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而来,晓行夜住,时间尚且充足,时于钟灵毓秀之地、昌明隆盛之邦、温柔富贵乡,困于盘费所限,偶一观光疏散筋骨不能赏玩个够。
算算日子,已到了三月十三日,降下云头。
无忧拎着酒品,款款步上高阶。沿途看不尽的富丽堂皇,叹不止朱楼画栋。
周山是一座金山,是久未开辟的仙乡福地,富贵二字同存,现任主人从凡人飞升至上神,运道可谓是登峰造极!
却有一道不堪的传言,说他乞丐出身,专在街上要饭的。
这话不真,他曾是白衣秀士,虽不是王孙公子,家里颇过得,更是远近驰名的才子。
若何有此等诟谇谣诼之词?皆因妒其际遇,凡人出身,经由远古神祗点化飞升,上升一路平步青云,直至凌驾于众仙之上,其好运一发不可抑制!
贫贱出身,仙途畅通。寒门贵子!
今这所仙府,不是道观仙苑,却是光辉耀眼的大宫殿,紫晶铺地,金为梁玉作墙。
无忧一面步蹬高攀,一面赞叹:“太奢靡了!”
待云梯走完,远方的喧哗之声听得更加真切了。
一黄衣绣袍的青年男子赶忙上来接驾,作揖笑道:“敢问可是鬼君到此?”偷偷瞄了一眼她额上,不好意思笑着低下头去。
无忧奇道:“你竟认得我?想是我头上胎记的缘故。这也不对,我从未在阳界抛头露脸的,阴阳两界不同消息,你如何得知我的?”
因甚怕身份泄露,被那人觉察,恐生不虞,不敢不顾,一连叠声问了。
男子笑道:“小可是汪湛望。昔年女君还小不记得,曾亲赴无妄山一趟,得见天容。女君发身长大,但额上的胭脂痣......”
无忧想道:“紫苏的门风就把得那么松吗?真是什么人都能去无妄山吗?那我的身份是不是已经暴露了......”捂住绯红的脸颊惊道:“那是不是人人都认得我这副面皮。舅舅常常说,说你有古今不世之才。”
莫名其妙的羞赧,必然令人生疑,忙扯了一句谎话哄人。
紫苏眼界窄,窄得仅容得下元舒,连她都被充军到圈子外面去。
汪湛望见她笑容勉强,已猜着十分,面上仍笑答道:“君上不必多心,今时今日只有老夫得此幸运,君上不再阳界走动,没这个眼福。”
无忧笑道:“我哥哥日理万机,连带紫苏也给绊住了,不得前来观礼甚是过意不去,特特亲挑了上等佳酿命我送来。”
简单叙了几句寒温,上完礼账,便有小仙童接引。他自回接客。
得在幽冥宫十年,人情俗事都来得,说几句场面话更是行云流水。
两位新人汪子宸和慕容华阳笑吟吟的,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老同窗木晓”,面上以晚辈的名义朝她来敬酒,无忧又尴又尬,只好接了。再有人前来敬酒,唯有敬谢不敏了,以不胜酒力为由扶着陈希一起遁了。在后花园一颗桑树下乘凉说话,待到客人走光了她也不等走。她拒绝不了汪湛望的再三邀约,同样架不住身侧小仙童的殷勤苦留,只得任其安排了。
无忧靠在大树上。陈希就着一块圆木桩坐下,一袭青衫坠地,轻摇折扇,缓缓道:“真是万万没想到,木晓你竟是詹无忧,哎!哎!哎!你和欧阳二公子无缘了!”
十年前在棋山,众人只道她是欧阳森身边的仆役,只有陈希‘屈尊降贵’待她如知己。那时年纪小孤苦无依,无限心事憋在心间急迫需要发泄的出口,而这个出口便是陈希。无忧将暗暗喜欢欧阳森之事偷偷与他分享了,将真实出身却按住口只字不提。他便认定木晓好男风也没提防她,可是仍旧不看好她追求欧阳森的结果。就目前的现实来看,眼下的期望与十年前的期望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十年来,无忧对这期望已经看开了,也就淡然了,似笑非笑道:“无缘就无缘吧,他从没喜欢过我。”
陈希冷笑道:“这话可就错了。你可知,自你失踪后,他到处找你,见我与你交情好,找我要你不下百次,就连与你交恶的墨水梁无双也找过数次。你要是看到欧阳森失望的眼神......也许......他那么骄傲的人,为了你。”
无忧难以置信,眼眶像塞了两颗鸡蛋,顿了一顿,笑道:“他真的找过我?他真的喜欢我?”
陈希重重点头,叹了口气:“你别兴奋过了头,毕竟你们两人之间隔了血海深仇,你们二人无缘,奉劝你一句,不要再对这段感情抱有希望了。”
无忧抬起头来,继续望着天空白白的云,淡淡地摇着扇子,眼珠泛白,像死去的鱼的眼睛。
陈希见状,低声笑道:“你别这么悲观,没准你不是元彻的女儿?”
听他拿她家事打趣,连忙将手中的白团扇向他掷去,怒道:“同窗知己十年不见,人家拿自己的伤心事与你分享,你竟和旁人一般嚼我家的舌头,不理你了。”负气掉头就走。
陈希忙扯她衣袖道:“我错了还不行吗,好妹妹?”
无忧顺手一拉一扯,他亦不敢多加放肆便放开了,她继续不理他超前走,奈何不了他俯就告饶:“好妹妹,陪我一会,我还有事相求呢?”
无忧住了身,正颜厉色道:“我问你,你之前在人堆里一站,可听到我家的谣言了吗,一五一十说与我听。”
陈希惊道:“啊?那可不是什么好话,我劝你还是不要听的好。”
无忧退回到阴凉地,幽幽道:“你说吧,我不生气,我跟他们那些低等下仙置什么气?”
陈希小心翼翼:“你呀受虐呀,偏听那些歪话!”见她神色厉害,又道:“只我说与你,你答应不许生我的气。”
无忧微微点头。
陈希道:“他说,你母亲桔梗点化汪湛望,是为了要...”“偷人”二字,陈希说不下去,只好以尴尬的一笑代替。
无忧不声不响道:“还有呢?他们还说什么了?”
陈希小声道:“说你......压根就不是,是汪的......“直搔首不敢说了。
无忧嚷道:“说我不是元彻的孩子,是汪湛望和我母亲的私生子?”
陈希道:“那都是小仙们看不过你家嘴碎,你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是一个凡人的孩子。”
无忧道:“你把我叫来这里,又说了些闲话,到底要求我什么事?”
陈希掏出一件红底荷包,上面绣着兰花,甚为精致可观,面露难色,双手捧着迟疑道:“你回阴界,烦劳你交给阿白吧。”
无忧见他将外挂的荷包从贴身之处取出,自是珍爱非常,听他说“阿白”二字,抿着嘴笑道:“啊!我说你这样心软手软的一个人以后会怎样,没想到你竟落在她手里,阿弥陀佛,她是个强人,可笑死我了。”见他感伤,随即正色道:“你和她还没有断呀?”
方才被他拿欧阳森的事说笑,她也香甜地回敬他一下。
阿白这名字别看不起眼,她可是统领阴界妖域一族的妖君,人人惧怕,就连元舒都要给她三分薄面。别看她在外面威风赫赫势如破竹,其原身只是一只小白兔。
无忧算是见证了他俩的仙妖之恋。
阳界君位皆是继承而来,阴界却全然不同,全靠在厮杀得来。
因此,各域中的每一位君主都是个狠角色。
十二年前,阿白尚未坐稳妖君之位,正到练功的重要关卡,为避免对手的追杀,铤而走险隐了法力变出原身来匍匐于棋山脚下。无忧好吃肉,逮了她要吃兔肉,结果中途陈希杀将出来强了过去,日夜与她相伴,生怕无忧将她炖了。从某种程度上看,陈希是阿白的救命恩人,阿白敢爱敢恨,回报的方式竟是以身相许,奈何仙妖殊途,也是一段无前路的孽缘。
而对于无忧,阿白恨极了她,心高气傲也不曾将当年的丢人之事说出来,但会时不时找她的麻烦,有时招架得住,有时招架不住便抬出元舒来,整得她无可奈何,回敬她两个字:“废物!”
将荷包交给阿白是一件难事,不讲她对无忧有意见,就是生人交给她,也会被她申饬两句的,无忧有些为难道:“阿白对你一片真心,你怎么可以辜负她呢?”
陈希攥紧荷包,本就不舍得撒手,叹气道:“我与她无缘,她这么好,自会有好人好生待她,我不配。”
本来想敷衍敷衍他,见他言语真诚,无忧吐出真话:“这件事很是难办,你和她暗地里也有书信往来,怎么不知道她对我是什么态度,若我拿这个交给她,她得剥我三层皮呢。她那样粗枝大叶的人,绣这样的荷包,想必是费了不少心力,她又是那要强的性子,能给你这个也是你的福气,你且收着吧。若你实在想送还给她,发个信邮给她便罢了。”
陈希泣道:“还回去几次了,每次还不照样打回来。”
无忧道:“我看你也是真心喜欢她的,你俩只是仙妖殊途,不像我隔了整个的天地,我劝你珍惜这段缘分,不要听家里老人胡说。她性子又刚又烈,是真心喜欢你的。”
无忧陪他说了一会儿话,嘴硬心软,见不得他伤心,终究接下了这趟差事。待他走后,独自在大树下乘凉。
太阳热辣辣的,连带着情绪也烧得焦躁起来,几分酒意上来了,本就迷糊的脑子更糊涂了。
参加这婚宴,流言蜚语什么的都可以不计较,就怕撞见欧阳森!
依无忧对他的了解,性情寡淡,从不出入这等众仙聚集的场所,所以才不找元舒抗辩这差事,来之前将种种忐忑之心放到肚子里去了。
在她从棋山回来后,辗转才知与他家恩怨之事。再一次让她肯定了她的单相思不会开花结果。
好巧不巧,竟让她撞见了她!
好死不死,他已发现她的身份!
心下很不是滋味。
正闷着,头顶似触到一物,热热的,滑滑的,怕是蛇,慌忙跳开,下意识去摸,空无一物,只碰到热水又浇到她的头上,嫩嫩的林叶香又多了一重酒香。
青天白日,是谁拿酒浇她?是谁作弄她?
抬头一看,怒火立马缩回了脚底下,白衣黑发,手持避尘,端立在树梢,黑漆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她,看着让人害怕。
此情此情心念电转,无忧想了一个对策:“打死不认账?”硬着脸皮朝上质问:“这是在干什么?你棋山号称仁人君子,守礼自持。我们两家是世仇,你也不能这样作弄我,要是被先生知道了,非得打断你的腿不可。”这席话可是集聚了十二分的勇气,可瞧着他瞪着眼睛,气力不继散了一地。
欧阳森从树上跃下来,跳到身前三寸之地,怒道:“这是你对主子说话的态度吗?”上下打量她一番。
她身子小小的,只到他下额,却纤细得很,低着头红着脸,团扇时而举起时而放下。
无忧对他又敬又畏,向后退了一步之地,又退了一步之地,估算出二人应当保持的合适的距离。他在阴凉下乘凉,她立在毒日头下晒着,面面相对。
脑子很乱半天想不出法子,只好装作没听到他的话,说道:“今日之事,我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了,就此告辞。”佯装神气转身就走。
不料身后人一声“木晓”将她钉在了原地。
她知道她眉间的胭脂痣是败笔,他认不出她才是撞了邪了。
既然他认出了她,再遮遮掩掩都是枉然,况且她承认了,他又能拿她这个鬼君如何?爽性开诚布公,对他道:“不错,我就是木晓,我曾经服侍了您三年,敢问欧阳二公子有何公干?”话说得强硬,里子只发虚。
“你到棋山来做探子吗?”
被他这么单刀直入一说,无忧紫涨了脸,气势矮下了一大截,赶忙望了望四周,确定无人急道:“大概是吧。”
她红着脸一直攥着扇柄,就像攥着救命稻草一般。欧阳森见她这呆人心慌意乱,心下甚喜,嗔道道:“哼!你探听到什么机密了,还是在棋山害了什么人了?”
无忧答:“你也知道我,我做不得那些下流的事?”
欧阳森揶揄道:“我晓得,你又笨又蠢又傻,干得出那些事吗?”
听他一说,无忧晓得他来找找茬的,竟不住他的嘲弄,有些委屈,止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晃。
适才碍于两家恩怨,欧阳森不欲再与她接触,便将她欺他的事放下不提,但见她与陈希有些背人的私话,有些火气,便在屋檐上看着。却有一株海棠遮住了他们,隐约却见他二人又拉又扯又说又笑,过后又有物事聊表心意,心下气得急了。待陈希走后,便立在她靠定的那颗树上,见她怏怏不乐,觉她是为陈希所伤。忽闻得一股幽香一蓬一蓬从她身上发出,既不是普通花粉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又不是胭脂膏子的,是她花作白骨雪作肤独特的香味,霎时顿觉令人醉魂酥骨。怪道陈希不顾两界忌讳也要与她拉扯。怪道自己泥足深陷不能自拔,真如凡界昏君一般被美色所惑。念及此处,警戒在心。又想她欺负了我,不能白教她欺负,定要捞回本钱来。遂生了一策,隔空取物,弄了酒,不自觉竟往她头上浇。
欧阳森扬声骂道:“哭什么?”随即玩味一笑道:“想也是,你就这样勾引陈希,我可不是他,这招对我没用,快收起来。”
无忧一鼓气道:“你青天白日是找我的晦气吗?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小仙童了,我的事你压根就管不着。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与你无关?”将头偏向一边,有些怕他。
欧阳森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你,这里是阳界不是你的地盘,不是你胡作非为的地方。你要找男人也不捡个地方,在人家的后花园,若给人落下口舌可怎么好?你随侍我身边三年,受棋山教化三年。你非干那起子下流龌龊等事,我不拦你,你的身份别人也看破了。你要人议论,可别让人挑出棋山的好歹来。你作我的小仙童,我念在交情上看看你和你说话,谁承想你秉性是无情义的,真是白费了一番心。”
那一大车话,数落得无忧滚下泪来,掏出手帕子边擦便辨道:“你别平白诬赖人,陈希和我是清清白白的,我们见面尽述同窗之情,外人怎么想我管不着,与你不相干,二公子要是没事快走吧。”再三掂量,自己是个藏不住事的,只跟他缠着,一堆苦、一堆泪、一堆情怕是都和他倾诉出来。另外,阿白和陈希之事系别人的私事,人家拿你当朋友同你讲,你应当意气不同外人分说。再者,这事不能同他讲,仙界对仙妖的交往还是很忌讳的,而且自出了五百年前那桩事后,两界的交往更是看作叛族之事了。
欧阳森怒道:“同窗之情?他帮你抄了多少家规,给你跑了多少腿买酒卖肉?”
棋山修行清苦,禁酒禁肉。
无忧起先眼睛睁得铜铃般大,大吃一惊,羞得满面通红,捂着腮帮子罔无所措,头抬起来又低下去低声道:“你怎么知道,你看出来了?”
欧阳森道:“我是有多傻?也许我是真的傻,连你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才给自己找上大麻烦吧!”
无忧道:“对不起。”
欧阳森道:“你以为对不起就能完事了吗?你这次一出现,起码整个阳界都知道我手下的小仙童竟是元舒的妹妹,执掌幽冥司的鬼君。”
无忧待要说什么,却不知如何措辞,跑更是不敢跑,在他没撒够气之前,只好呆呆的站着看着她的一双红色的绣鞋。
欧阳森道:“陈希交给你的东西我可以看看吗?”
无忧乖乖地从怀中掏了出来,双手奉上交给他。
欧阳森笑道:“就这么个破东西何至于珍藏起来。”随即脸上变色将荷包摔在地上,阴沉着一张脸就走了。
欧阳森自想:“我跟她歪缠作什么,至今还逃不出她的手掌去?”不禁冷汗淋漓,深感自身撞了邪干了蠢事,自悔自恼,慌忙甩了她徜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