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老妪的眸子比之寒潭还要幽深,少年默默颤了颤,小心翼翼地询问:
“怎……怎么了……”
黛乌直起腰,默不作声放下手中攥着的裙摆,眯眼盯着他,一步步向他走近:“小子,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少年被逼得乱步向后退,最终后腰抵在篱笆上,退无可退,清澈的眼底浮现几丝慌乱。
“我在屋内……听见外面一声巨响,便出来看看,哪知出来就发现……牛棚顶上多了个大窟窿,再一看,便见……你,躺在了草垛里。”他顿了顿,好歹没再一次将“奶奶”这一称呼脱口而出。
黛乌停下脚步,就这般沉沉注视着他,盯着对方背后发毛了,这才挪开目光:“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她左右环顾,见篱笆外不远处,便是一条宽阔的河流,茅草屋临水而居,风景虽怡人,然方圆数里都未见其他人烟,很是可疑。
少年悄无声息地向边上挪开一步,一手轻轻揉搓着方才被篱笆刺痛的后腰,哪知黛乌很是敏感,几乎在他迈开脚步的那一刹那便回过头来。
少年立时不敢动弹,举着双手求饶,老老实实回答她道:“还有我的姥姥呢,姥姥去集市上卖草鞋去了,晚些回来。”
黛乌垂了垂眼皮,总算回过身去,向一旁迈了几步,整理衣袍悠闲地坐了下来。
少年僵在原地良久,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试探,见这举止奇怪的老奶奶只顾抬头望天,没什么反应,这才松口气,向一旁躲闪。
黛乌隐在棚子下,避开刺眼的日光,定定凝视着晴空,仿佛透过晴云,她便能与上头那几位揪着她不放的天神对视。
可她如今没有丝毫神力,断不可能看见上头的情况,莫说神力,只怕以她如今的状态,要想恢复丝缕,也十分困难。
若照以往,孤自躲在石洞中,怕是轻易便能着他们的道,虽不至于令凡人看见她的丑态,但也终日无法翻身。
想来今后,她若想真正恢复神力,便不得不想方设法躲开金乌羽箭。而躲开金乌羽箭最好的办法便是,藏身于羽箭忌惮之处。
羽箭忌惮什么?
黛乌的目光幽幽扫过,落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
少年正在清扫门院,低头扫地的模样很是认真,乌黑的睫羽落下一排细密的阴影,看起来乖巧极了。
这小少年长得还挺清秀……
她没由来多看了几眼,而后再一次挪开目光,远远望向沿着河岸缓步走来的老妪。
她感官灵敏,加之如今草木皆兵,几乎是相隔数里便感受到了人气。
小少年却是迷迷糊糊的,待那老妪走近,才惊喜地扔掉手中的扫帚:“姥姥你回来了!”他跃步上前,替那老妪开门,眉眼带笑,仿若星辰。
“欸,阿遲今天乖不乖呀?”老妪将笨重的竹篮挂在左手窝处,腾出右手来爱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连连点头,又有些不服气:“姥姥,阿遲什么时候不乖了?”
“乖就好,乖就好……”老妪的话,在进门后瞥见一身黑袍的黛乌时蓦地卡住了,“这是……”
“噢姥姥,这是……”少年顿了顿,挠了挠脑袋,恍惚察觉自己并不知晓黛乌的名字,“这位奶奶受伤了,倒在咱家的牛棚里。”
老妪恍然大悟,佝着腰上前,将竹篮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原来是咱们阿遲救了人。”
老妪停在了她跟前,上下打量着她,双眸虽浑浊,却透出细腻的光彩。黛乌有些莫名,眸子动了动,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愣了半天,才抬手施以一礼:“谢过令公子搭救。”
这真是她离开天尊门下两千年来,最为守礼的时刻了。
然他们看不懂,少年看不懂她的礼,老妪更是。二人只能通过她的话来判断,这位黑袍正在向他们施礼道谢。
老妪将手在衣裙边擦了擦,上前来扶住她,许是担忧她反感,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并未真正接触到黛乌的衣袖,而是特地悬空扶着。
“不客气,不客气,来坐。阿遲,倒碗水来。”老妪热切地拥她坐下。
这位名唤阿遲的少年自然是同样热切地去倒茶,然提起水壶,扭头一看,水缸还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缸内更是半滴水也不剩。
阿遲僵住,有些尴尬地向着老妪唤道:“我先去河边打点水来。”说罢,便急匆匆地跑出庭院。
黛乌的目光在他离开庭院后便挪了回来,与老妪浑浊却精明的视线撞上。
“不知老友从何处来呀?怎会倒在我家的牛棚里?”
黛乌抿嘴,她落入凡世三百年有余,却不曾下山看看,凡间的地名,她叫的出口的几乎没有,愣了片刻,恍惚忆起那队车马在经过寒鸦山时,提及了“松阳”这个地方。
“我从松阳来,本是与老友一道游山玩水的,熟料……熟料途中突遇凶兽,与老友走散,不得不栖身于此。”黛乌说这话间,眉宇皱了皱,好似真的忆起了什么鬼魅邪魔,胸口也微微起伏。
老妪赶忙顺着她道:“这山间确实有不少凶兽,老友得以幸存,真是谢天谢地。”
黛乌眸光一顿,用黑袍微微掩了嘴角:“山间清冷,数百里荒无人烟,且有凶兽在前,不知二位为何栖身于此?”
闻言,老妪叹了口气:“说来无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身倒是觉得,此处远离市集,虽冷清,却有山水作伴,是个安居的好地方。”
黛乌垂眼,不再说话。约莫稍会儿,少年阿遲便拎着水壶回来了。他将水烧开,倒入碗中,小心翼翼地捧着水碗而来。
他将碗搁在黛乌面前,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黛乌倒是光明正大地回看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太过坦荡,惊得少年退开两步。
这举动落到老妪眼里,就成了自家外孙胆小怕人。
她无奈又慈爱地摸了摸外孙的头,转眼对黛乌道:“天快黑了,一会儿留下来吃个饭吧。”
黛乌欲拒绝,然抬头望天,似乎想到了什么,这才笑笑:“那就叨扰了。”
暮色西沉,入夜,迎面的寒风尚且有些刺骨。与老小一道吃完晚饭的黛乌借由出门走走,栖身在了庭外不远处的一棵巨树上。
她是神,或者说,她曾经是神,无需似凡人一般进食,但为了不让老小怀疑,多少吃了些,如今缺乏神力催化,食物积留在胃中有些难受。
她斜靠着巨树,抱臂倚着其中一处巨大的枝丫,抬首,透过错综繁密的枝叶,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圆月沉思。穿过枝叶的月辉斑驳地落在她苍老的面容上,她愈发惆怅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容貌如今成了这副丑态,是何缘故?
想着,黛乌狠狠瞪了一眼夜空。转念一想,三百年间她承受的金乌羽箭何其多,何时成了这副模样。
莫非……是自己仓皇离开时化作黑鸦原形,才导致了如今的惨状?
她无法确认,心头烦躁得很。
耳边忽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敏锐地低头看去,只见一身布衣的阿遲走近巨树,左右张望,口中嘀嘀咕咕道:“咦,人呢?”
黛乌挑眉,意识到对方在找自己,愈发地默不作声,戏看少年。
阿遲左右张望不见人影,忽的垂眸往地上看去。
黛乌也一并看去,目光落在一处小巧的脚印上时一滞。
脚印……
她猛然扭转视线看向自己的鞋子,月光下,黑色的鞋尖上沾染了不少湿润的泥土。
阿遲搜了一圈,视线最终定格在了树根边的脚印上。
下一秒,少年豁然抬头。
鬼使神差地,黛乌竟猛的挺直腰杆,妄图藏身在枝丫间。
周遭有片刻的寂静,而后,树下传来一声清脆的笑意:“我发现你咯!”
黛乌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一片冷静。她坐起,黑袍掩盖下的双腿悠然悬挂着,低头看他。
“找我?”
少年仰头看着她,咧嘴一笑:“姥姥说外面天凉,让我喊你回去休息。”
黛乌沉默片刻,回道:“好。”
然少年立在原地不动弹,便这般仰头注视着她。
她忽的有些不耐烦了:“还有什么事?”
阿遲笑笑,干净好看的眼睛弯成两道月弧:“我等你呀,咱们一起回去!”
黛乌愣了愣,抿嘴回答:“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阿遲依旧不动弹,他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你是怎么上去的。”
话语间,满是对她佝偻老人还能身姿矫健轻松上树的敬佩。
“……滚。”
默了片刻,阿遲这才颇为遗憾地三步一回头,走了。
她转身继续倚靠,心情不是很好。耳边的安静持续了不过几息,便被一阵更刺耳的脚步声打扰。
她睁眼,冷冷地扫视树下,目光在触及对方十余个黑衣人时顿住。
黑衣人……
她眯了眯眼。
只见黑衣人们将不远处的草屋围作一圈,压低声音、缓步聚拢。
草屋窗边,立着一支红烛,在窗纸的映衬下,散着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