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姐啷嘀当,我要走了。”
“你怕白天?”
“庄蝶妹子还在等着景差的消息呢。”
“噢,你快回去吧,告诉她,景差活着回来了。”
“知道,他去将军幕府时,我在路上碰到了他。”山鬼细腰边走边回头说,“好多战场情况是他说的。”
第二天,旭日凌空。在东皇太乙庙前,三闾大夫屈原和太卜郑詹举持大型的祭祀仪式,祭奠在丹阳战役中死难的八万余名楚军将士。
庙前宽阔的有八根廊柱的台阶上,搭了临时的灵堂。黑纱白帐之间,正中高竖着大将军屈丐的灵牌,两边分别排列着逢侯丑等七十位将军的牌位。将军灵牌前稍低处,还有八万死难战士的总灵牌。台阶下,陈列着作为享祭的三牲、瓜果贡品,香烛高烧,烟雾缭绕。郢都百姓倾城而出,灵幡幢幢,哀乐震天。太庙前广场上,死难将士的家属亲人,披麻戴孝,跪在前面,后面跪着郢都百姓。
三闾大夫站在台阶上,用悲恸语调朗诵祭文:
“维怀王十七年腊月庚辛之日,三闾大夫奉怀王之命率公族子弟、郢都百姓,备三牲以祭奠屈丐大将军和丹阳殉难八万将士英灵。神龟不显,蓍草不长,出师未捷,大将军殉国身亡。千乘无主,万马无缰,秦兵肆虐,楚将失利,血流漂江。呜乎哀哉!毅魂英魄,一代鬼雄,绵绵终古,万世传扬!楚民哀恸,举国悼殇,备三牲醪酒,呈献于灵前,恭请大将军和殉难将士享用,尚飨!”
哀乐声震天撼地。太卜郑詹率巫觋和万民跪拜如仪,自午至暮,绵绵无尽。
黑夜笼罩了悲戚的郢都,悲戚的王宫。太庙前,彻夜灵火烛天,披犀甲乘战车扮楚军将士的男舞者,手捧鲜花裙裾飘拂的女舞者,男女伴唱和乐队,在灵火前的广场上歌舞屈原新创作的《国殇》:
出不入啊往不反,
平原忽啊路超远。
带长剑啊挟秦弓,
身首离啊心不惩。
诚既勇啊又以武,
终刚强啊不可凌。
身既死啊神以灵,
子魂魄啊为鬼雄!
黑夜的藻阳宫里,怀王垂头丧气,坐立不安。南后、靳尚和蒙优想安慰怀王,结果都适得其反。太庙的哀乐从门窗外挤了进来,更加重了怀王痛切肺腑的情绪。靳尚走过去关上窗门,拉上帷幔,想阻止哀乐传送进来。
怀王暴躁地呼喊:
“打开!打开……整个郢都,楚国都在奏哀乐,你能关得住?你为什么要关住?听不到哀乐,屈丐将军和那七十多个殉难的将领就能活过来?被秦国侵占的汉中就回来了?商於之地、汉中郡,这都是先王留下的家业啊,在寡人手里丢失了!还丢去了八万将士……”
怀王狂暴地捶打自己的额头,一副痛悔万分的情状。南后抓住怀王的两只手,哀求道:
“您不要这样,胜败乃兵家常事,不是您的错。”
“不是寡人的错?”怀王圆睁双眼,冲郑袖挥舞着拳头吼叫,“不是寡人的错就是你们的错!郑袖你吃里扒外!当初为你我疏远了屈原,贬黜了他的左徒大夫。可是,只有屈原坚决反对绝齐亲秦,你们这些王室贵族重臣,有谁放过一个狗屁?有谁像屈原不怕疏远不怕贬黜不顾身家性命直言争谏过?你们一个个都是跟屁虫!”
蒙优放了个很响的屁,随口道:
“是的,我们都是‘跟屁虫’!”
怀王怒喝:
“谁放的狗屁?”
蒙优急忙反话正说地接口道:
“是的,大王,这是好屁!您的文武大臣贵族领主放的都是好屁。肚子里有的是鱼肉酒浆、男盗女娼,放出来的都是甲子重光,洪宣宝屁。闻之有玉兰椒桂之馨,听之有裂锦断竹、阳春白雪之意,拍之无拍马屁之虞,受之若饴,如甘露琼浆春风扑面……”
怀王冲到窗前,又猛回过头怒喊:
“滚!滚!你们都给我滚!”
南后、靳尚悄悄滚出了大殿。
蒙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怀王斥道:“你怎么不滚?”
蒙优双手抱胸,一副顽猫般顺驯的样子说:“我还想听大王的骂,越骂越觉顺耳,越觉高兴!”
怀王没好气地骂:
“挨骂还顺耳,贱.货!”
“大王,”蒙优模样更加认真,“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当时您要是多听听屈大夫骂--”
怀王似乎有所略悟,他步履沉重地回到榻上坐下。顿了顿,朝蒙优招了招手,语气变得温和地说:
“蒙优,你过来。”
蒙优满怀心计地走了过来,呆呆望着怀王却不开口。怀王满腹心事,突然改变了话题:
“蒙优,你见过鬼没有?”
“没有。”蒙优摇摇头。
“朕见过,就在昨天晚上。”怀王陷入百思不得其解的回忆中,“鬼还跟朕说过话,很重很重的话。”
“是什么鬼?”
“她自称是猫鬼。”
“猫鬼?”蒙优一拍秃脑袋,“这倒是听说过,在我家乡下,老辈子都说猫有九条命,有的死后变成猫鬼。”
“可她明明是个漂亮女子,只是头发雪白,象常人一样跟朕说话。怎么会是鬼呢?”
“她跟大王说过什么?”
“她说她原本是郑袖养在梨花宫的白花猫,郑袖生气一刀把她捅死,她就变成了猫鬼。”
“啊,白花猫,猫鬼,那可最了解娘娘。”
“谁说不是,”怀王想起猫鬼讲过的那些人话,仿佛拨动了心中某一根弦,“猫鬼说,这场战争惨败,都因为南后、靳尚之流与张仪里外勾结,破坏楚齐联盟。南后是睡在大王身边的母老虎,大王若不猛省,你的国家将被秦兵踏碎,你的王冠将挂在秦兵的马头上!”
“啊呀,至理名言哪。”
“你也认为她说得对?”
“那不是鬼话,是人话啦,大王。”
“朕想不明白,那猫鬼究竟是人是鬼。”怀王从榻上站了起来,在大殿上不安地走来走去。
“那女子怎么来,又怎么走了?”
“朕一觉醒来,她就睡在朕的身边,”怀王回忆,“就是郑袖睡的地方。她说过那些话,又蓦然消逝不见了,她睡过的地方,还是躺着死猪一样的郑袖。”
“哎呀,大王!”蒙优试图为怀王柝疑解惑,“要说是人吧,王宫警卫森严,她怎么能混进来?要说是鬼呢,她怎么如此通达人世,讲得头头是道?”
“大王,一点也不奇怪。”黑暗的殿角里,突然响起一个熟悉声音。怀王和蒙优回头一看,竟是蒙面女山鬼细腰,“王宫警卫森严,鬼姐啷嘀当不照样进来了?”
“柳妃,是你?”怀王惊诧不已。
“柳公子,你怎么来了?”
“什么柳公子?她是柳贵妃。”
蒙优差一点露了“柳公子避秦”的马脚,他立即向山鬼细腰拱手圆场道:
“贵妃娘娘,在下有礼了。”
山鬼细腰大大咧咧走到蒙优跟前,却是对怀王说:
“鬼姐挂念大王!是大王把我从巫山山野女孩,带进王宫,封为贵妃。鬼姐做不了大王小老婆,但知恩图报,只想用歌舞娱乐大王,为大王分忧。现在举国哀痛,大王心里一定不好受,大王,要不要夔柳歌舞一曲?”
“不合时宜。”怀王挥了挥手。
“那大王听夔柳一句话。”
“是什么话?”
“是屈丐大将军临死前的遗言。”
“噢,你怎么知道?”
“是景差回来说的。”
“快说!”
“景差哥说,屈大将军咽气前留下一句话:你要活着回去,告诉大王,重用三闾大夫。”
“朕知道了,知道了。”怀王捶着脑袋,“只可惜这是用大将军的血换来的。”
“为时不晚,大王。”蒙优在一边说。
“蒙优,给寡人去把屈原......屈大夫请来,请他去细腰宫。朕要在那里与他促膝长谈。”
“是,大王圣明。”
蒙优乐颠颠地走了,山鬼细腰还留在怀王身边。她为他按摩松肩,说些动听的话儿:
“嘻嘻,大王,您又是白天的大王了。”
“什么白天的大王?”他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
“白天的大王属于臣民,忘了?”
“楚国已是焦头烂额,黑夜的朕也得操心国事了。”怀王站了起来,拉着面纱蒙脸的细腰女仔细看了看。也不知她现在是阴脸还是阳脸,要是过去的美艳脸蛋,主动投怀入抱是巴不得的,但现在真的不合时宜。
“为什么要在细腰宫召见屈大夫?”
“王宫有股霉气,朕在王宫贬斥了屈大夫,换个地方跟他叙叙旧,朕心里好受些。”怀王捧着夔柳的面纱,在她额上亲了一下道,“夜深了,朕随你去细腰宫。”
在藻阳宫外,怀王和山鬼细腰一同坐上王辇。只带不多的武士,朝城外雨台山下的细腰宫驶去。
深夜的太乙庙前的广场上,亮着万千烛光。哀乐在夜空中回旋,祭祀的歌舞《国殇》在继续。太乙庙大殿上,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神龛上的神像面目狰狞,阴森可怖。阴风疾疾,骨箫乌咽。怪诞之声飘拂不定,神思恍惚的屈原眼前出现了一连串似真又假的幻觉:
手持宝剑满面污血的屈丐和东君太一在一起;湘君、湘夫人飘飘若飞;河伯、大司命腾云驾雾;雾霭中,战神在战场上寻觅,扶起一具具尸体。东君太乙挥鞭赶尸,僵尸机械地集合,排队,有的无头,有的缺胳膊少腿。山鬼骑着赤豹用灵茅醮着甘露为他们洗礼。
啊啊,分明那善良的山鬼就是细腰夔柳,在他面前,她却是那样陌生,若即若离,理都不理。他驾驭着三个头的怪兽,拉着车在云雾中飞腾。屈丐将军就坐在他的身边,他挥舞着长剑,高声吟诵悼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