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细腰女夔柳,是当今大王的贵妃。她被阴险毒辣的南后郑袖算计。”
“老天,世道太不平了!”
“我们进去看看。”
“去看被割了鼻子的细腰女?”
“去看我自己……”在小庄蝶听来,夫人的话有点颠三倒四,但还是跟在后面朝宫内走去。
细腰宫冷落了,荒芜了。偌大的宫殿里没有门房,昏暗的一楼两个使女,也都灰头灰脸。跟这冷宫相匹配,与对面的白马殿形成鲜明对照。关着怀王坐骑雪龙驹的白马殿,有门役、养马官、马医官,而怀王昔日的爱妃,今日的蒙面女被打入冷宫后,待遇远比不上那匹马。当然这不是怀王的安排,在酒醉到失去理智的疯狂状态下,他命武士割了爱妃鼻子,清醒过来痛悔不已。他命南后和靳尚按原定旨意,把柳妃送进细腰宫。至今他都不敢走进细腰宫一步,不敢再面对毁了容的柳妃。
没有宫灯,长长的甬道,大白天也昏暗莫辨。庄蝶搀扶着紫珍夫人,拐过一个个长廊,沿铺满灰尘旧貌难觅的白玉扶手,踏着大理石上褪色破烂的地毯,一步步登上二楼阶梯。在一个空落落的大殿里,临窗的大帐卧榻上坐着一个细长的人影。紫珍远远地呼唤:
“夔柳!夔柳是你吗?”
那黑影猛地一颤,立了起来。她黑纱罩面,身上披的也是黑色长裙,活脱脱就是一条没有了生命的幽灵。她久久没有答应,嘴里似乎在哼着什么歌。
“夔柳,我知道是你,我看你来了。”
紫珍走近几步,想靠近细腰女。蒙面女猛地一跳,跳到窗户下面,摇着胳膊,凄怆地喊:
“别过来,别靠近我!”
小庄蝶是在苦难中成长,见过世面的,她一点也不害怕。走到蒙面女跟前说:
“我家夫人看你来了。”
“你们是谁?”
“我是紫珍!”紫珍走近一步回答,“她是屈大夫刚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小庄蝶。”
“屈大夫?就是我的平哥哥?”蒙面女安静下来。
“正是,我是屈大夫的夫人紫珍。”
“你不是紫珍夫人,不是!”蒙面女没有了敌意,回到卧榻边沿坐下。仔细打量着自称屈平哥夫人的紫珍,“你是猫鬼变化成的紫珍的躯壳!”
“猫鬼?”
“是猫鬼。”
“我是紫珍的躯壳?”
“是的,真实的紫珍还在齐国。”
“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紫珍一屁股跌坐在卧榻边,拉着不再拒绝的蒙面女冰凉的手,哀求地说,“夔柳妹妹,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究竟是谁,我怎么成了紫珍的躯壳,你能告诉我吗?”
“你是猫鬼的躯壳,我的精魄……”
“猫鬼是谁?”
“说来话长--”于是,夔柳把猫鬼的来历如实告诉紫珍,“山神爷送给山鬼细腰一只白花猫,被南后夺去养在梨花宫。白花猫长期在宫娥彩女中穿行,舔食了太多女人的脂粉,吸入了太多女人的阴气,沾染了太多女人的多愁善感,白花猫成了精。后来,心狠手辣的南后一刀把白花猫捅个半死,我把它抱回黑猫宫救治。白花猫因流血殆尽,还是死了。我把花猫尸体埋在殿后花坛的树下,白花猫死后就变成了猫鬼……
听到这里,紫珍诧异地追问:
“那后来,猫鬼怎么会变成紫珍的躯壳?”
“是这样,”夔柳含着泪道,“听到屈平哥在齐国娶了齐国美女紫珍为妻,我生不如死地在寝殿悲哭。在电闪雷鸣中猫鬼变成一个美女,来到我跟前。猫鬼说你不必悲伤,我让紫珍留在齐国。我变成紫珍的躯壳,跟屈大夫一道回到楚国,一切都会圆满。”
“怎么可能?”紫珍吃惊地,“一个躯壳跟着回来,难道屈原一点都发觉不了?”
“我也这样问过猫鬼。”夔柳解释,“猫鬼对我说,你真的爱屈原,一辈子都不能分开吗?”
“你怎么回答?”
“我对猫鬼说,如果我有九条命,我每一条命都会跟着屈平哥,至死不移!”
“九条命?这可能吗?”紫珍听细腰女夔柳说些疯疯颠颠的话,全都匪夷所思。
“猫鬼说,人只有一条命,但你有九条命。因为你是巫山的树灵精气,神女千年不易的****真性凝集而成。”夔柳说到这里,十分神往地道,“猫鬼还说,夔柳姐,你若真离不开屈原,我就让你的精魄附着在紫珍的躯壳上。你通过紫珍的躯壳,可以与屈原日夜厮守,照顾屈原。但是你蒙面女失去了精魄,就成了一具僵尸……”
“你情愿变成行尸走兽?”
“没有屈平哥,在怀王身边,我生不如死。”
“原来这样。”紫珍恍然大悟,“难怪你被怀王劓鼻之时,我的鼻子如刀锯一般难受。”
“我被劓鼻,我死过一次,丢了一条命。精魄附到你的躯壳上,又丢了一条命……”
“我快死了。”紫珍平静地问道,“是不是猫鬼的九条命,每次都有寿限?”
“是这样,猫的寿命,只有人的十之一二。”夔柳感激涕淋地道,“紫珍姐,感谢你承载着山鬼细腰的精魄,在屈平哥身边照顾了他这些年。”
“可我就要死了,要离开先生了……”
听着紫珍夫人与蒙面女的这一席对话,小庄蝶拭干眼泪,仿佛突然长大了。她安慰夫人说:
“夫人,你不会死的,不会!”
救出了小庄蝶,屈原总算宽了宽心。但怀王还是不再召见群臣,什么时候能够公布宪令毫无希望。左徒大夫还是每天来到高阳殿,那里宫门紧闭,连上官大夫靳尚、滑稽大臣蒙优也不见了影子。
深更半夜,屈原无比绝望,无所适从地拖着沉甸甸的脚步,朝回家的路上走去。长街上死气沉沉,夜行人已经很少,偶尔从黑暗的街角里,窜出几头无家可归的野狗在那儿争抢一根骨头,咬得死去活来。
此情此景,让他浮想联翩,一篇抒发愤懑之情的《惜诵》,在脑海里渐渐显现出雏形。“诵”是给君王讲古圣先贤懿德的官,左徒大夫兼任这一职务。然而,“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他因谏诤而招致忧患:
昔余梦登天兮,
魂中道而无杭。
吾使厉神占之兮,
曰:“有志极而无旁。”
“终危独以离异兮?”
曰:“君可思而不可持。”
他在蹒跚独行中,梦魂曾登天遨游,半道上因无渡船而被云汉天河阻断。他请厉神占卜吉凶,卜词说:“志向远大却无人帮。”“我终危险孤独而遭离异么?”厉神说:“楚王可以思念却不可依仗。”他对天发愿,请“五帝”、“六神”、“山川”、“咎繇”作证判断,他忠心耿耿,怀王为什么听信群小之言,把变法宪令束之高阁?
他怀着“有极志”而“无人帮”的忧愤心情,回到府上。远远地听到紫珍夫人猛烈的呛咳声,从寂寥的夜空中传来。他倏然意识到:这才是国忧家困的时候到了。为了国事君王事,他把病中的紫珍夫人完全托付给了姐姐屈须和婵娟、庄蝶她们照顾。
走进院子,屈原才突然惊醒似地踉跄着奔进内室,来到夫人的病榻旁。
此刻,婵娟与庄蝶正在给夫人喂汤药。
他满脸沮丧,人也消瘦了,嘴上有了一抹胡须。躺在病榻上的紫珍,抬头看着他含泪招呼:
“夫君回来了。”
“夫人--”他欲哭无泪地抚着她的手。
“你们去给先生准备晚点吧!”她推推药碗,对喂药的婵娟、庄蝶示意吩咐。
“不用了,我没一点口味。”屈原接过药碗,挨夫人坐下,亲自给紫珍喂药。婵娟出去给先生准备晚点去了,留在病房中的小庄蝶,看着救命恩人屈大夫与紫珍夫人如此恩爱,想到在细腰宫蒙面女对紫珍夫人说过的那些话,她就忍不住饮泪叹息。
紫珍夫人从细腰宫回来,她知道自己是谁--不过是猫鬼变成的齐国美女紫珍的躯壳,她的病突然加重了。这阵,丈夫给她喂的一匙汤药,“哇--”地一声,全都吐了出来,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干咳。
屈原赶忙把药碗递给小庄蝶,腾出手扶起夫人,给她轻轻揉着胸口,边揉边说:
“还是请太医给你看看吧。”
“不,我不想让太医近我身子。”
“那就用‘汤熨’之法治一治?”
“‘汤熨’?咳,不必费事了。”紫珍深知自己已病入膏肓,死期将近。这是上天注定,一切都已无济于事,她又不想伤他的心,淡淡地说,
“我这病,不要治了……”
“怎么能不治呢?可惜扁鹊不能再世,”他注视着夫人叹道,“扁鹊在新序里说: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疾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疾在肠胃大剂之所及也。你的病不在肠胃也不在肌肤,是在肺里,光服汤药怕难根除,还是请教太医改‘汤熨’之法吧。”
“您……”紫珍深情地望着消瘦的丈夫,含泪说,“您真的爱我吗?还是把我当成--”
屈原用手拦住了夫人的嘴,不想让她说出“夔柳”二字。因为在夫人与夔柳之间,他始终爱着的只有细腰女夔柳一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每晚在睡梦中,他怀里搂着的夫人,都是他的山鬼细腰夔柳。
后来发生不可思议的两件事:夔柳被怀王劓鼻,夫人的鼻子剧痛;在窗纸上明明看到夔柳在房间里,他甚至怀疑眼前的紫珍就是山鬼夔柳的替身。
现在夫人命悬一线,他感到对她太不公平。深深的歉疚之情,他要把爱给这个未亡之人。
婵娟用托盘端来了晚点,请先生用餐。屈原接过晚点搁在案上,冲婵娟和庄蝶扬扬手道:
“今晚我来招呼夫人,你们都去歇息吧。”
婵娟拉着庄蝶走到房门外,庄蝶扳开婵娟的手说:“怎么能让先生招呼?这是我们该做的事嘛。”
“傻丫头,”婵娟戳着小庄蝶的鼻梁道,“他们很少在一起,让他们说说知心话儿。”
病榻前屈原把药喂完,专注地望着夫人。望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平了平喘咳,浅浅一笑:
“怎么,不认识?”
他紧挨着她坐了下来,说:
“我还真没认真地好好地看过你,今天我才发现你是那么样的圣洁美丽,做我屈原的妻子,真是明珠暗投。我无法匹配你的崇美,委屈你了,夫人!”
“我是你腰带上的一颗珠子,虽然你无遐顾及,甚至没功夫看上一眼。可是我却时时在你的身边,我……我虽然没有自己的灵魂,已经满足了。”
“真难为你了,”他深情而执著地道,“我非常注意自身的修养,随时都在保护自己高尚的品行不受玷污。可比起你的圣洁无瑕,真令人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