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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儿子

放羊的张德死于一场沙尘暴。

羊是村里巨六家的。沙湾村的人都养羊,巨六家养羊是用来给儿子说媳妇的,儿子巨小六十六上跟人打架,伤了一只眼睛,说媳妇就有点难。巨六两口子并不灰心,他们养羊,养骆驼,啥值钱养啥,只要有钱,儿子巨小六就不会打光棍。

据巨六家的讲,沙尘暴起时,放羊的张德在黄花岗一带,那儿草多,虽是离村庄远点,可草多,放羊的张德必须把羊赶到草多的地方去,这是他跟巨六家的约定,要不巨六家是不肯花每月一百块的工钱雇他的。放羊的张德刚把羊赶到黄花岗,沙尘暴就来了。这事谁也没办法,你住在这破地方,就得习惯这破天气。巨六家的这么说。

怪就怪那只羊,那只叫大雄的公羊是羊群的家长,地位比巨六还高,也比巨六潇洒。它统领着一百多只羊,浩浩荡荡地进出在沙漠里,让巨六感觉到它才是儿子未来的希望。重要的是它还能为所欲为,羊里面的一百只母羊,都是它的嫔妃,喜欢哪个上哪个,巨六管不着,张德更是管不着。巨六家的更是巴不得它天天上,这样繁殖的速度才能快一点,巨小六的媳妇也就来得快一点。偏是这些日子,羊里面又多了只公羊,是张德捡来的,张德没让巨六家失望,他居然白捡了只羊,还是只身强力壮能配种的公羊。

这只羊叫小雄,张德给起的。

小雄看上了小花,追屁股后头撵了好几天,想上,小花也愿意,它正在发情。大雄不乐意,大雄当然不乐意,张德捡小雄它就不乐意,牴了张德一角,张德疼了好几天。看见小雄那个骚样,它一角牴了过来,两只羊干上了。

沙尘暴就是这时刮起的。

两只羊越干越猛,沙尘越刮越猛,张德想把羊赶到黑刺窝里,相对安全点,羊群只顾了看热闹,不走,张德急了,拿棍子打大雄,张德舍不得打小雄,小雄是他捡的,等于他儿子,大雄是巨六家的,就如同巨小六,张德看不惯巨小六,更看不惯大雄。张德看不惯这些比他舒服好几十倍的东西。

张德一棒子下去,祸乱就出来了。他打中了大雄的眼,风太大,迷了张德的眼,沙尘刮进眼睛里,啥也看不见,张德凭的完全是一口气,一份感觉。他没想到,他打中了大雄的眼,一股血冒出来,喷在了张德脸上,很腥,很热。张德知道惹祸了,丢了棒,愣在那儿。张德愣的工夫,沙尘暴越大了,风要把沙漠掀起来,不只是呼呼地响,排山倒海,张德没见过这阵势,他不是沙漠人,当然没见过这阵势。

张德愣着,大雄却醒了,大雄看清攻击它的不是小雄,是张德,头摔了一下,又摔了一下,就把愤怒摔给了张德。

大雄对张德,是有愤怒的,张德老打大雄,只要大雄跟母羊好,张德准打它。大雄放弃小雄,一头朝张德撞过来,愣着的张德没防范,重重地让大雄撞倒在地上。这时候黑风起了,黑风是沙漠里最骇人的风,一刮起来,昏天黑地,能把世界吞掉。张德爬起来,还想把羊群赶到黑刺窝去,大雄的报复就来了。

大雄不是一般的羊,这点巨六忘了跟张德交待,大雄要是发起狠来,巨六它也往死里牴。谁坏它的好事它就不让谁活,这是大雄的逻辑。

大雄追着张德,满岗子跑,沙尘暴帮了大雄,相比张德,大雄更习惯沙尘暴。张德一头撞进枯井的时候,已是这天的中午,大雄追着它,跑了将近两个时辰。

巨六家的手指乱舞,唾沫横飞,站在院门口跟警察和村人这么讲。

警察是和福叫来的,和福家的非要和福这么做,和福也没办法。按说,死了一个放羊的,用不着惊动警察,给人家给点钱,说几句好话,这事也就了了。况且张德六十了,六十的人还能活几天,早死迟死一个死,反正是羊撵死的,又不是巨六家害的。叫了警察就不一般,警察一来,这事就复杂了。八爷就骂,挨炮的和福,没球事干了,叫哪门子警察?八爷自然要骂,警察一来,他就成了闲人,这档子事又轮不上他说了,能不骂?八爷哪里知晓,和福家的这样做,有她的道理,这道理还是因了一只羊,后来人们才知道,那只叫小雄的公羊是和福家丢的。

你说的倒好听,谁信?

巨六家的正讲着,和福家的突然插话。

和福家的,话可要往好里说,你啥意思?

啥意思?刮沙尘那阵,你在哪?炕上吧?张德打大雄,你亲眼见过?

巨六家的一下就哑了。和福家的说得没错,刮沙尘那阵儿,她果真是在炕上,挨炮的巨六,白日也不放过。

警察咳了一声,警察怕和福家的跟巨六家的吵起来。警察是乡里的警察,最怕处理女人们吵嘴的事。巨六家的,张德是哪里人?他问。

山里人。巨六家的咽了口唾沫,她说了半天,嘴早干了。

哪个山里?警察已经在办案了,他还像模像样地掏出一个本子。

巨六家的想了想,又咽口唾沫,山里就山里,有几个山里。

说不上了吧,我就知道你说不上。和福家的马上给警察帮腔。

巨六家的真像是说不上,她白了和福家的一眼,有点扭捏地看警察。警察三十来岁,个儿高,人长得也受看。

我问你哩,说。警察看见巨六家的盯着他,脸红了下,态度有点不友好。

山里大着哩,说啊,到底哪个山里?和福家的又插嘴。

和福家的你夹嘴,关你啥事,死的又不是你爹。巨六家的本来就心慌,一听和福家的没完没了刁难她,气就来了。

王兰英,你个骚卖X,骂谁哩?!和福家的马上较了劲,喊出巨六家的真名,而且还尝试着要撕巨六家的嘴。

这场热闹很快叫警察给止住了,警察是个很负责的警察,放羊的张德死了,死在他的辖区里,他必须把事儿搞清楚。巨六家的还想骂,警察咔嚓一声,拿手铐把巨六家的带走了。

我父亲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大年三十。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从遥远的地方赶来,陪父亲过一个团圆年。父亲老了,有点寂寞,总是拿一些没头没脑的故事给自己解闷。坐了一天的车,有点累,我说睡吧,还没等父亲答应,我就睡着了。

夜里做梦,梦见了儿子。对了,我已有了儿子,一个很不错的家伙,扬言将来做中国的福尔摩斯。

大年初一,儿子打来电话,老爸,爷爷是不是又给你讲故事了?我嗯了一声,儿子缠着要听,我只好简单复述一遍,可能我的复述有问题,儿子在那边连打几个哈欠,没劲,他啪地挂了电话。

我正在帮父亲收拾屋子,儿子突然又打电话问,那个放羊的张德,他来自哪里?

放羊的张德到底来自哪里,我对此一点没兴趣,父亲却兴趣很大,他拉过我,接着又讲。

这是个大问题,不只巨六一家说不清,包括八爷在内的沙湾人,也都模棱两可。巨六家的交待,放羊的张德是她捡来的,有天早上,巨六家的让尿憋醒了,跑出来撒尿,刚把裤子抹下去,有个黑影就在她眼前闪了一下。那还是年前的事,大冬天,巨六家的记得很清,漠风都把她的屁股冻疼了。巨六家的以为是贼,喊了一声,巨六扑出来,一把撕住了黑影。后来一审问,他不是贼,他说他是张德。巨六家的话让警察疑惑了好一阵子,后来沙湾人证实了这点。八爷说他也看见过黑影,躲在他家羊圈外的草棚里,不过他没抓。可一问这个张德到底是哪里人,谁也说不上。包括和福家的,警察一问也结舌。是啊,放羊的张德年前就来了,这都给巨六家放了半年的羊,都跟沙湾人混成一家子了,咋就没人操心过他的来处呢?

父亲这样叹了一声,接着说,放羊的张德真就是山里人,警察弄清这点已是好几个月以后,这期间,巨德两口子都像犯人一样被警察关在拒留所里,他家的羊以每天一只的速度被当作办案经费。这还不算,有五十只被一次性赶到了殡仪馆,天太热,警察绝不能让沙漠的日头把张德化掉,按照他们的办法,张德被放进县上殡仪馆的冷冻柜,费用暂时拿羊顶。

叫于化的警察带着人走进山里石秀家,石秀正在太阳下撕一堆破棉花,她媳妇儿来涣子蹲墙角下,好像正为某件事苦闷着。叫于化的警察扫了一眼院子,问,你叫石秀?石秀说我叫石秀,啥事?

你男人叫张德?

我没男人。

叫于化的警察让石秀呛住了,来之前,他已打听清楚,石秀就是张德的女人,可石秀说自己没男人。叫于化的警察马上明白,山里的石秀跟男人张德闹过矛盾。这一点很快被证明,山里人围着叫于化的警察,七嘴八舌,就把张德的事情说清楚了。

张德是让石秀气走的,张德爱耍牌,山里男人都爱耍牌,这没啥大问题,不耍牌日子咋打发?山里的日子又这么难打发。可狗日的石秀,她不让张德耍牌,张德耍牌迟了她把张德关门外头,张德还睡过草房,大冷的天,她不让张德进屋,不睡草房睡哪,难道睡媳妇屋里啊?山里人说到这儿,哗一下笑开了,笑得很浪。

叫于化的警察二番走进院子,问石秀,你男人张德呢,啥时走的?

死了!

这女人,真不是东西。叫于化的警察心里骂了一句,要出门,看来,张德的死不怪巨六家,应该通知山里的警察把张德拉回来。一直蹲墙角的来涣儿看见警察走,突然跑出来,一把抓住于化,我公公出啥事了,他是不是死了?

是啊,张德是不是死了?山里人也都伸过脖子,很关心地问。

叫于化的警察想了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摇了摇头,他觉得这趟山里来得不值,应该听上巨六家的话,直接让石秀过去认尸就行了。

石秀她没去认尸,石秀她当然不会去认尸,叫于化的警察后来才清楚,张德的死跟石秀有关系,关系很大,可当时他没这么想,他只急着让石秀来认尸,或是让山里的警察把张德拉走,因为巨六家的羊不多了,为办这件案,他们快要把巨六家的羊花光了。巨六的儿子巨小六很不高兴,整天拿一只眼睛恨恨瞪他们,花的可是他的媳妇啊。

石秀不来,叫于化的警察只好找张德的儿子。山里人说,张德让石秀逼出门后,他的两个儿子找过,找了十来天,也去沙漠一带打听过,看是不是跑沙漠里给人家放羊了。结果他们没打听到,他们又急着出门,就把这事给扔下了。

这不怪张德的儿子,两个儿子都有自己的家,也都有自己的日子,不出门挣钱咋行?

我同意父亲的观点,谁都有自己的日子,有时候,有些事,也都是迫于无奈。比如父亲,他要是乐意跟我们走,我是愿意接他走的,可他不乐意,我也没办法。

警察在新疆找到张德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大雄,一个叫小雄,跟两只公羊的名字一样,这事有点意思。警察没说张德死了,怕他们难过,只说张德出了点事,让他们回去处理。大雄说,我工地上忙,请不上假。小雄说,我要是一走,几个月的工钱就没了,工头狠着哩,半路上走了一分钱不给,你说咋办?

叫于化的警察说,不行,你们得回去。

大雄跟小雄说,要不你回去,反正也不会是大事,来去的车费算我的。

小雄气恨恨地反问,你咋不回去,他不是你爹?

警察看他俩要吵起来,这才实话实说,张德死了。

死了?

叫于化的警察应该把两个儿子直接带到沙湾村,那样事情就不会变复杂,可两个人非要说先回去一下,这一回去,事情变了。

先来的是大雄,他在巨六家院子里转了一圈,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发现沙乡人就是沙乡人,比山里人富,富几倍。巨六给他敬烟,他不抽,巨六家的给他倒水,他不喝。最后,他当着八爷的面,问,我爹是给你家放羊?

嗯。巨六赶忙敬烟,这段日子巨六见人就敬烟,害怕一不敬就又关到派出所去。

大雄打开巨六的手,问,你知不知道我爹是来沙乡做啥的?

做啥?巨六赶忙弓下身子,这事他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张德快要冻死了,快要饿死了,张德说他三天没吃一嘴五谷,从山里到沙乡,一百多里路,他是走来的。张德说快给我口饭吧,我在这村里爬摸了几天,愣是张不开嘴要一口饭。

真不知道?大雄又问了句,巨六说我真的不知道。

好,到了法庭上,你就知道了。大雄突然丢出一句话,把一屋子的沙湾人给吓愣了。

有话好好说,这娃,有话好好说么,哪门子个法庭,看把话说的。八爷赶忙取活儿,生怕让大雄一句话把事情给说死了。

这时候巨六家的羊叫了一声,羊关圈里好些日子,没警察的话,不能随便赶出去放,再说巨六家哪还有人放?巨小六抡起棍子,照头给了羊一棍子,我让你叫!

打羊做啥么,你个爹爹!巨六撵出去,巨小六扔下棒跑了。八爷又说了句,喝水,娃,先喝水。

接着来的是小雄,一进门就哭喊,我的爹爹呀,你让我找得好苦——哭完了,忽然问巨六,钱呢,钱呢?

钱?沙湾人全都竖起了脖子。

等弄清大雄小雄的意思时,沙湾人跳了起来,包括和福家的,这次也站到了巨六家这边。听听,这是人话么?你爹有钱?你爹有几万块钱?不怕把你个山里鬼羞死!呸!和福家的呸了一口,接着骂,把你两个无义种,爹丢了这长时间不来找,这阵倒知道剋人了——

谁剋人,谁剋人?!叫大雄的忽然跳起来,扑向和福家的,叫小雄的趁沙湾人不注意,快快往衣服里塞了一包烟。

父亲的故事讲到这儿,我忽然有了兴趣,这两个做儿子的,他们安了怎样的心?

按父亲的说法,钱的事是个骗局,彻头彻尾的骗局。你想想,张德要是有钱,能跑沙漠里给人家放羊?我想也是,张德他怎么会有钱呢,这不纯粹一个笑话么。

可警察不能这么想。叫于化的警察一看事情起了变化,忙把众人支开,坐下谈,有啥话坐下来谈。说着,叫于化的警察掏出了本子,一想不对劲,又让边上的助手铺开了笔录纸。

这天巨六家又杀了一只羊,用来招待大雄和小雄。杀羊的时候,巨六的儿子巨小六眼里充着血,由于他一只眼坏了,另一只就让人老觉得也不正常,谁也没把这事当个事。

大雄和小雄这次没客气,既然话说了出来,就不能客气,他们接连啃了好几块羊骨头,又喝了两碗羊肉汤,这才嘴一抹,跟巨六说,甭以为你杀了羊我们就不告你,如果事情处理不公平,我们还要告。

大雄和小雄提出的条件是,巨六家必须先把他爹身上的钱交出来,交出来才有得谈。

多少?叫于化的警察又问了一遍,到这时,他还没弄清放羊的张德来时身上到底有多少钱。

一万二。大雄咬了下牙,说。

一万三。小雄恨恨纠正道。

一万二。

一万三。

一万二。

……就算是一万二,那一千不要了,白送给你们。小雄最后说。

巨六家的一把撕住大雄,巨六家的看上去要疯,巨六怯怯站边上,他让这个数字吓懵了。

叫于化的警察先是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他小心翼翼劝兄弟俩,话不能乱说,凡事得讲证据,我去山里调查过,好像你们的父亲是……是因为没人养活才给逼出来的。叫于化的警察一狠心,就把关键的一句话讲了出来。

这下张德的儿子们不依了,大雄先跳起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没人养活,没人养活我们是干啥的?!

小雄恼得更厉害,他差点撕住于化的脖子,你放屁!他这么骂了一句,接着说,我爹跟我过着哩,我媳妇天天侍候着他哩,你去山里问一下,哪点亏待他了?

大雄赶忙说,功劳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逢年过节的,我哪次没尽心?去年过年我还割过二斤肉哩。

一提肉,把小雄的不满抖了出来,你提的那叫肉?吃下去差点没把我媳妇拉死!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嚷了起来。叫于化的警察没拦挡他们,点了烟,边抽边听。这期间就听见巨六家的羊又叫了一声,是只母羊,好像很心疼地唤它的儿子。

张德的两个儿子吵了一阵,忽然觉跑了主题,再一看屋里人的脸,猛就噤了声。半天,大雄不甘心地说,反正得给钱,没钱说啥也是闲的。

小雄刚要伸手拿桌子上的烟抽,巨六家的腾地抢了烟盒,打门里扔了出去。

屋子里的空气有点僵。叫于化的警察终于抽完了烟,笑着说,你们的意思我都听清了,你们无非就是说你爹拿了一万多块钱,来沙漠买羊,现在人没了,钱也没了,是这个意思吧?

是这个意思。兄弟俩赶忙点头。

可这事你们说了不算,我得去山里调查。叫于化的警察卖了一个关子。

调查就调查!大雄显然心里有底,说出的话底气很足。小雄这次没言喘,他的烟瘾犯了,思谋着该不该把怀里的烟掏出来抽。

叫于化的警察这才起身,那好,现在跟我去看你们的爹。

不去,事情说不明白,我哪也不去!大雄说。

有啥看的,人都死了,有啥看的。小雄愤愤难平。

按照程序,叫于化的警察又跑了一趟山里。奇怪的是,山里人全都改了口,再也不说张家兄弟的坏话了,问及买羊的事,都说不知道。兴许他们家真有钱,真要买羊哩,这号事谁也说不准,张德的邻居这样说。

石秀还是那个样子,不哭,不闹,就一句话,死了就死了,早该死。来涣子一直躲在自个屋里,一次也没出来。叫于化的警察这次多了个心眼,将张德两个儿子的家仔细看了一遍。大雄分开单过,四间房,一个小院子,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小雄跟张德夫妇合着过,但家里摆了两套做饭的家什,很明显,住是一个院里住着,吃却是谁吃谁的。果然,做饭的时间到了,石秀自个点了火,来涣子那边也点了火,炊烟袅袅中,没人留着于化吃饭。

叫于化的警察村子里走了一遭,就发现山里这样的人家很多。有气力有钱的全都分开单过,没气力没钱的暂时先委屈在一起,不过孙子全都是爷爷奶奶拉的。巷道里站着一伙小媳妇,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看见叫于化的警察,哗一下散开了。

父亲讲到这儿,晕眩症突然犯了,我赶忙陪他到医院,做了一番检查。还好,父亲是讲得太激动,差点把老病给带犯。输了一瓶液,好点了,医生告诉我要小心,这种病最怕激动。这中间我接到妻子电话,催我回去。

转眼到了初五,父亲的故事还没讲完,因为惦着年后调整班子的事,我对放羊的张德突然没了兴趣,爱咋咋去,关我屁事。这天我正在收拾东西,父亲进来了,无言地看我一会,忽然兴奋地说,那个石秀,那个石秀你猜咋回事?

还能咋回事,没感情呗。我顺口敷衍了一句。

不对!父亲突然恨恨的,一把拉过凳子,坐在了我对面。

照父亲说,石秀对张德有感情,还很深。张德以前在队里当会计,念过书,有文化,生产队那会,张德很吃得开,庄稼地里一把苦不受,整天只要提个算盘,拿个帐本,就有饭吃。红白事儿更是少不了他,这样的人在山里叫人才。石秀跟着他,没少享福,干的活轻,挣的工分却多,年底一分红,别人家吃不饱,他家还有剩余的。可惜了,一个包产到户,把好日子给包没了。张德干不了活,石秀又怕干活,日子很快垮下来,不过石秀没怪张德,石秀爱张德,过苦日子她也爱。问题是儿子大了,要说媳妇,要盖房,石秀不能再爱张德了,她逼着张德下田犁地,上山砍柴,闲时出门搞副业,给儿子挣媳妇。张德因为打工要不上工钱,差点冻死在路上,回来石秀没说一句爱,差点没把他骂个半死。瞅着别人家的儿子一个个说上媳妇,自己的儿子还打着光棍,石秀恨不得把张德卖了,拿去说媳妇。大雄的媳妇是张德卖血卖来的,当然不全是,但至少有一部分财礼,渗着张德的血,这事张德一直没跟石秀说,后来有一次,忍不住说给了来涣子。

来涣子是张德拿六千块钱从岷县领来的,岷县更穷,老早就有让外地人拿钱领媳妇的规矩,合上给媒人的,一路的花费,总共花了一万多,这时候张德快六十了,打不动工,犁不动地,按山里人的说法,成了个废人。

废人张德开始吃不上饭,媳妇不让他吃,石秀又没饭给他吃,家里的粮食都让讨债的拉走了,都是娶媳妇时欠下的债,还扬言要拆房子。媳妇骂他是穷鬼,瞎了眼才嫁进来,石秀骂他是吃屎长大的,咋就不知道手里捏几个钱,要是有钱,儿子媳妇能这样?吃不上饭的张德开始耍牌,耍牌可以蹭上别人家的饭,手气好时还能赢几个小钱,当然,耍牌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避开骂,媳妇的骂,儿子的骂,石秀的骂。张德被骂急了,张德被骂得不想活了。张德最终还是没躲开,不但挨了更重的骂,还挨了打,哥哥哟,挨了打,媳妇跳起就扇了他一个耳刮子,儿子呢,儿子大雄躲在一边暗中撑劲儿。

父亲讲得很激动,我怕父亲的晕眩症,爸,不要讲了。

不,要讲。

父亲的故事让我一阵难过,说实话,我心里挺气的。做儿女的咋能这样!我真是想像不出,张德的媳妇扇张德的情景,不敢想的呀。那个大雄,那个大雄他居然暗中撑劲?

我的手机响了,老婆气乎乎说,你咋还不回来,这个家你要不要了?!

我是初七回的家,不能再迟了,这么些年,我都是三十来初一走,最多也就到初二,今年因为一个放羊的张德,居然留了这么长日子。

初六我陪着父亲,去看他一个同事,就是那个叫于化的警察,他现在已是沙乡那个县的公安局副局长。看到父亲,他笑着迎上来,老领导,你还好么?

好,好,好得没法说!

我一阵尴尬,不知道该怎么理解父亲这个好字。他们闲聊到中间,我拉过叫于化的警察,悄悄问,那个张德,最后怎么处理下了?

哪个张德?

放羊的张德啊。

嘿,你是说巨六家那档子事啊。叫于化的警察告诉我,张德最后是来涣子拉走的,来涣子雇了车,不等大雄小雄知道,就把张德从殡仪馆拉走了。张德还是化成了水,天太热,路太远,还没拉山里,张德就化成了水。

也难怪,放了足足六个月呀,把一群羊都给放没了。叫于化的警察叹了一声。

那……大雄跟小雄呢,要到钱没?

你是说那两个浑球?呸,钱,能给他钱,我于化成什么了?把他们关了十五天,有的没的全说了。无义种,这两个无义种!叫于化的警察跟父亲一样生气,气还没生完,很快又叹了一声,闲的,关一月也是闲的,放出来还是那样,那个石秀,那个石秀也死了。

石秀是在第二年春上死的,说来真是难信,石秀居然跑到了沙湾村,居然跑到了巨六家,一进门,就给巨六家的跪下了,求求你们,收下我吧,我不要工钱,我给你们放羊,给口饭吃就行……

巨六家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她还哪有羊,那一群羊,除了顶殡仪馆的费用,除了让警察办案子,还剩下几只?大雄跟小雄一放出来,就跑到他家,说买羊的钱不给就不给,放羊的钱总得给吧?说完,硬是拉走了几只。巨小六看不下去,巨小六早就看不下去,那可是他未来的媳妇啊,硬是让一个放羊的张德给糟蹋了。巨小六提上棒,一通乱打,就把可怜的几只羊全给打死了。

石秀还跪着,疯疯颠颠的巨小六跑进来,一听他是张德的女人,猛就给扑过去,我把你个丧门星,害得我家还不够呀,说着一脚踢过去。张德的女人石秀呻唤了一声,地上滚了两个蛋蛋,腿一伸,没气了。

临闭眼时,张德的女人石秀听见一句话,自个骂张德的话,你去死啊,还活着做啥,你前脚死,我后脚跟来。

叫于化的警察还在讲,他在讲巨小六的事,父亲却断喝一声,讲那些顶屁用,都说要生儿子,生下儿子有啥用!

生下儿子有啥用!一路上,我脑子里响的都是父亲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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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杀手组织首脑莫离,重生异世。原来不过一世情劫,魂归,凤舞天下血染江山。某国君主“离儿你看江山万里都是我的,江山是我的,我是你的”莫离风情万种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龟裂不过救了一只小白怎么被缠上了。哼!复仇为重看在是那老头的份上忍住杀人的冲动。微笑……江山是我的,你不是我的”身上多了一双手“离儿没事,江山是你的你是我的。”“噢…慢点,你疼不疼”某男被打到一边。莫离嘴角直抽。叫成这样下手越发狠了。“啊~别紧张。松”半晌…“皇甫简皓,值吗!”“没有值不值,只有愿不愿意。离儿如此美好,怎么舍得,我早已爱你入骨。离儿桃花遍地,我要抓紧被人抢了找谁哭去啊”英俊的脸上满是笑意,可眼底的深沉。她启会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