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庄蝶人头已经砍下!”
“噢--”怀王瞪着血淋淋的人头看了一眼,紧张焦躁的情绪松弛下来,转对景差喝道:
“景差,你窝藏叛匪,刺杀王亲,该当何罪!”
景差坦然镇定地说:
“大王,公子郑宏依仗权势,欺压百姓,草菅人命,强抢民女,逼反庄矫,才有今日的后果!”
“大王,”靳尚像条恶狗匍匐下去道,“景差并非胆大妄为的狂徒,竟敢藏匿叛匪之妹,必有后台。”
怀王对屈丐保荐的景差怀有好感,况且是自己为叛逆之妹的庄蝶保媒,不想重治景差,便问:
“景差!你受何人唆使,告诉寡人,恕你无罪。”
“大王,您曾令下臣去汉北招安庄矫义军,你曾许诺只要庄矫归顺朝廷,可封他为将军。臣下去到汉北,屈大夫已劝说庄矫出兵抗击韩魏等多国联军。庄矫把敌人赶出国门之外,于国于君都有不世之功。庄矫父母双亡,爷爷又被郑宏纵马踩死,庄矫惟一的妹妹庄蝶流落到郢都,景差出于一片怜闵之心收留她,并无他人指使。”
“庄矫之事朕知道,不要说他。”怀王心里也明白,庄矫有功无罪,没来攻打郢都就是景差一大功劳。
庄蝶问斩景差已痛不欲生,只求速死,请死道:
“庄蝶已死,庄矫闻讯作何反应不得而知。既然事已至此,大王,是杀是剐,请大王降罪。”
唐勒奋而禀奏:
“大王,庄蝶刺杀郑宏,已经治罪。郑公子并非朝廷命官,不应诛连他人。”
“郑宏纵非朝廷命官,他的眼睛已瞎。”太卜郑詹愤愤不平地为儿子喊冤叫屈。
“刺杀郑宏的是庄蝶,庄蝶已被砍头,两清了。”昭鱼出面为景差开脱,“景差随屈丐大将军立有战功,招安义军也有成效。有功无过,大王应宽大为怀。”
“不,大王。”仍匍匐在那儿的靳尚争谏,“治民不严不易平天下,治臣不严不能振朝纲。”
怀王一拂袖,站了起来叹道:
“算啦,将景差押禁天牢,听候发落!”
屈原回来以后,庄蝶被砍头,最好的学生之一的景差关在天牢,即使大王要重新启用他,他的心情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让姐姐准备了足够的食物,让宋玉带到天牢去探望景差。叮嘱宋玉转告景差,先生一定会全力营救他出狱,要他不必着急。
其实他最揪心的事,是蝶姑娘被杀,庄矫兄妹之情非比一般。在汉北与庄矫几次见面,他就深深体会到他们之间浓浓的血脉之情。庄矫倘若知道此事,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带着几十万人马杀向郢都,按国家目前内外交困的局面,郢都肯定不保。难道四百多年的熊氏楚国就此覆灭,庄矫取而代之恢复楚庄王旧貌,能把楚国带向繁荣富强?非也,非也,庄矫毕竟农奴出身,虽有勇有谋,但缺乏文化教养,他不可能成为又一代庄王。更不可能如秦国的赢渠梁,襟怀博大有容人雅量,文韬武略有经天纬地能力,志向远大有匡扶社稷运用商鞅变法缔造强国的非凡魄力。
怎么办?楚怀王还得鼎力扶持,郢都还得免遭涂炭,黎民百姓方可避免国破家亡。想到这里,屈原做的第二件事是要婵娟去细腰宫,找夔柳和猫鬼妹子,详细了解庄蝶被害的经过。夔柳回到郢都就急着要去细腰宫,他觉得其中必有隐情,肯定是找猫鬼了解庄蝶死活去了。
山鬼细腰急急赶回细腰宫,猫鬼妹妹躺在病榻上好几天了,一直没有苏醒过来。看她的脸色苍白如蜡,一丝丝气息有进没出。她拿出天灵镜往猫鬼妹妹身上一照,心里有了些底却仍不放心,一连念了几声咒语:
“天灵灵,地灵灵,猫鬼妹妹速还魂!”
猫鬼轻叹一声,脸上有了丝丝血色,但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她太虚弱了,夔柳叫来一名宫女盘问:
“她是哪一天病倒的?”
“就在城门上挂出蝶姑娘头颅的那天。”宫女回答。
“在那之前她有什么吩咐?”
“她只说,如果蝶姑娘一旦出事,就要门役不要放任何外人进入细腰宫。别的没说了。”
“噢--”山鬼细腰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那天下午,夔柳正在庞大的细腰宫几十间空置的房间里寻找着什么,门役进来禀报说:
“贵妃娘娘,屈府婵娟姑娘来了。”
“叫她快快进来。”
夔柳返回客殿,一见久别五年的婵娟,冲上去一把搂住她,高兴得又亲又捶地道:
“婵娟妹妹,你倒是长得越来越水凌。就要吃你的喜糖了吧,你跟宋玉何时举办婚礼?”
“什么喜糖,婚礼呀!”
“在淅川,屈夫子说回来要把你和宋玉,蝶姑娘和景差的婚事办了。唉!想不到--”
“想不到庄蝶死了,景差进了天牢。”
“屈夫子要你来干什么?”
“哎,你怎么左一个屈夫子,又一个屈夫子?”婵娟觉得奇怪,“怎么五年不见,你就不叫屈平哥了?”
“嘻嘻,这你就不知道吧。”山鬼细腰还是副调皮捣蛋模样,“他老得快,看去是快四十岁的小老头了,我呢,老是长不大,你能看我二十岁?”
“是看不到,为什么?”
“我会保养嘛。”夔柳塌嘴一笑,“所以呀,今后我就不叫他屈平哥或屈原哥了,就叫屈夫子。”
“你再长不大,也是我和宋玉、景差的师母,你的辈分比我们大了一辈嘛。”
“屈夫子叫你来,就为讨好我鬼姐啷嘀当?”
“当然不是,”婵娟扯上正题,“先生叫我来,要我找你和猫鬼妹子打听蝶姑娘的事。”
“蝶姑娘死了,还有什么事?”
“猫鬼妹妹肯定知道她砍头前后的一些事,”婵娟忧虑地道,“先生要我来找一下猫鬼。”
“她病了。”
“病了?”
“我带你去看--”夔柳拉着婵娟来到寝宫,猫鬼仍然躺在病榻上昏迷不醒。
“啊,真不幸。”婵娟看了看猫鬼,长叹一声,“一个砍了,一个病了。先生为庄蝶,急得吃不下饭。”
“你回去告诉夫子,叫他别急。”
“不急?人都死了。”
“蝶姑娘的事,有我呢。”
“有你--你能让她死而复生?”
“你就这么跟他说得了。”山鬼细腰亲自把婵娟送到宫门外,那里,屈府的马车正等着。
婵娟回到屈府,已是晚饭时分。刚好去天牢探监的宋玉也回来了。二人把晚饭送到先生的书房,二人陪着先生一边吃饭,一边回禀了解到的情况。
宋玉先说,他痛心疾首地道:
“庄蝶的死,把一个堂堂男子汉完全击垮了。他现在只求一死,尽快随蝶姑娘而去。”
“你没告诉他先生会设法救他?”屈原插言。
“讲了。”宋玉说,“但景差彻底绝望了。他说是猫鬼妹妹作证婚人,他与庄蝶举行了简单婚礼,他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猫鬼还说,庄蝶就交给她了。”
“交给她了是什么意思?”
“景差估计,她会救她。”宋玉解释,“当时猫鬼还交给庄蝶一把柳叶刀,景差心想一把柳叶刀顶什么用。果然,庄蝶还是被刀斧手砍了。武士把庄蝶的头颅提到大王面前,景差一看就起了请死的念头。”
“噢--”屈原听了久未做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头问婵娟,“你去细腰宫见到了她们?”
“都见到了,可是猫鬼妹妹她--”
“她怎样?”
“病了,一直昏迷不醒。”
“从什么时候开始?”
“就在蝶姑娘砍头那天。”
屈原放下碗筷,在书房里慢慢踱步,嘴里老是重复“砍头那天,砍头那天”。他突然停步,又问:
“夔柳怎么说?”
“她说今后不叫你屈平哥了,就叫你屈夫子。”婵娟朝宋玉瞟了一眼,抑制住自己的笑声。
“什么夫子长,夫子短,”屈原自己却笑了起来,他知道山鬼细腰的内心感受。自从他说回到郢都就要把两个学生的婚事办了,她对他说话就阴阳怪气,发泄他不能明媒正娶她的不满情绪。叫夫子就夫子吧,他收住笑又问:
“我是问她对庄蝶怎么说?”
“她叫你不要为蝶姑娘操心,别急。”
“什么话!人死了不急,还有什么事急。”
“她说:蝶姑娘的事,有我呢。”
“什么意思?”
“我也这么问她:有你--你能让她死而复生?”
“她怎么说?”
“她说:你就这么跟他说得了。”婵娟两手一摊,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她就把我送出门了。”
宋玉帮婵娟一起端着吃剩的饭菜和碗筷,走出书房。屈原把书房门关上,他眼前又浮现出猫鬼妹子在临淄城外遭遇袭击死而复生,在随故都把他从死牢里救了出来,而她自己再次历险回到大牢,拖住莫敖家城的坏蛋。令人难解的是她居然又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原来只听说巫能通神,按民间说法,猫鬼虽有九条命,但非巫非神,更非仙,她怎么能在人鬼之间自由通行,变来变去呢?
屈原疲惫的身子躺在睡榻上,心在九天之间翱翔。人与神、鬼、精、怪,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一时想不明白。但他相信猫鬼苏醒过来,谜底也许就能揭穿。
在睡梦中,他犹在吟咏:
心里郁结着重重忧思啊,
独自长叹倍增感慨忧伤。
愁绪缠绕得无法解脱啊,
碰上茫茫黑夜漫长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