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乌侧身,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黑夜中,她的视线轻而易举透过灰暗抓住围聚着草屋的黑衣人,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一挑细眉,兴味地凝视着几人。
黑衣人手持利刃,落地轻悄,微微屈肩、横脚靠近的姿势,像是有经验的刺客。
草屋窗边烛影摇曳,斑驳而锋利,窗纸上,忽的映出两道影子。一老一少在窗边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少年便扶着老妪去歇息了。
黑衣人们眼泛厉光,面面相觑,眼睁睁见着窗边的烛台被人拿走,屋内霎时暗下。
风起,院中枝叶响起沙沙的动静,周围气氛一瞬变得紧张起来,为首的打了个手势,立时有几名黑衣人退开,不过稍会儿,便见几人折回此处,手中抱着的俱是木柴。
黛乌算是看明白,没由来冷哼一声。
原来是打算放火,凡人的手段过了千百年,还是没有进步啊……
这几人似是受过训练的刺客,举止动作沉着有素,丝毫不见慌乱,不过眨眼间,便悄无声息地将木柴安置妥当。几人置柴火,几人泼火油,分工严谨,倒真叫屋内的人没有半分察觉。
只不过,他们忽略了一个最大的漏洞,那便是黛乌。
黛乌直起身子,凝神探查,体内依旧没有半分神力。她扯起嘴角冷笑一声,迅速掐诀念咒。她差点忘了,对付区区几个凡人,一道小小的幻术便能教训他们。如今以她的恢复速度,施展一道幻术的神力,唾手可得。
指尖聚光,萤火流星,天地草木的灵气源源不断的聚拢,既然自己无法施咒,那便依靠天地之灵。未炼化的天地之灵至纯至净,只需些微,一道幻术便能轻易使出。
眼见咒印将成,下一刻,原本平静无波的夜空,蓦地风云变幻,电闪雷鸣起来。
雷霆霹雳,几乎要将整片夜空照亮。她指尖灵气倏地消失,漠然抬眼,抱臂冷笑,于呼啸的狂风中,昂首狠厉道:“怎么,众位神官是打算在凡人面前教训我了?”
电闪雷鸣间,并未有神官回答她。她眯眼,仿佛能透过云层看见蓄势待发的金乌羽箭。
金乌羽箭确实忌惮凡人,可并非惧怕,若她真打算动手对凡人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金乌羽箭现世,那便是早晚的事情。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收手抱臂,冷笑道:“好啊,我不出手,不伤他们几个,可你们听好了,不出半个时辰,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就要多两个名字了!”
雷霆呼啸并未因此而停止,狂风吹乱她的一头银丝,那双冰冷的眸子,浮现了几缕鸦族特有的红光。
“好啊,好一个妄称福泽天地的神官,你们可要记住,这两个名字,是你们亲手画上去的!”
话音刚落,身后的茅草屋蓦地亮起熊熊火光,仿若吞天噬地的巨兽,张开锋利的獠牙。
火光周围,倏地自夜空降下两束银光。银光映射处,出现了两名华服神官。
黛乌挑眉嗤笑:“哟,几百年不见,雷神风神的冠帽真是愈发高了。”
雷神暴怒,面目青黑,指着树上的黛乌呵斥:“邪魔恶祟,妄图累害无辜凡人,千百年来不知悔改,今日,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雷神何故一见面就揪着我不放?千百年前的事情,我早已在牢狱中还清,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解决私人恩怨?”
话音刚落,狂风席卷火光,愈烧愈烈。
雷神风神神情大变,风神正欲施咒灭火,熟料被身旁雷神伸手拦下:“且慢,凡人是生是死自有定数,何来本神插手?倒是你,难道妄图篡改北斗星君们写下的天命么?!”
“天命……”黛乌目光一滞,面目登时沉作死水一般,她不与雷神多言,转头质问风神,“雷神自诩一身无罪责,说的倒是轻巧,可这大火,却是无论如何与风神脱离不了干系!”
风神一听,神情立时浮现几丝慌乱:“你这妖物胡言乱语!”
“真是可惜了……”黛乌冷笑一声,“风神生得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竟学粗汉说些愚笨鄙陋的话。”
话中的粗汉,指的正是雷神。
默了两息,风神不顾身旁之人青黑交加的脸,转身便施咒。
“你做什么?”
“雷神!这大火若非我施风,断不可能烧得这般大!这神官的官帽,你不想要,我还想要!”说罢,她甩开雷神前来阻碍的手,当机立断止风。
雷神凶暴的目光落在面前一身黑袍的黛乌身上,指尖呼唤金乌羽箭的神印呼之欲出。
黛乌扯着嘴角冷笑,丝毫不惧。今夜之事,确是两位神官盲目报私仇的罪责,天帝追究下来,二人只怕没有好下场。黛乌欲救人遭阻止,反倒落了弱者之风。
雷神咬牙切齿,手臂青筋毕露,对她的恨意丝毫不加掩饰。直至风停、火灭,风神过来拉他,他这才握拳收手,转身离去。
两位神官来得快,去得也快,黛乌眸中红光渐渐褪去,她几步上前,施咒探查老少二人的踪迹。
方才火光通天,茅草屋本就破败,如今更是被烧得面目全非。
她还欠这对祖孙一顿饭的恩情,不还,不是她的做派。
几乎是片刻,她便探查到其中一处方位,尚且还有微弱的气息。她聚气成风,掀开废墟,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少年抱出。少年灰头土脸,已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他还活着。
方才与二位神官对峙间,以防不测的黛乌默不作声地吸食天地灵气,没想到未与两位神官打起来,倒是将所有炼化的神力都用在了这少年身上。
阿遲的呼吸渐趋平缓,黛乌也终于抬起视线,看向废墟下被埋着的另一具躯体。
天色渐亮,空中吐出鱼肚白,清冷略潮的空中,浮着些许烟尘气。
在鸟鸣声中,阿遲缓缓睁开眼,他咳了两声,目光迷离,有片刻的怔愣,而后猛然起身,慌乱地四下扫视一眼。当他的视线落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黛乌身上时,终是没忍住扑上前哑声嘶叫:“奶奶,我的姥姥呢!”
被打扰休息的黛乌心情很是不好,她皱了皱眉,冷声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叫我奶奶?”语落,她缓缓睁开眼,眼底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阿遲又惊又恼,强忍着退开半步,巴巴地等着她的回答。
黛乌直起身,理了理衣襟,目光越过他瘦削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废墟:“喏,在那儿。”
少年身子一颤,不可置信地回过身去,蓦地红了眼眶。他几步上前扑倒在废墟前,一边哭喊着姥姥,一边徒手去搬那混乱不堪的废墟。
他失了清脆的声音,哭声嘶哑又刺耳。
黛乌静静看着他疯狂的举动,皱眉,忽的吐出一句:“反正迟早是要埋的,还挖她做什么。”
少年的动作骤然止住,青黑色的布衣在他身上有些宽大肥硕,衬得他身体愈发瘦削。他不过静了片刻,便继续疯狂地用双手挖废墟。他的脸上混合着泪水和泥水,遮盖住原本清秀的脸庞,看起来就像个脏兮兮的泥猴。
黛乌扯了扯嘴角,心里烦躁不堪。她缓缓起身,上前,单手轻而易举地将他从地上拎起。
只是他还未站稳,便又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废墟前。
“起来。”黛乌的声音冷了几分。
少年压根没听进她的话,疯魔似的顾自挖着。
她退后一步,叹了口气:“你的姥姥不在这里。”
少年的动作几乎是应声止住,他恍惚片刻,忽的抬起头来问道:“我姥姥在哪儿?”
当他终于见到姥姥的尸身时,嘶哑的哭声却刹那间卡在了喉中。方才哭成那般的少年郎,真正见到了自己的姥姥,却忽的冷静了。
黛乌倚在树边,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二人。
她不喜阿遲发疯的模样,打算离他远些,便寻了这处安静的地方。此处视野不错,正巧能将少年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凡人果然喜怒无常,只知道用哭闹来宣泄情绪……
她扯了扯嘴角,移开视线,看向一旁湍急的河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扭头看去,阿遲已站定在她面前。
黛乌顿默,目光扫了一眼他身后:“你姥姥呢?”身为鸦族,她能轻而易举探查到尸身如今已在土中,这般明知故问,一来是寻些话题,二来做了凡人正常的反应,不至于令对方怀疑。
此刻的阿遲低垂着头,不哭不闹,安静得有些反常,开口,是嘶哑的回答:“已经下葬了。”
她微一点头,静默片刻,道:“昨晚,我看见了几个黑衣人。”
阿遲的眼皮意料之中地动了动,很快又归于平静。
身侧河流的水浪声有些大,却依旧掩盖不了此刻气氛的诡异。黛乌直起身,与身后巨树拉开距离:“我也该走了。”
“你去哪儿?”少年眼中终于多了些其他光彩,他抬眸,定定凝视着她。
黛乌并不打算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她毫不犹豫地回身,留下一句:“不知道……松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