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既然娘娘一片好心,”蒙优反问说,“大王醉得一塌糊涂倒在地上,娘娘为何还要急急宣示大王稀里糊涂时作出的口谕,对贵妃娘娘动劓刑?”
“大王金口玉言,臣妾怎能抗旨不尊!”南后知道跟群臣在这里磨嘴皮子,会越磨越漏洞百出。她突然换上一副后悔莫及的模样,从绣面锦边的袄襟里,掏出一块绢帕。装模作样地走到细腰女跟前,把她脸罩上。
“遵旨,也不必那么急不可待啊。”有人说了句。
南后转对缩在一旁的靳尚道:
“上官大夫,行刑之时,你们没一个出来谏阻。现在事已至此,后悔也是白后悔。遵照大王原有的旨意,贵妃娘娘入主细腰宫。你速去把贵妃娘娘凤辇叫来,你和在这里的女官宫女,把柳贵妃送去细腰宫。”
“是,娘娘。”靳尚不明白南后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你速派人传御医,给柳妃妹妹看看鼻子。”
“是,下臣就去。”上官大夫领旨欲走。
“慢。”南后又把他叫住,“你去传本宫懿旨:柳贵妃入主细腰宫以后,黑猫宫原有宫娥彩女、门役、厨役,随柳贵妃一同移居细腰宫,各种供奉依旧。”
“下臣明白了,王后娘娘。”靳尚终于明白南后一把硬刀子,一把软刀子的用意。他向南后深深一揖,领着女官宫女走了。一会儿,凤辇驶来,宫女们七手八脚把昏迷不醒的柳贵妃抬上了凤辇。凤辇朝王宫外驶去……
南后仿佛办完了一件大事,伸伸腰对群臣道:
“快四更了,你们各自回府吧。”
南后在几名贴心宫女搀扶下,朝梨花宫走去。群臣走出王宫,走过社稷坛广场,还在议论纷纷:
“南后对贵妃娘娘的安置,还算妥当。”
“唉,鼻子都没有了,再入主细腰宫,又如何?”
“大王还有的是后悔药吃啊……”
南后回到梨花宫,对自己一阴一阳,一硬一软的表演似乎并不满意。她知道趁王夫烂醉如泥,急传圣旨割去山鬼细腰的鼻子,要冒极大的风险。回宫以后,她心神不安。宫女们服侍她卸妆,洗漱过后,她全身瘫软地躺到凤床上,仿佛受刑的不是细腰女,而是她自己。
割鼻之举,最大的麻烦来自酒醒后的王夫。他对山鬼细腰那么痴迷沉恋,爱不释手,一旦醒来后发现他爱妃的鼻子没有了,岂能善罢甘休?你煽惑柳妃的“掩鼻阴谋”,花言巧语也许能骗过群臣,但岂能骗过精明睿智的怀王?你对群臣说“细声细音跟大王说,您不要发火,没什么”,然而王夫就是人证,你对他说过的话能赖掉?
你对夔柳说,大王不喜欢你的鼻子,夔柳所以掩鼻。而你对大王说,夔柳掩鼻是她讨厌你的体臭。如此的两面三刀太笨拙了,太容易被揭穿了。
南后躺在凤床上,如躺针毯,恍惚在睡滚刀,在滚刀上滚过来,滚过去。刀尖扎进了她的心脏,心在流血,心在惊悸,搏跳。两手一摊,碰到凤枕下一样冰冷的东西,顺手抓起来一看,是一把水果刀。是那把曾经捅死过白花猫的水果刀,刀上的猫血被宫女擦拭干净了。但是留在她心灵深处的阴影,是怎么也擦拭不掉的。
被她捅死的白花猫,竟然变成猫鬼来报复她。在王夫面前败坏她,差一点弄得她无法收场。何况这次不是猫,而是大王最宠爱的人的鼻子呢?
她在凤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大臣们对她的质问怀疑,使她心惊肉跳,还有屈原,行刑时早离开了青阳宫的左徒大夫屈原。他从齐国回来,在大王面前,身价陡升。他让王夫尝到了六国纵约长的虚荣,他手下还有宋玉、景差一批学生。屈原是细腰女夔柳的老情人,也是宋玉、景差在巫山一起长大的朋友。如果屈原、宋玉、景差联手来追问细腰女割鼻之事,王夫查清了实情,这又如何是好?
南后举起手里曾经捅死白花猫的水果刀,恨不得一刀把自己割腕捅死算了。还算自己幡然省悟,当着众臣对柳贵妃作了违心却又合乎情理的安排。这软的一手,也许还是一根救命稻草。至少可以向王夫剖白,她并无歹意,只是一时糊涂,执行了他一时糊涂的圣意。
找到了一点自我安慰,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分,她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她在深不见底的黑洞里爬行,心虚气短浑身酸痛。爬呀爬,黑洞的尽头,突然钻出几十只黑猫,眼睛泛着阴森森的绿光。噗噗噗,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在黑猫的后面,站着鼻子黑洞朝天的山鬼细腰。她长发飘散,浑身血污,咬牙切齿冲着她喊:
“南后,我要找你报仇!”
山鬼细腰夔柳被送进细腰宫,安置在后面富丽堂皇的寝宫里。她躺到宽大舒适的凤榻上,仍然昏迷不醒,也就无所谓痛与不痛。原来在黑猫宫的四名贴身宫女,都来到了她的身边。看到贵妃娘娘的脸弄成这样,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急得围在凤榻前嘤嘤哭泣。
天快亮的时候,猫鬼妹子赶来了。她掀开夔柳姐脸上那块绢帕,吓得连连倒退,冲宫女嚷嚷着:
“怎么回事?姐姐的脸怎么弄成这样!”
宫女们哭声一片地争相回答:
“我们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昨天晚上娘娘离开黑猫宫的时候,脸上好好的,容光焕发。”
“半晚过后,我们被梨花宫的女官送到这里,看到贵妃娘娘躺在这里,就昏迷不醒,一身血糊。”
“不是半晚,是四更过后。”一名宫女纠正说,“我们开始以为娘娘从凤辇上摔下来,仅仅是皮肉受伤,赶紧给她换下外衣裙子。给她揩抹身子,揭开绢帕,哎呀--”
“娘娘的鼻子被人割掉了,这可怎么办。猫鬼妹妹,你得为娘娘想办法,你一定有办法。”
看着四个哭得泪人儿似的姐妹,猫鬼突然心中生疑:是梨花宫的女官送她们来这里,一定是蛇蝎心肠的南后郑袖下毒手,割了夔柳姐姐的鼻子。因为两前大王就已经传旨,让柳贵妃入主细腰宫。南后对夔柳姐姐嫉恨得要死,后宫之主的她拖着,拖了一两天,拖不下去了。竟然下如此毒手,才把她和贴身宫女送进细腰宫。
“你们别哭了,”猫鬼也是心急如焚,“有什么办法,要等她自己醒了过来,再商量办法。”
天大亮了,一轮红日从雨台山上升了起来。暖暖的秋阳透过高大的窗户,照进了寝宫。凤床上的山鬼细腰似乎受到阳光的抚慰,突然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她看到猫鬼妹妹和宫女姐妹,嘴角动弹了一下,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哎哟--我痛呀--痛啊--”
随着那声喊叫,柳贵妃的手脚痛得一阵痉挛,毫无目的地拍打。整个身子在凤榻上翻来滚去,挣扎,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刚刚散开的四名宫女,又一齐扑了过来。看到娘娘用手去抓奇痛难忍的脸,宫女们从两边抓住她的手,压住她的胳膊。山鬼细腰和宫女们在扑打。
“你们都走开,”猫鬼坐到夔柳身边,对宫女们说,“你们一晚都没睡好,去睡吧,这里有我。”
“我们不能离开娘娘啊!”
这时,门外门役隔着帘子禀报:
“贵妃娘娘,靳大夫请御医来给娘娘瞧病来了。”
山鬼细腰突然一挺,坐了起来喊:
“不要!让靳尚滚回去!御医滚回去!他们都是南后郑袖派来的杀手,想杀死夔柳!”
门役并不知道在青阳宫发生的事,也不知道娘娘遭了劓刑。在细腰宫,娘娘的话就是圣旨,他连连后退说:
“是,娘娘。奴才立即回靳大夫,要御医回去。”
门役走后,猫鬼扶夔柳姐重新躺下。从她的话里,知道南后与贵妃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不好当宫女们说。她坚持要宫女各自回房休息,这时厨役送来了早饭,除留下贵妃娘娘和猫鬼的两份,宫女们也就端着各自的早点回她们房间去了。宫女一走,猫鬼问:
“夔柳姐,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哎哟,哎哟,我痛啊!”夔柳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不再去抓脸,呻吟地喊,“猫鬼妹,现在痛得我脑袋欲裂,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也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猫鬼轻轻为她揩去脸颊上的汗水,用手抚摸着空洞洞的鼻窟窿周围,启发她回忆道:
“昨晚离开黑猫宫时,你不是兴高采烈地说,要去青阳宫为大王跳舞吗?跳舞怎么了?”
“跳舞……大王搂住我……我用长袖掩住鼻子……大王醉倒在地,我也倒在地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怜的姐姐,有人割了你的鼻子。”猫鬼知道夔柳至今还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必须告诉她。让她正视割鼻的现实,才能商讨补救的办法。
“割了鼻子?谁割了鼻子?”
“你呀,姐姐,你的鼻子被割掉了。”
“哎呀,老天!老爸--”山鬼细腰号啕大哭,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声嘶力竭地哭喊,“鬼姐啷嘀当,是哪个不得好死的敢来割她姑奶奶的鼻子!一个女孩子没有了鼻子,哪里还能称得上女孩啊!猫鬼妹妹,何况象我这样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女孩……”
“你是人世间我见过的最美最美的女孩。”猫鬼拍着她的胸脯,倒象她成了大姐姐地安慰她。
“妹妹,你快去拿铜镜来给我照照。”
“你就别照了。”
“我要照,要照!”她又一挺坐了起来,要下床自己去找铜镜。猫鬼立即压着她躺下,说:
“好好,我给你去拿铜镜来。”
猫鬼从梳妆台上,取来一块铜镜。她慢慢走回凤榻,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不知道这个人世间最妩媚娇艳,最天真无瑕,堪比褒姒、妲己、西施的可怜姑娘,一旦看到自己毁掉的容颜,将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