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都尉搁下酒觚,紧盯着问:
“总管大人,既然答应赈灾,不知何时可以放粮?”
“这个嘛,”老狐狸眨巴着小眼睛说,“在下得放快马去郢都,请莫敖大人降旨。”
猫鬼刺了一句:
“快马来去,至少也得十天半月。那些嗷嗷待哺的饥民等莫敖降旨下来,只怕早饿死了。”
“公子有所不知,”老狐狸道,“总管总管,总而不能管啊!这领地是莫敖大人的领地,家城是莫敖大人家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饭一粟,都是莫敖昭朋大人的家产,在下是不能擅作主张的啊。”
屈原丢下杯筷,指着满桌酒宴愤愤然道:
“足下言过其实吧,身为家臣总管怎么不能作主?这山珍海味的酒席,这无数的家臣、家仆、舞女,听说领地还豢养了数千家兵家将,日出斗金不为过吧。能为日出斗金作主的总管,怎么就不能为在家城设几十个粥棚作主了。那不过是九牛之一毛,拔一毛而利苍生啊!”
三闾大夫一席话,堵得老狐狸总管张口结舌。最后总算憋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设粥棚之事,容在下妥为安排。”
“那好!”景都尉站了起来,“我们就在这里住下了,等待老总管把粥棚尽快设立起来。”
“来人啦,”接风宴不欢而散,老狐狸只得招呼手下,“领二位大人一行,去宾馆歇息。”
屈原、景差和猫鬼及十多名差役,在随故都的客舍暂住下来。当天晚上,家臣总管老狐狸就放出两匹快马,火速驰往郢都,向莫敖昭朋禀报家城遇到的麻烦事。第二天,为应付钦命大臣,在城门外设了几个粥棚。
屈原一行,此后不在客舍就餐,却到城外各粥棚之间巡视。走到哪儿吃在哪儿,逼使施粥的老狐狸,不至于弄点清汤寡水糊弄灾民。灾民见三闾大夫与他们同喝稀粥,一传十十传百,汉东莫敖领地成千上万灾民,一齐涌入家城。最后弄得几十个粥棚都难以招架。
这是绝望之中惟一一点活命的火光。不仅灾民从四面八方扶老携幼蜂拥而来,就是在铜矿山、炼铜炉旁苟延残喘的夫役、农民,也揭竿而起。杀了武士,拥向随故都就食。十几万灾民、夫役、农民包围了随故都,粥棚无法裹腹,有的冲进家城,抢掠商铺,打开粮仓“吃大户”。当地县府衙门和家城总管,聚集一起商量对策。
随故都在汉水支流涢水上游,原来随国的地域现在大都属随县令管辖。老狐狸总管对县令、家兵总领说:
“事情都是由三闾大夫屈原煽动起来的,他胁迫下臣设粥棚引来祸端。看来只能拿他开刀了。”
“主人要末将怎么办?”家兵总领问。
“莫敖大人有了回复,”老狐狸瞪着阴森的小眼珠,“莫敖大人和令尹、上官大人商议,趁屈原远在随地,将他绑起来砍了,为楚国除一大害。”
随县令是朝廷命官,连连摇头说:
“不妥不妥,三闾大夫乃大王钦命,没有大王旨意把他砍了,怪罪下来谁也吃不消。”
“照大人意思,眼下该如何收场?”老狐狸问。
“即使有莫敖大人示意,不能明砍,只可暗害。”
“唔,在下明白了。”老狐狸把家兵总领叫到一旁,暗地吩咐,“在酒里下毒,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
当天晚上,以随县令名义,邀请三闾大夫、景都尉和柳公子,到随故宫赴宴,商议进一步救灾。暗地里,在宴会厅帘幕后,埋伏刀斧手。老狐狸叮嘱:
“暗的不行来明的,听老夫摔觚为号,绑了屈原。”
晚上酒宴,以随县令名义邀请,随县县令自己却托病未到。一开始景差就心生疑虑。
酒宴没安排上次那样的歌舞,老狐狸觉得舞女在场,碍手碍脚。他要以雷霆万钧之势,或毒死,或绑了屈原,第二天以他的人头,吓退闹事的饥民。
酒菜不算丰盛,客人上桌后,老狐狸假惺惺地道:
“屈大人、景大人,莫敖大人已传过话来,让在下与饥民同进退,倾领地所有赈济灾民。二位大人可以放心了,今晚略备薄酒,请二位大人喝个痛快。”
景都尉环视帘幕后,似有动静,诘问一句:
“此宴由随县令发出邀请,他自己怎么没来?”
“唔,”老狐狸搪塞地,“县令突感风寒,身体不适,让在下越俎代庖,代为敬酒,请!”
女仆早在屈原的酒觚里下了砒霜,一无所知的三闾大夫举起酒觚致谢道:
“莫敖大人总算明白了一回,救民于饥馑,其实是救领地自身。百姓都饿死了,领地喝西北风?”
“屈大夫说的是,请!请!”
屈原举酒欲饮。猫鬼的鼻子是最灵的,早就闻到了异味的猫鬼,突然跳了起来,扑到屈大夫身边,夺下酒觚往地下一甩。地毯上冒出一股泡泡和青烟。
三闾大夫拔剑而起,怒指老狐狸喊:
“你一个小小家臣,竟敢毒害朝廷命官?”
老狐狸总管也不解释,将酒觚一摔,顿时从帘幕后冲出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家兵,蜂拥而上将屈原五花大绑。景都尉拔剑砍杀,但终因寡不敌众,被蚁群样陆续涌进来的家兵家将制服。莫敖、令尹、靳尚要的是屈原一条命,家兵家将没有为难景差和柳公子。连同景差带来的十几名差役,坐车都被礼送出家城随故都。
在随故都城外,混迹在灾民一道,景都尉心急如焚。要搭救恩师,单凭他手下十几名差役,要对付领地数千名家将家兵,无异于螳臂挡车。求救于十几万灾民,没有武器,未经训练,那也是鸡蛋碰石头。
十几人龟缩在收摊的粥棚里,有的就坐在大车里,要熬过黑夜。景差对柳公子道:
“小兄弟,向郢都求救,远水难救近火。看来老狐狸是有备而为,必除先生而后快,我该怎么办!”
“你什么也不要做。”猫鬼淡淡一笑。
“什么意思?置先生生死于不顾?”
“哪能?”猫鬼神秘莫测地道,“夔柳姐叫我来保护她的大情人,我岂能袖手旁观?单等半夜过后,我定把屈大夫救出死牢,你和差役连夜护送屈大夫离开这鬼地方。”
“啊,说得轻巧。”景差审视着柳公子,“小兄弟,难道你练就了飞檐走壁的本事?”
“嘻嘻,那是小菜一碟。”
“你,你真能救出先生,”堂堂景都尉突然扑通一声跪倒下去,连连磕头,“我给你--”
猫鬼把景差拖了起来,郎不郎秀不秀地说:
“要磕头,你去向夔柳姐磕吧。”
景都尉爬了起来,瞅着粥棚外如磐的夜空,真个是度刻如年。好不容易等到午夜过去,柳公子只身走了。还没过一时两刻,漆黑中果然出现了恩师的身影。他由柳公子搀扶着蹒跚走来,景差冲上去接过先生。猫鬼吩咐:
“快,扶先生上车,你们快走!”
景差搀扶先生上了坐车,向柳公子招手:
“小兄弟快来,我们立刻就走。”
猫鬼让差役催赶马匹,坐车滚滚驶上了南去的大道。她站在那儿向屈原、景差摇手说:
“你们日夜兼程赶回郢都,我还得回去迷惑老狐狸和家兵,不至于立马追赶你们。”
景差大惑不解地问恩师:
“先生,您是怎么被救出来的?他为什么不走?”
“他是猫鬼。”
“猫鬼?”景差惊得屁股颠了起来。
“你忘了在临淄城外,被乱棍打死的白公子车夫?”三闾大夫满怀敬意地道,“她就是白公子。”
“白公子?不是叫柳公子吗?”
“是一个人,就是猫鬼。”
“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她能在人与鬼世自由穿行。”
“闻所未闻……”
师生俩在颠簸的坐车里,说到天明。三闾大夫终究也不能让武夫一个的景差明白,人鬼之间的玄机。
旭日东升的随故都城门外,又掀起了一轮饥民扑城的狂潮。领地的家将家兵守卫在城门口,如临大敌。这时,只见老狐狸总管和家臣、武士,押着五花大绑的三闾大夫,走上城楼。扑城的饥民有的认出了屈大夫,高喊:
“屈大夫为民请命,你们怎敢绑他!”
“放了屈大夫!放了屈大夫--”
“你们反了,胆敢绑架朝廷大臣!”
“我们跟你们拼了……”
愤怒的人潮朝城楼涌来,老狐狸总管高喊:
“煽动闹事的屈原,就要砍头伏法,你们谁要敢上前一步,就落得他一样的下场!”
屈原头戴切云冠,腰佩陆离剑,从容不迫。但明眼人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屈原。三闾大夫天亮前早走了,谁也弄不明白,这竟然是猫鬼变化成的假屈原。
老狐狸话音一落,刀斧手高高举起鬼头刀,向“三闾大夫”的颈脖砍下。只听咔嚓一声,一颗头颅滚下城楼,众人嚎啕着扑上前一看,那不是屈大夫的头颅,而是家城总管的头颅。城楼上的老狐狸,留下没有了头的鲜血淋漓的半搭子躯体,像树桩欲倒未倒竖在那里。
行刑的刀斧手、护卫家城的家将家兵,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瞅着被砍了头的家城总管。相互斥责着:
“混蛋!你怎么把老爷砍了?”
“我明明砍的是三闾大夫呀!”
“家城没有头了,群龙无首,要翻天了!”
“快跑!快跑……”
城楼下卷起震天的欢呼声:
“啊啊!老狐狸总管砍了,冲啊!”
“冲进家城有饱饭吃,兄弟们冲啊--”
“把家兵总领也砍了!我们反了!反了!”
城门被撞开了,家兵四处逃窜。十余万饥民如怒海狂涛涌进随故都,见什么吃什么,见什么拿什么,恍若漫天飞来的蝗虫,在身后留下一片狼籍,一片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