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城门口。从战场上溃逃生还的残兵败将,断腿缺胳膊,血肉模糊。有的趴在马上,有的柱着双拐,有的被伤兵抬着,惨不忍睹。
郢都城倾城而出,楚民号啕,或拥抱伤残亲人,或烧钱化纸,祭奠亡魂。
一匹匹伤痕累累的战马,驮着袍甲残破的兵将,来到楚王宫。他们一瘸一拐挪到怀王脚前,报丧哭喊:
“大王,屈丐大将军阵亡……”
“我军被斩八万,死伤不计其数!大王啊!”
“大王,韩、魏恶楚国背盟,倒向秦国一边,他们已在北面出兵援秦!”
“逢侯丑将军被斩!大王。”
“大王,被斩、被俘的大将军、将军、裨将已达七十多人啊!大王……”
“大王,丹阳十五城陷入敌手!”
“……”
怀王脸色苍白,浑身痉挛,跌倒在王位上,一头栽入南后郑袖的怀里。南后立即和女官搀扶怀王步出大殿,登上王辇,驶入梨花宫。走进寝宫,怀王连袍褂都来不及脱,就一下滚到龙床上,周身无力,倒头便睡。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寝宫里灯烛有的熄灭,有的还在摇曳,发出昏黄迷幻的光芒。怀王醒了过来,一看搂抱他睡在一侧的南后,与过去的郑袖大异。原来郑袖一头黑发,此刻的她却是一头白发。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屈丐大将军和七十多位将军、裨将战死,丢了十五城,南后一夜急白了头?不可能啊!
怀王挪动身躯,将郑袖侧睡的身姿翻了过来。他一阵惊诧,睡在身边的根本就不是郑袖,而是一个脸色白晰,五官倒也清秀的陌生女人。
“你是谁?怎么睡在朕的身边?”他猜想是不是南后给他弄来的一个什么宫女。
“我是猫鬼。”
“猫鬼?什么猫鬼?”怀王疑惑不已地坐了起来,仔细打量那女子,“猫鬼是你的名字?”
“我是南后用刀捅死的白花猫,”陌生女子指着划了条血口的脖子,忧愤地说,“死后成了猫鬼。”
怀王早年驰骋沙场,经历过忧生惧死,他不相信捅死的猫能变成猫鬼。何况明明是个白发女人,有血有肉,难道是秦国派来的奸细,想行刺于他?不容多想,他一跃而起跳下床,顺手摸了一把宝剑,逼视着问:
“你究竟是什么人,快从实招来!”
猫鬼缓缓爬起床,伸出两手利爪,蹦跳到怀王跟前,猫一样“噗--”了一声,愤愤地说道:
“屈大将军和那么多将军、裨将,士卒战死,楚国多少父母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儿女失去父亲。这都因为南后、靳尚之流与张仪里外勾结,破坏楚齐联盟。南后是睡在大王身边的母老虎、恶狼,大王若不猛省,你的国家将被秦兵踏碎,你的王冠将挂在秦兵的马头上!”
说到这里,猫鬼一转身,倏地消逝不见。刚才白发女躺过的地方,却酣态可掬地躺着郑袖。
怀王瞅着郑袖,倒象是活见鬼!
猫鬼妹妹回到细腰宫,跟夔柳姐、庄蝶妹说起在梨花宫如何作弄怀王,把酣睡在怀王身边的南后郑袖,活生生变成一个白发魔女。魔女向怀王揭露郑袖的所作所为,弄得怀王象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说到这里,猫鬼疯笑道:
“这下好了,郑袖肯定没好果子吃了。”
“鬼姐啷嘀当,”夔柳抱着猫鬼亲了一口,“你给山鬼细腰报了一次仇,但我跟南后的事还没完。”
“我跟郑家的仇也没报,”庄蝶胆子也练大了,“我要变成厉鬼,把郑宏的头拧下来。是他把我哥当作牲口卖了,又把我当破烂抢到郢都。”
“你的仇,姐姐会给你报。”山鬼细腰安抚了庄蝶,又问猫鬼,“听说楚国打了败仗,死了好多人,一路上你听到我堂哥屈丐大将军的消息没有?”
“听到了,整个郢都城都在哀悼阵亡将士。”猫鬼一脸悲戚地说,“屈丐大将军、逢侯丑将军和七十多位将军战死,还死了八万多士卒……”
“景差--”庄蝶急得哭出声来,“猫鬼姐姐,你听到千夫长景差的消息没有?”
“没有。”猫鬼摇头。
“景差!景差哥--”庄蝶就要朝楼下奔去,“我要去找景差哥,景差哥啊,你在哪里?”
山鬼细腰一把将庄蝶搂住,拖了回来,将她塞到猫鬼怀里,用大姐姐口吻一再叮嘱:
“你不能离开细腰宫一步,撞上郑宏,你死定了。我就去屈平哥府上,景差有没有消息,他们一定知道。鬼姐啷嘀当,屈丐哥死了,平哥还不知急成什么模样。”
“你就这样去屈府?”猫鬼关切地问。
“有现成的公子服,我还是女扮男装。”山鬼细腰一边换装,一边叮咛庄蝶,“你等我回来,肯定有景差消息。”
庄蝶含泪点了点头。
这时的三闾大夫府,巨大的悲痛如泰山压顶,要把这里所有的人全都压垮。可怜的是屈须姐姐,昨天才从归州乡下赶了过来。今天下午二茶时节,死里逃生的景差,就举着屈丐大将军的头盔,踉踉跄跄走了进来。走进客室,一见屈须姐和屈原,扑嗵一声跪下,哭喊:
“大姐姐、先生,大将军蒙难了啊……”
屈须一见景差满身血污,举着的头盔破损穿洞,顶子上的红缨染着鲜血,她扑上去抚摸头盔,哆嗦地问:
“这是屈丐兄弟的头盔?”
“是啊!大姐姐,我赶去救援,大将军他,他……他最后只留下句遗言:要我活着回去,告诉大王……重,重用三闾大,大……夫……”
屈须一个趔趄,放声悲哭:
“屈丐,我的好兄弟啊……啊啊,大前天离开归州,大伯、大伯娘、伯爷爷,还要我到了郢都,去你府上代他们看看你……啊啊,好兄弟啊,啊……”
浑身血污的景差举着头盔,向屈原一边嚎哭磕头,一边痛不欲生地呐喊:
“先生,屈大将军的头盔,尽是秦兵射穿的洞眼,他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逢侯丑将军也被斩,七十多位将军阵亡,被俘!这仗是怎么打的啊……”
屈原从景差手上接过头盔,强压悲痛地道:
“好儿男,屈丐将军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你快去将军幕府,好好安慰屈将军夫人,要她们全家节哀……如今全城都在哀悼屈大将军,我要为他写祭文啊。”
婵娟泪流满面搀扶着哭昏了头的屈须姐,宋玉扶起同窗好友景差。倒了一大碗温茶,让他咕噜咕噜喝了。景差一抹嘴,就对先生、屈须姐一拜说:
“我去大将军幕府去了。”
屈须姐叫住景差,对婵娟道:
“婵娟,你去找一身景差的干净衣服,让他换下身上的血衣。”转背又叮嘱景差,“你去跟他们慢慢说,别把我大嫂一家吓了,我等下就过去。”
“大姐姐,景差记下了。”
景差换下破烂的军服,先走了。
一脸悲戚的屈原呆呆地站立着,婵娟扑在屈须姐身上嚎哭。宋玉暗暗抹泪。
突然,屈原醒悟过来,捧着屈丐的头盔,默默无言地走进书房。他插上门闩,来到书案前,把将军惟一的遗物置于书案上,久久盯着洞穿的头盔。
他双手撑着书案,泪水一涌而出,不能自制。耳旁听鼓角声声,刀枪剑戟碰击锵锵,喊杀如雷……
“平哥哥,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冥冥中,一个悲怆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
“屈大将军和众兵将同铺天盖地而来的秦兵,正在奋力拼杀!封地领主的家兵却四散叛逃,柱国昭阳听信朝楚暮秦的陈轸‘画蛇添足’‘持满之术’的蛊惑,数十万兵马避而不战。楚军蓦然变得敌众我寡,兵力悬殊。楚军节节败退,秦兵如洪水猛兽席卷而来……”
啊啊,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后面汉水横江,没有退路。屈大将军和七十几名将军裨将在江边左冲右杀,抵挡秦军。秦军兵将一路砍戮,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尸横遍野啊……”
屈原闻声猛地回过头。那不是他脑海中的想象,也不是幻觉。那声音是从站在他身后的圣洁的灵魂,无所不在的精魄的嘴里发出来的。
“夔柳,是你?你怎么来啦!”他一把抱住女扮男装的山鬼细腰,泪水如决了堤坝的洪水,滚滚而下。
“我来跟平哥分担悲痛!”
“你怎么知道战场上那些事?”
“沿途的伤兵残卒都在议论,说楚国这一场惨败,不是败在秦兵,而是败在楚国自己。”
“是啊!是啊!靳尚让靳壳将军参战,我当初就有所怀疑:丹阳是靳尚的领地。他们怕打烂坛坛坛罐罐,领主出兵是为保护他们的世袭领地。一旦不利,他们不是逃跑,就是把战火引向别人的地盘。”
“屈丐将军倒在血泊中,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苍天乌云怒卷,夜黑如磐。狂风吹打着窗棂,山鬼细腰关上窗户,点亮蜡烛。屈原展开素帛,夔柳给他碾墨。三闾大夫似有神助,提起笔在素帛上疾书:《国殇》。
他边写边血泪斑斑地吟出:
操吴戈兮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
直至东方达旦,屈原的《国殇》写完了,他疲惫不堪地倒在藤椅上。他的悲伤,他的愤怒,他的遣责,都凝聚在墨迹未干的字里行间。他倒下去,像抽空了精血的空皮囊。山鬼细腰体贴地给他揉肩,按摩。
“屈平哥,你要保重自己。你的志向鬼妹子能理解,你希望大王做个好大王。屈大将军的遗言,会禀告大王,你还有机会实现对巫山父老乡亲的诺言。”
“夔柳!小夔柳,谢谢你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