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詹开口喊:
“快,扛箱子去!”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满腔仇恨的庄矫强忍着怒火,扛起木箱吃力地走到马车边,将沉重的箱子举到车架上。数百个装金藏银的樟木箱,全都装上了马车,几十乘马车一辆接一辆排满院子。
“父亲,”郑宏道,“都装载完了?”
“嗯,”郑詹点点头,吩咐,“天一亮就出发。”
“现在动身不更合适?”郑宏不解地问。
“出城要有腰牌。”
“要姐姐娘娘拿一块来不就行了?”
“能不惊动就不去惊动她吧。”
“是!”
郑詹最后叮嘱一句:
“吩咐家人奴仆不许离开。”
郑宏答应得非常干脆。
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奴仆们聚在一起。一位老奴端着一只粗碗,为庄矫洗抹伤口。庄矫咬着牙,疼痛难熬地忍耐着。老奴安慰说:“咬咬牙就好了,不用盐水洗净,溃烂起来就糟了。胸口不比其它地方,里面装着心、肺,人就怕坏心坏肺啊。”
一名小奴道:“心肺坏了,就换一副狼心狗肺。”
老奴小声地叽讽说:“狼心狗肺咱们还派不上,太卜老爷们要留着自己享用。”
老奴给庄矫洗净伤口,抹了一些药膏:“好啦!”庄矫不语,爬起来走到窗口向外探望。院子里闪着火光,有流动的黑衣武士在守夜。
老奴走近他低声说:
“明天,我们都要到上蔡封地去了……”
庄矫说得很坚决:
“我,不去。”
老奴双手合掌道:
“让神灵保佑你交好运吧。”
庄矫一把搂住老奴,泪水长流……
黑夜深沉,月色凄迷,谯楼传来更鼓三声。太卜府大院里,院墙下的阴影里一个黑影闪动。那是不怕死的庄矫正顺着墙根向着一棵大树蠕动。他窜到大树下,顺着树干往上爬。树上吊着隔年的老柚子。当他顺着树枝向院墙外爬过去时,一不留意,头部碰着一个柚子。啪地一声,柚子落下,掉在地上。这时,几只看家狗汪汪地吠叫,朝着柚子树冲过去。狗叫声唤起家卒的警觉,他们顺着狗吠的方向望去,发现树上的庄矫。一齐大声呼喊:
“有贼--有贼啊!”
灯笼火把顿时向树下围来。武士们张弓搭箭,向着树上射去。在紧急中,庄矫纵身一跳,消失在院墙外的黑夜里。刚被惊醒,还披衣趿鞋的公子郑宏奔了过来,大喊:
“追--给我追!”
灯笼火把朝着旷野里那条黑影,狂呼疾奔追去。那位老奴在墙角里,向着苍天跪拜。
一轮旭日冉冉升起。一大早,屈原衣冠楚楚走出自家大门,到大街上遛遛腿。这也是他接触黎民百姓,体察民情,为写诗积累素材而形成的习惯。屈原远远看到前面的女人在摇摆,街边的女人在摇摆,楼台上的女人也在摇摆,走路的女人一步三摇,提水的女人摇得水花四溅。水花溅湿了过路的蒙优一身。
蒙优揩着身上的水迹,望着摇摆的女人,茫然地自言自语:“什么毛病?”忽儿他明白了,踏着节奏,跟在女人后面摇动起来。屈原见满城人手舞足蹈甚是蹊跷,见蒙优迎面而来,连忙上前询问:
“蒙大人,全城上下手舞足蹈,过的是什么节日?”
蒙优摇摆着说:
“美人节。”
“美人节?什么美人节?”屈原纳闷,“我可从没听说过,真是孤陋寡闻。”
一个滚瓜溜胖的妇人有气无力地扭着肥腰,迎面走了过来,忽然两眼昏花踉跄倒地。
屈原奔上去喊道:
“快请医生!”
“不妨事,她是饿的。”滑稽大臣一把将他拉住,屈原却仍是热肠热肚地指点着说:“哎,你看她衣着讲究,不像揭不开锅的模样呀!”
蒙优扑哧一笑:“有鱼有肉有白面她不吃,还要吃细腰药,硬是拉肚子拉的。”
屈原用手试探妇人的鼻息,摇摇头:“快没气了,这是何苦呢?吃什么细腰药?”
“想变细腰嘛!”
“细腰?”
“你没听最近民间风传的俚歌......”蒙优学唱道,“楚王好细腰,妇人多饿死。”
屈原叹道:
“妇人啊,总是难于脱俗。”
蒙优解开衣襟露出缠腰的白绫说:“别说妇人,男人不也一样,你瞧我的腰不也捆细了?”
屈原付之一笑。
“还有新鲜事儿呢,”蒙优凑过去,低声说道,“我看见稀奇事了。大王嘻嘻,嘻嘻大王偷看女人沐浴。”
屈原充耳不闻,目不斜视。蒙优进一步地挑明说:“那沐浴的正是细腰女夔柳。”
屈原猛地睁开眼睛,却又赶紧闭上。好一阵子,他才平静地道:“无须偷看,大王有这个权力。”顿了一顿,又问:“蒙大人,这附近哪有水井吗?”
蒙优用手一指,疑惑地问:
“咯,那边不是?您渴啦?”
“我要洗耳朵!”屈原欲走,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俩人寻声望去。远远地驰过来一支车马队伍,有私卒护卫,有辎重车辆,有被锁链束手的家奴。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公子骑在马上,不时驱赶行动迟缓的家奴。
屈原问蒙优:
“此人是谁?”
“快快让道,”蒙优拉着屈原退避一边,“那位少年是南后的弟弟,太卜郑詹的儿子,名叫郑宏。”
屈原自语地:“这么多东西运往何处?”
蒙优上前向郑公子施礼道:“郑公子,不不,国舅爷,您这是干什么?搬家呀!”
郑公子勒住马头,爱理不理地回答:“嗌,蒙大人,你还不知道,要打仗啦!”
“打仗?”屈原大惊,“跟谁打仗?”
“看样子你的官还不小哩!”郑宏白了屈原一眼,根本没把这位上大夫大诗人放在眼里。
蒙优代为介绍说:
“这位是大诗人上大夫屈原先生。”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郑宏瞅瞅屈原,不屑地道,“张仪当了秦国宰相,领十万精兵要来报仇。”
“十万精兵?”屈原讥笑地,“杯弓蛇影!道听途说的事情......人家还只说说就当真了?”
郑宏哼了一声,挥鞭而去。
屈原忿忿然地道:
“一个流落到秦国的张仪,就把楚国王亲国戚吓成这个样子,哪还像个国舅公子?”
蒙优也说:“蛊惑人心。”
队伍从屈原面前经过,队伍中的奴隶用铁链锁着,一个连着一个,走在前面的正是庄矫。
庄矫也看见了屈原。
四目相视。
皮鞭落在庄矫的头上。
郑府总管大喝:
“快走!”
屈原仰天长啸,痛心疾首地呐喊: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屈原愤怒而沮丧地回到府宅。想起国舅郑宏的所作所为,一箭射杀猛虎被堂兄屈丐视为军中正用得着的人才的壮士庄矫,竟被大王贬为郑府家奴。落得如此下场,他的心里仿佛在流血。他从墙壁上取下大将军赠他的长长的陆离剑,在院坪里一阵劈杀狂舞。直舞得浑身发热,胳膊酸胀,他才回屋吃了晚饭,走进书房。
在东暖阁的书案前,书童碾好墨,屈原铺开竹简,提笔想继续写怀王交办的祭祀娱神的《九歌》。祭祀太阳神的乐歌《东君》,已经开好了头:
暾将出兮东方,
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
夜皎皎兮既明。
这是太阳神领唱的歌词,表现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时的情景。接着还要写众巫的伴唱,刻画迎接太阳神的欢乐情景,热烈场面。然而此时此刻,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挥之不去的是:一方面是怀王为夔柳造细腰宫铺张奢华滥耗民力,群臣对细腰女的非议;另一方面是与秦国的仗还没开打,太卜府就风声鹤戾,叱使家奴把金银珍宝押送郑家领地。如此现实与迎接太阳神的欢快,英武场面,简直是南辕北辙,格格不入。
把狼毫笔狠狠一甩,站了起来,他无法写下去了。斯时,黑暗的窗外,突然电闪雷鸣,骤然间一场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他在书房徘徊复徘徊,急促的脚步越走越快,恨不得冲出书房,冲向飚风暴雨的山野。让暴风雨把浑身淋透,把混乱的思绪理出个头绪。
大王啊大王,屈原把《九歌》写得最是精美无瑕,又有什么用呢?即使天天娱神敬神,也不能实现统一六国的宏愿,把楚国变得强大,让黎民百姓过上好日子。我来到郢都,甚至把细腰女我的初恋,我的情人,我割舍不断的灵魂生生地割断,为的什么?为的辅佐您实现在洞辟书堂的许诺,然而您的所作所为让屈原失望。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又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情不自禁,又想到了《山鬼》:“雷声隆隆啊阴雨冥冥连天,猿啸啾啾啊夜鸟声声悲惨,风来飒飒啊树叶萧萧而下,思念公子啊徒我烦恼忧怨。”这是设身处地,站在夔柳的角度自然流露出来的诗句。他想,也许是自己和屈大将军误会了夔柳的初衷。细腰宫是大王强加给她的,她要一条河,河里要像香溪一样有这有那,这是她给怀王出难题想阻止细腰宫的修建。没料到弄巧反拙,她那么纯洁善良的山野女孩,怎么会贪图享乐?
屈原的脑袋像被五雷轰击,子夜风停雨歇,他疲惫地倒伏在书案上。冥冥中,月亮钻出了云层,一缕银光照进窗棂,砰地一声,门被撞开了。猛见一头扁担花老虎窜了进来,吓得屈原“啊--”地一声,差点滚到了地上。那老虎在他跟前脱下虎皮,却是夔柳:
“平哥哥!平哥哥--”细腰女一把紧紧搂住他,搂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他惊魂甫定地,“怎么是你?夔柳,你不呆在王宫,跑到这里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