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料峭的秋风和凄厉的鼓角声中,楚、齐、燕、韩、赵、魏的一面面帅旗,倒在狼烟弥漫的战场上。准备充裕兵精粮足的秦兵,纵马肆意践踏过来……
函谷关外尸横遍野,屈丐大将军保护着怀王的坐骑狼奔豕逐。踏过血流成河的商於汉北原野,朝郢都方向日夜不停地奔逃回来。几十万楚军被打得落花流水,跟在后面的不过寥寥数千骑。秦军的喊杀声如影随形,紧跟在后面,如野狼追赶着羊群。怀王边跑边对大将军道:
“屈将军,这都是报应,报应啊!”
“大王宽心,胜败乃兵家常事。”
“朕不该害了柳贵妃,”在颠簸的坐骑上,怀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酒醒之后,朕知道细腰女被武士残酷割鼻,我就心神不安,夜夜做恶梦。到达函谷关阵地那晚,半夜我见柳贵妃血淋淋地站在跟前,跟朕说:死的人太多了,大王前后左右全都是冤魂野鬼……”
“大王认为那是凶兆?”屈丐惊问。
“绝对是凶兆!酒宴上那些阿谀奉迎的老朽臣工,一个个吹牛拍马,全都是凶兆!”
“出师不利,大王别多想了。嘎--”
屈丐大将军催马飞奔,斜刺里忽地又有一支人马呼啸着杀来。屈丐高呼:“大王!快跑--”
“完了,楚国完了!”怀王从受惊的马背上,呼哧一声颠簸到了地上。屈丐大喊:
“亲兵护驾--”
幸而斜刺里杀出的,是柱国昭阳的一支铁骑,老柱国把秦军抵挡回去。上万骑护卫着怀王和屈丐这支溃军,这才敢停下来埋锅造饭,稍作停留。
深秋寒重,黑夜如磐。在怀王的大帐里,生起了一堆篝火。几名伤痕累累的亲兵,侍候怀王睡下后,退到大帐外放哨值勤。伤兵也是连日奔逃,疲乏已极。站在那儿上下眼皮打架,迷迷糊糊中,但见荒野里鬼火点点,四处飘荡。凄惨的哀叫声此起彼伏,那分明不是夜鸟野兽的啼叫,而是战死的冤魂,发出不平的长吼。
这时,一匹快马风驰电掣地奔来。在大帐前跳下马,自称是魏君派来的使者,要求靓见怀王。亲兵进去把睡梦中的怀王叫醒,魏国使者参拜后说:
“楚王,您是六国纵约长,现在魏、赵、韩三国军队还在与秦军交战,联军东撤到了修鱼。现在受秦国小恩小惠的义渠君,已经大彻大悟。认清秦送厚礼是缓兵之计,秦国强大终对自己不利,义渠国从侧翼袭击秦李帛,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在此情况下,楚王您怎么退兵呢?”
“你回去转告魏王,楚军损失惨重,无力再战。待寡人回去重整军马,以利再战。”
“怀王,您不能这样釜底抽薪啊!”
“来人,送客!”
几名亲兵进来,将魏使强行送走。魏使跌跌绊绊走到大帐外面,还对着楚怀王高呼大叫:
“楚王,你不能过河拆桥啊!各国联军战死的兄弟,在阴间也不会原谅你的呀,楚王……”
由于怀王的退去,秦遣庶长樗里疾率军出函谷关,追击韩、赵、魏三国联军。在修鱼大败联军,斩杀韩军主力八万二千多人。联军再败退观泽,秦军追至观泽再败韩军,俘虏韩将鲠申差。关东诸国大为震恐。
那晚在大帐里,四更时“哇--”一声大叫,放哨的亲兵回身看见,怀王穿着胸口有一道鲜血的睡袍,踉踉跄跄朝大帐外走来。他瞪着可怕的眼睛,喃喃呓语:
“柳贵妃啊!夔柳--是朕害了你。怪朕一时糊涂喝醉了酒。朕就跟你走,跟你走……”
亲兵们呆若木鸡,他们不敢靠近,也不敢走开去。更不敢猛击一掌,叫大王惊醒,那都是死罪啊!在君王至上理念的左右下,他们只能无奈地相互议论:
“这是怎么了?大王。”
“是梦游!大王梦游!”
“怎么办?”
“大王后悔不该割了柳贵妃鼻子,还能怎么办。割了的鼻子又粘不上去啊!”
“快去把屈丐大将军请来--”
有人朝屈大将军的营帐跑去。然而不等屈将军到来,说话间,怀王扑腾一声倒在地上。
那些日子,凶险的战报不时从前方传来。左徒大夫屈原夜不能寐,往往独自沉吟在郢都的夜市上。繁华市井照样灯红酒绿,楚民照样还沉醉在殊荣的幻境中。酒肆、花楼的靡靡丝竹之声,不时夹带着女人的调笑。屈原对这些醉生梦死的富豪领主、贵族、富商的夜生活深恶痛绝,步履沉重地向一条昏暗的深巷走去。
巷道深处,一个黑纱拖曳的蒙面女子,踽踽而行。在郢都,冬有北风来袭,夏有河风削面。到了冬夏时节,年轻女子多以薄纱蒙面,以避寒风热毒损毁肌肤,在这里人们习以为常。然而这蒙面女细细的腰肢,那行走的步态,是那么熟悉。她是谁?紧紧地跟了上去,他走得快,那蒙面女也加快脚步,他慢了下来,她亦放慢了脚步。
蒙面女朝城外雨台山方向走去,他心里猛地一震:难道是她?是他可怜的夔柳?
“你是夔柳?”他紧紧追上一步问。
“谁是夔柳?我不认识。”
“你不是她,怎么以黑纱蒙脸?”
“哈哈,蒙脸的姑姑多的是,你怎么就以为是她?那个叫夔柳的是你什么人?”
“是我多年的女友。”
“多年的女友,不在你身边,怎么黑夜里到处找她?你们吵架闹翻了,还是--”
“不--不是!”
“你看,那边又来了个女子,是不是她?”
屈原回头,后面真的又来了个蒙面女。那女子也是蒙着黑纱,细细的腰身,跟眼前的一个没有两样。可是他再一回头,刚才跟他说话的蒙面女,如一股轻烟,在黑暗中消逝得无影无踪。屈原呆呆地站在那儿,往前找,往后寻,再也不见了刚才说过话的蒙面女的身影。
两个蒙女走到了一起,她们正是山鬼细腰和猫鬼。回到细腰宫寝宫,夔柳揭去黑纱,扑在凤榻上嚎啕大哭。任猫鬼妹子怎么劝,也止不住她的哭声。
连日来,只要到了晚上,山鬼细腰就拉着猫鬼,蒙上黑纱,去到屈原哥哥的府宅。到了屈府,她又不敢正大光明去见屈原哥哥和屈家亲人。她们俩,或藏匿在假山石的观景台上,或躲避在花坛的绿荫丛中。就那么痴痴呆呆地望着书房里屈原颀长清瘦的身影,他要么在奋笔疾书,写诗;要么在房间里来来去去,不安的踱步。
夔柳看得出,他是在为她伤心落泪,为她坐立不安,夜不能寐。她好几次都冲动地要走出楼台,冲出树丛,要去屈原哥哥的书房里,当面揭开黑纱,让他看到一点也没有改变的妖美容颜。每一次猫鬼都把她拉住说:
“鬼姐你发疯了?全郢都的人都知道你割了鼻子,你要揭下黑纱去见他,他不以为你是活鬼,把他吓死?”
“我受不了了,再不能看着他伤心欲绝。”山鬼细腰情丝切切地说,“我干脆告诉他我重生了。”
“你能说得清楚,山神之女、天灵镜的秘密,全都告诉他。他能接受人神之恋,你们还能长相思,长相守?”
“我该怎么办?呜呜呜……”
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这阵,回到细腰宫,猫鬼妹子坐到夔柳姐身边,怎么劝也止不住她伤惨的眼泪。她突然以退下进说:
“夔柳姐,我看你该愁的不是屈大夫看不到你重生后的面容,该愁的倒是大王南后看不到你毁了的脸相。”
“他们看不到又怎样?”她终于停止哭泣。
“大王看不到,会以为你是妖怪,你又无法解释。南后看不到,她会进一步疯狂地迫害你。”
“鬼姐啷嘀当,我该怎么办?”
“你要有一阴一阳两张脸。”
“怎么说?”
“阳脸就是你现在重生的脸,阴脸是你原来被割了鼻子的那张令人害怕恐怖的脸。”
“那张脸没有了啊!”
“再做一张。”
“说得轻巧,怎么做?”
“这就难不倒猫鬼了,”猫鬼妹子嘻嘻笑着说,“我到屠宰坊买一个猪肚皮,剔得薄薄的。挖出眉毛、眼睛、嘴巴和耳朵,只在鼻子那儿画个黑窟窿,这不成了?”
“鬼姐啷嘀当,你真有办法。”
山鬼细腰破涕为笑,抱着猫鬼妹子在睡榻上,高兴得象泥鳅在泥水里快活地打滚。
那个蒙在鼓里的左徒大夫屈原,两个蒙面女不翼而飞以后,他还在深巷里踯躅徘徊。
夜深了,他一仰头,看到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星。还是小时候,每当秋日的夜晚,他躺在室外的竹床上,望着天上皎洁的银河,银河两岸毫光闪烁的牵牛星、织女星,他就有提不尽的古怪问题。于是,饱读诗书的父亲就跟他讲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父亲说,最早出现“牵牛织女”名字,是在周代《诗经.大东》里:“维天有汉,蓝亦有光。彼织女,终日其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彼牵牛,不以服箱。”两颗星辰,却演义出那么凄美的故事。
人们常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床眠。白蛇精白素贞追求人间****的故事,在巫山流传的还只有雏形。说白蛇精修练千年,她继续修练,本可以修练成仙。但她钟情于人世的男欢女爱,一次游湖,爱上了一名男子。她舍弃千年修练而不顾,委身做人。对男人百依百顺,温柔体贴,一心做贤淑的妻子。然而她最终死在心爱的男人手里,现出白蛇的原形,一切****都付诸东流。
屈原想到这里,忍不住泪水婆娑。他和细腰夔柳相识相知的爱情,跟牛郎织女、白蛇精不是如出一辙吗?除非爱得很深,很深,深到不忌讳非我族类,深到无论你是什么都一样,深到恨不得我亦是妖,与你共背了罪名。妖不知道,想得到一个男人的真心,是多么困难,纵然给了他全世界,他还是会嫌你出身异类。白蛇精也许选错了人,或者说错的是她自己,她没有妖的决绝,竟有人的痴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