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里的“革委会副主任”正式挂牌了,耿直看着牌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楚建办公室房门紧闭,耿直抬手要敲门,继而改变了主意,推门走进。
耿直推门走进,楚建正在接电话,神情严肃。楚建看见耿直,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继续通电话:“是、我明白,是,请组织上放心,我一定积极配合他的工作!”
耿直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抓过茶几上的《参考消息》翻阅着。楚建放下电话,起身为耿直倒水。耿直道:“楚副主任,请示一下,老子能看《参考消息》吗?”
楚建笑道:“你在老子这看啥也没关系,就是不能拿走,让人家看见了,给老子也给你自己惹麻烦!”耿直:“娘的,什么事啊,看份报纸也要偷偷摸摸。”
楚建看看表,正色道:“好了,没时间闲扯了!叫你来,是要嘱咐你件事……陆一兵这个人你听说过吗?”耿直:“没有,怎么了?”
楚建:“他是卫生局新上任的副主任,排名在我前面。这人可不一般,造反派出身,整人有一手,你要有点思想准备!”
耿直冷笑:“我是靠边站的死老虎,我怕啥?”
楚建:“我就怕你是这个态度!我要外出开几天会,你可千万管住你的嘴,尤其是要注意对待领导的态度!千万别像对我这样!”
耿直淡然一笑:“别人可没你这个待遇,他们不够资格!”
楚建:“好了,赶紧走吧,人家马上就来交接工作了。”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有人叫:“楚副主任在吗?陆副主任来看您啦!”楚建顾不得多说,赶紧上前打开房门。
一个满脸是笑的中年干部老余引着一个三十岁左右,一身将校呢军装的男子进来。耿直目不斜视往外走,老余也不理会耿直,忙着给楚建介绍:“这位就是新来的陆副主任,这位是楚副主任。”
楚建和陆副主任握手,寒暄着,耿直正要出门,就见那个陆副主任突然回过头,叫道:“耿直同志,不认得我啦?”
耿直停步,目光与对方相遇,陆副主任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耿直略一迟疑,摇摇头:“有点面熟,可是?”
老余赶紧道:“这位是陆一兵同志,新来的革委会副主任。”
耿直勉强笑笑,点点头,显然仍未认出对方。陆一兵笑道,大首长口吻:“耿直同志你很健忘嘛!当年在爱委会,我们一起并肩战斗,打过三大战役嘛!”
耿直恍然,“哎呀”一下:“陆??你是小陆嘛!”一直有些紧张的楚建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老战友啊,太好了,以后大家工作方便多了。”然后给耿直一个眼色,耿直一笑,小陆一派官架子,完全没有认昔日首长意思,耿直早已看在眼里,却也不卑不亢,伸出手去:“不怪我认不出你啊,老楚刚才讲陆副主任大名陆一兵,我可是一点没印象,我记得你在爱委的会时候叫陆玉清吧?”
老余嘿嘿笑着:“陆副主任。”
小陆碰一下耿直伸出的手,冷冷瞪老余一眼,回身不理会这个话题,矜持道:“老耿啊,我跟楚副主任还有些工作交接,我们以后找机会再好好聊,你看呢?”
耿直脸上堆起笑:“我看是啊,陆副主任、楚副主任,你们聊。”耿直回身往外走,狠狠瞪了楚建一下,扬长而去。
舒曼在医院也不好受。科室走廊里到处贴着“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欢迎工宣队进驻”的标语口号。舒曼低头走进诊室,拉开抽屉将学习文件笔记本往抽屉里放,门忽地被推开,舒曼回头,见一年轻小护士,叫小贺的,横眉竖眼:“你在这儿啊,我到处找你呢!”舒曼:“有事吗?”小贺厉害道:“当然有!刚才你在会上为什么一言不发?”舒曼平静着:“我对文件领会不够深刻,我需要再学习。”
小贺厉声:“你不老实!我们这个小组属你态度最差,开会你来得最晚,散会你走得最早,也不做笔记,也不发言,你心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什么不敢对大伙说出来!”舒曼一时无言以对,愣愣地看着对方。小贺提高了声音:“你瞪我干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门开着,小贺厉声叫喝,引来一些造反派前来围观,这些人议论纷纷:“她为什么还这么自由自在?季诚不都去扫大街了吗?她有保护伞,仗着她男的才这么气焰嚣张!她男的也早靠边站啦。”
舒曼承受不住了,眼泪渐浮起,她低头要走,小贺挡着去路:“你今天不暴露活思想,你别想走!”有人高声叫道:“对,要灵魂深处暴发革命,要狠斗私字一闪念!”舒曼抬头看小贺,眼圈红了,小贺虎视眈眈瞪着舒曼:“你还敢瞪眼?”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忽然让开一条道,工宣队长老方走过来:“干什么呢?”
小贺赶紧上前:“方队长,我在教育这个落后分子!她太嚣张了。”
老方没有表情点头:“我知道了,她的问题由工宣队负责……下班了,大家都回家吧!”
众人散去,小贺兴冲冲地还想跟方队长再说什么,但方队长表情冷漠,小贺只得离去。现在房间里只剩下舒曼和老方,舒曼神情紧张,低头拿着东西就要走。老方突然低声叫住她:“舒大夫……”舒曼一惊,赶紧停步:“方队长,有事儿吗?”
老方神态和语气都很和缓:“你不要跟那些人一般见识,她们不懂道理。”舒曼为之所动:“是,我知道。”
老方:“你的情况我都了解,出身不好也不是你的罪过,人不能选择出身嘛!”
舒曼没有说话,只是感动地看着他。老方继续说:“你要相信党相信组织,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找我,我办公室的大门是永远敞开的……”
舒曼觉察到什么,由感动变成惊讶,愣愣地看着老方。老方上前一步,轻声地:“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儿的!”舒曼赶紧避开目光。
耿直从局里出来,脸色阴沉,快步走着。一辆轿车驶过耿直身边在前面停下,楚建下车,拦住耿直。楚建四下看看,低声地:“这个小陆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耿直没好气道:“什么意思?我可没得罪他。在爱委会的时候我们俩关系好得很,这小子勤快有眼力价,一口一个首长,我真拿他当弟兄了。”深深叹口气,“这一搞运动怎么把人都搞成这样!你看看他刚才那德性,比司令架子还大。”学小陆说话,“耿直同志你很健忘嘛!”
楚建:“我就怕你有情绪,才赶紧追你!他就靠整老干部黑材料起家,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立功心切,你可千万别往枪口上撞!”耿直:“不会吧,我不指望他关照我,总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楚建叹口气:“就因为你是他的老领导,你过去对他越好,他越会拿你开刀,表示他的革命立场和决心!”耿直眼神黯淡:“真要是这样,这人心变得就太坏了!”
楚建:“老伙计,打仗你行,抓工作你也行,可是要论动心眼,整人害人,跟这位老部下相比,你可差得太远了!”
耿直恨恨地:“好啊,有本事就让他整我吧!老子身上除了打仗留下的疤,他抓个屁!”楚建:“我提醒你,你可千万要做好思想准备,我百分百肯定他要拿你老婆事儿开刀!”
耿直脸色阴沉,喃喃地:“我还是那句话,谁敢碰我老婆,我跟他拼命!”
楚建焦虑地叹口气:“千万别硬来,他说什么你让他说,军宣队焦政委还是信任你的!记住,有什么事,一定拖到我回来!”耿直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楚建的手。
耿直回到家,两个儿子正打成一团,耿直说句:“别打了!”两个儿子打得更欢,直打到耿直身上,耿直喝了声:“住手!”俩孩子仍不听,抓起东西就往彼此身上砸,一起木头砸到耿直身上,耿直忽地火了,大吼一声:“给我住手!小混蛋!”
俩儿子吓住,都不敢动,看着父亲,耿直看着儿子那害怕劲更来气,吼着:“上学了吗?”俩儿子站得笔直,齐声:“上了。”
耿直:“老师都教什么了?”俩儿子齐声回答:“打仗!”
耿直瞪眼:“胡说!上什么课了?”俩儿子:“打仗!”
耿直气得抬腿要踢,俩儿子早摸准父亲脾气,耿直一抬腿,俩儿子一边一个分头跑开,耿直跺脚:“小兔崽子往哪儿跑!”
门拉开,舒曼匆匆进来,俩儿子蹭地从母亲怀下钻出去,一路喊着:“爸爸坏!打倒爸爸!”耿直吼着:“小反动分子给我站住!敢打倒老子,翻天了!”
儿子跑没影了,舒曼赶紧关上门,耿直看老婆脸色:“怎么了?”
舒曼看着丈夫欲言又止,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摇头自言自语:“没什么,没什么。”
耿直心里全是火,但看到老婆那个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是担心,跟着进了厨房。舒曼做事,明显心不在焉,拿着盆去抓米,也不筛就去接水,刚接一半又想起筛砂子,赶紧往外挑砂子,手一滑,盆中米洒一半,舒曼看着满池大米发愣。
耿直伸过手接过米盆,自己开始淘砂子,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舒曼仍然发怔:“真是没什么事儿,就是那个工宣队方队长眼神让人不舒服。”
耿直重复:“工宣队?都是老工人,本质应该还不错吧?”
舒曼回过头看着耿直,语气可怜巴巴地:“我是不是太娇气了,他其实挺关心我的,还教训小贺她们那些造反派,可就是老盯着我,那眼神你晓得吧,像我们家乡梅雨天地上长得那个青苔。”
耿直皱眉头:“你说得让我恶心,我明天找他去!”
舒曼:“别,跟你讲他也没做什么!是我太敏感吧,是吧?”
舒曼看着耿直,耿直只得笑笑:“是啊,你们知识分子就是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