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到那间书房的明亮烛光后,苏景琮心中一定。只要起手布局没有多少偏差,后面排兵布阵,以他的本事就不会输上多少,更何况这起手式还是王府里那个陈老头给他专程布下的。
这一次苏景琮没有偷偷溜入书房,而是敲了敲屋门。开门人老态龙钟,须发皆白,他上下打量了苏景琮一番,依稀看出了六年前那个太子爷的模样,声音沙哑道:“请!”
苏景琮便跟在老人身后,走入这间昨夜光顾过的书房。年近八十的老人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苏景琮就随便挑了根板凳坐在老人对面。
“六年不见,太子笔下功力见长。”老人开口第一句话就让苏景琮冷汗涔涔,若这句话被有心人听去了,再一个不小心传到天子耳中,这座叶府,就将成为过眼云烟。
苏景琮吐口气神色略微凝重道:“这都过去了六年,叶师父还提什么太子,如今我只是岐王。”
老人瞪了苏景琮一眼,冷笑道:“不提太子,那提什么?难道六年不见,王爷找到我这个大半个身子入土的老人,只是为了拉家常?当年老夫劝你不要那般心慈手软,当断则断,立即登基称帝,你却畏畏缩缩,不愿去做,这时候知道后悔了?朝堂金龙生!呵,金龙早死了,根本就救不回来。”
老人有些激动,气息不畅,大口的咳嗽起来。
苏景琮连忙站起身,立在老人背后为他顺气。在偏房等候老祖宗吩咐的侍女听到书房中传来的咳嗽声,轻声呼道:“老祖宗,您可还好?”
没有老祖宗的命令,这座书房就算是叶府家主,老人的小儿子,也不能随意踏足。
“无事。”书房中传来老人平静的声音,本想敲门来书房一看的侍女只好按捺心中担忧。
“说说看吧,此番找我这个不中用的老人,所为何事。”老人喝了一口苏景琮双手奉上的香茶,顺气后,靠在椅子上,缓缓说道。
苏景琮单刀直入,神态平静道:“复仇!”
老人手中茶杯险些掉在地上,苏景琮眼疾手快,伸出手一把捞了起来,半滴茶水都没有撒出去。他把茶杯搁在桌上,望着眼神混乱的老人,静静不语。
老人颤颤巍巍伸手道:“茶。”苏景琮递了过去,这一次,老人不是细细品茶,而是一口气将茶水喝光,连茶叶也一并吞嚼咽下,这些举动,在这位最重文人修养举止的老人身上,看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即便他猜到了苏景琮的来意,但此刻从这位年轻王爷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与在自己心中想到这两个字,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老人摇头道:“凭你?岐王麾下兵马不过六千,如何抵挡东唐百万大军?更可况这些年,你为了活着,不惜自污声名,民心尽失,即便你把皇帝陛下的龙椅夺过来,也根本坐不安稳。景琮,叶师父老了,心力不足,这些事,不能不愿也不想帮你。今夜之话,你知我知,言尽于此,你走吧。”
苏景琮屁股如生根一般扎在板凳上根本没有起身,他一直抬头看着这个曾官居丞相的老人,轻声道:“景琮要复之仇,是娘亲之仇,父亲之仇,妹妹之仇,以及其他看着我长大却因我而死的老人之仇。但叶师父,难道您就不想复仇?”
老人浑浊的双眼略微睁大一分,直愣愣盯着苏景琮道:“你要说什么?”
“叶流封,您最喜欢的孙子,他怎么死的?您的大儿子,叶川英,五年前为何会那般诡异的战死沙场?”苏景琮三言两语便令这个极其稳重的老人红了眼。这世上还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大的痛苦?
“我知道师父您早有猜测,这些事的真相如何,您只是不愿相信而已。自欺欺人这么些年,难道您要把这一口气一直憋到棺材中?”苏景琮站起身来,俯视着老人。
老人抬头,神态沧桑。他木然道:“这些事,皇帝陛下得给我这个老头一个交代,但王爷你也得给我一个交待。当年若听我一劝,我叶家何至于此!”
苏景琮一揖到底,脸与地面平齐,愧疚道:“是景琮当年有负于您的期望,今日前来,最大的目的,就是告罪。若您心怨难平,可命人将景琮五花大绑,送入宫中。有我做您的投名状,我那皇兄必然会给叶家一个交代。”
老人望着身前这个年轻人,愣愣不语。好半晌,他才恢复镇定,握住苏景琮的手掌,起身将面前这个心怀愧疚的年轻人扶起,轻声道:“叶师父一直很看好你,自从你生下来后,叶师父便坚定认为,那张龙椅是属于你的。有你在位,我这个老儒生,才有望实现那儒家三不朽。你且坐下,与叶师父说一说你的谋划,若叶师父觉得可行,自然会坚定站在你这边。但你的谋划如不能令叶师父满意,今夜密谈,就此作罢。日后你举你的大事,我守我的家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无非是井水不犯河水。”
苏景琮闻言,眼中稍有欣喜,走到书桌边,挥毫泼墨,几笔勾勒了一幅东唐地图,其中几个地方被他着重圈画起来。
他伸出手,指着地图道:“请叶师父听景琮为您细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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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房中出来时,时间已是午夜,侍奉老人的婢女昏昏欲睡,平日这个时辰,老祖宗早便困倦不堪,回屋歇了。她揉揉眼,在窗边望着书房,那里火光扑闪。
老人把最后一张图在火盆中烧掉,这才放下手中拨弄火苗的木棍,起身走出这间书房。苏景琮的谋划如何,他没有给出评价,也没答应这位年轻王爷任何事。但他知道,那个已经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不会把计划与自己和盘托出,只是不知道苏景琮究竟保留了几成。若有三成保留,他或许会有所心动,若有五成保留,他就会下定决心。至于保留更多,老人不敢去想,能在当今圣上眼皮底下,有这今夜讲出来的这些资本,已经是一桩天方夜谭了。
一老一少两只狐狸都在赌,苏景琮在赌老人心中怨气足够,不会泄露今夜密谈。老人要赌自己判断准确,不至于让叶家万劫不复。
回到周府的苏景琮和衣而卧,在心中盘算了小半个时辰。他打起精神坐直身子,手中结印,缓缓修行。能早日踏入龙象境,这场京城之行,他就多一分保障。
清凉山年轻掌教纯钧给他的《参同契》的确不简单,原本驻足不前的修为,终于是抵达了龙象境的边缘。有此心法在,他甚至能察觉到他人真气运行轨迹,这简直是偷学别人武学的神通手段。陆湘裙那傻姑娘还以为他没发现她已经冲开修为禁锢,把这个当一个秘密,小心捂在心底。
其实啊,他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