不能读社会学,只能读家政。”隽敏笑了。

“中国,也会发生这种普罗革命吗?”

“你这叫吃饱饭没有事做,”隽人觉得十分好笑,“就是真的革命,也革不到我们身上。我们又不是官僚,也不是capitalist(资产者),我们不过是知识阶层呀。好了,讲点别的吧,今天夜晚,多美呀!”几乎是无意的,当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他的目光转向芷霜,芷霜对他微微一笑。她觉得很快乐,觉得自己被一种极其美好的、无瑕的感情所接受了。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不过,她暂时不愿去深探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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