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结束,麦子还是没有出现。
“他说过自己去哪了吗?”张兼稳擦着嘴巴,餐巾折的褶皱和脸颊两侧有些老黄的皮肤一样扭曲。
“不会又去抓鱼了吧。”郭耳探着脑袋,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看向窗外,没有任何活人的踪迹,“然后吃夜宵的时间,给我们个惊喜。”
我和钟今成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实话实说,从他那个眼神,我几乎可以断言,他和我都想着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对我来说,看到了那块密林里让人毛骨悚然的墓碑,还有酷似梦境中的景象,我更加心神不定。如果说钟今成是带有猎奇性质的期盼心理,那我,则是毫无理由的畏惧和恐慌。
“估计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吧。”陈一沁随口说道。
“是吧。”郭耳附和。
我在那时忽然意识到,麦强和众人的关心并不是非常亲密,一个偌大的活人就这样消失了近三个小时——或许还要更久,可没有任何人做出想要寻找他的举动。我困惑,同时有些无名的恼怒。可能是因为今早我和那个来自农村的,几乎跟我同龄的小伙聊了一番,不知不觉就有些同情他的境遇。
这样想来我还是个多愁善感的老好人。我在给自己贴金。
不过我的愤怒,还源于自己的无能和不想出风头的软弱。
我也和其他人一样,没有说任何其他的话。
多余的话。
说起来,大家是如何看到这个不断想表达自己思想却屡战屡败的麦强?我眯起眼睛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心不在焉地讨论着麦强的去处,随后又为了自己的欲望而聊上了其他事情——郭耳依旧在有意无意地向陈一沁献殷勤;老板和李洁总有着让人浮想联翩的对话;钟今成还在苦恼自己的小说该如何下手,正和看上去无欲无求的田适谦闲谈;之后是张兼稳和何止英。
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正站在画廊前,两人对着那些复刻的画指指点点。我之前没看过张兼稳和这样高尚艺术之间有所联系,不过他那副成熟到年迈的外表,站在画廊前毫无违和感。
就这样,大家各取所需地畅聊了一会儿,就分开了。虽然登岛后一直在做毫无意义的享乐,大脑没有紧密地运转,非常空闲,但肉体支撑不住如此消耗,因而登岛的第二天,大家都有些困倦。
我在和钟今成聊了一些“推理派”以后发展的方向后,就回到房间,倒头就睡去。
那时是十点四十九分。
梦中,我按照昨天发现的新逃跑方式,做着殊死一搏的尝试。我发现我越发反抗,肉体承受的疼痛就会翻上一番,这样奇怪的准则在挑战我的信念(这个词有些太过浮夸,不过请原谅我暂时没想到该用什么词语来代替),我想逃出这里,在一次次试错的时候,却又要承受愈发加剧的苦难。
太难了。
这个梦在不断折磨着我的精神。
毫无疑问,今晚的逃跑还是以失败告终,我在逃离的时候甚至感觉双腿被巨大的力量折断,随后我便撕心裂肺地呐喊着,那个刺耳声音不断在耳旁萦绕,我甚至还听到了许多大小不一、步频不一的脚步;一些朦胧的声音。
在哪?
声音好像在问我,又好像是我在自问。还有声音在嘶吼,哀嚎。
我忽然确定了——
我在孤伶岛。
一个下午的转悠,加上再次做相同的梦,我终于得出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梦中的我一直在孤伶岛的某个房间——极有可能是老板所在的大房间。
这么说来,我的预知梦还在,因为我不可能在登岛前就梦到此前从未踏上的孤伶岛的景象。
这就是某天会发生的,或者说是剩下五天内会发生的恐怖事情。
冷汗直流,我醒了过来,太阳已经透过窗帘,高照进房间。
现在是登岛第三天。
我穿好蓝牛仔五分裤,米红色短袖,走下去大厅,时间是八点二十。
当脚踏上石阶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整个别墅的气氛都变化了,再往下走,是让人窒息的压抑感,中央空调的风声还在从我头上响着,但室内的空气却格外沉闷,它们变得浑浊不堪,甚至有些夏日的燥热。
我彻底走到一楼。
所有人都围在大厅的一角,我记得那是壁炉在的地方,我闻了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味。当我下来的时候,在场的那几位都看向了我。
“怎么了吗?”我几乎是明知故问。壁炉、焦味、一群忐忑不安的人,还能有什么更恐怖的事情发生?我惶恐地走近人们身边。那里站着穿着睡衣的郭耳、表情严肃的井礼军、眯起眼睛有些驼背的老管家李复、身着围裙手持菜刀的王婆、双手交叉抱与胸前的钟今成、在一旁微微啜泣的李洁还有已经把头发都梳理整齐的阔少何止英。
“一具尸体,”钟今成说道,“被烧焦了。”
人们给我让开条道路,同时我注意到,他们正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我的全身上下。
如钟今成所说一样,眼前是一具尸体,没有其他词能描述它了。
尸体被烧焦的看不出人形,土黄的肌肤上还沾着一些烧僵的泥块,死者的面庞已经无法确认,只留下糊状的头骨,壁炉里的余烬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还在鞭挞这具以蜷缩姿势被人塞进壁炉里头的尸体。
“小罗,你昨天晚上……”郭耳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你昨天晚上做了什么?和今成分开后。”
“我?”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人会怀疑到我的头上。后来我知道,早在我之前,在场的人都把昨晚的行踪交代了一遍,“我跟成哥离开后就回房间睡觉了,那个时候是十点四十九。”
“你记得很清楚嘛。”郭耳说出这句话,似乎是在挖苦我。
“习惯了。”我这样说,“就像我知道,现在是八点二十左右。”
张兼稳举起手表。“二十四。”他确认了我的说法。
“这是……麦子?”我缓缓蹲下身子的时候,被钟今成叮嘱别碰到它,我应声点头,随后凑近这肉骨交错的块团。
“不知道。”张兼稳只是这样说,“陈一沁、老板还有天使没出来。”
“一沁还在房间睡觉。”李洁仿佛在给她作证。
“报警了吗?”我问道。
“电话线被切断了。”作为管理员的李复用嗡嗡的声音告诉我,其他人没有反应,看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今天被切断的?”我忽然就自告奋勇地成为了侦探,继续问着。
老人家摇摇头:“除了和你们老板联系和采购食物外,就没再用过电话,最近一次是三天前吧,就是各位登岛的那天上午,然后就没人进过电话间了。”
“电话间?”
“更确切一些是联络间。”钟今成补充道,“我们已经去看过了,电话线是被切断的,或者是剪刀,不过地上有一些细小的刀痕,应该是刀切。”
我下意识地看向王婆手中的刀。
她没有说话,上年纪的人总是更加镇定,若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一定会大喊不是我,不过她这是默默站在那,用眼神述说着她的清白。
坦言,我是很想主持大局的,这对一个推理迷而言,是个前所未有的挑战和乐趣——倒不是说我草菅人命,可命案已经发生在眼前,我们暂时没法和外界取得联系(我在此前好像未曾说明,手机已经成了塞紧口袋的累赘,这里没有丁点信号,哪怕像古人一般双手举天,那些几乎遍布全国的信号都不会垂怜于此),若果消极应对这个情况,反倒不正常吧。
但有一个事实,就是我和这些人并没有非常熟悉,作为最晚加入编辑组的人,我自然有各种各样的顾虑,当我发觉自己沉迷在侦探游戏中,我立马停下了嘴巴,隐匿在人群中,任听他人调遣——我希望这个调遣的人是钟今成,因为我自认为我们两人比较熟络。
老天保佑,确实,他站出来了。
“总之先把楼上的那几位都叫起来,我们先要弄清楚这是谁的尸体。”钟今成开口说道,“不要单独行动,我们没法保证这里安全。管家和佣人们就先留在着吧,让我们这些相互熟悉的人把楼上的人叫起来。”
“好。”众人赞成了钟今成的建议。
“我和稳哥去叫他们。”郭耳的提议得到钟今成的首肯。
“我也去吧。”何止英和跟上了楼。
他确实是个领导者的料子,全年不间断的健身足够说明他有超出常人的定力和耐心,对于电话线被切断的简单而细微的推理证明了他有细致的观察力。
多人一组,这不仅是保证安全,更是人们的相互制约。
“成哥,谁最先发现的?”
李洁的眼圈有些花红,一脸受到惊吓的模样,全身还在不住的战栗,一旁的王婆已经放下菜刀,把她扶到一旁的沙发上。
“李姐。”
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样。
“说下具体?”
“按李姐的话说,”钟今成非常严谨地说道,“她一早起来,准备下楼转悠一下,走到客厅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时间是……八点左右。我估计是七点四十八左右,我在楼上听到了下面传来尖叫,就马上起来了,那个时候是七点四十八,还是四十九。”
一分钟的误差。我点点头。尖叫……好像在梦中听到过,看来不是我的幻觉。
“你看了尸体吗?”
“我准备等所有人都在场的时候再去碰它。”
保证自己身份的清白,很明智的选择。钟今成不是侦探,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可的“好人”,如果这具尸体是麦强的——就算不是麦强的,岛上的十二人都有嫌疑。
我站在远一些的地方看着尸体。
“无面尸”,如果单纯诡计而论,早在世纪初就有人在小说中写过,我最早接触的此类诡计源自埃勒里·奎因的《X的悲剧》,初觉惊艳,让我从此对“无法确认身份的尸体”产生了异常的敏感。
看到这样一具无法辨认的身份,我自然而然想到的第一件事,即——尸体不是麦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