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在上古的时候,如果一个女孩把她的名字告诉一个男孩,就等于同意把她的命运和他连在一起。
林檎自己不知道:她早在囧相连篇的婴幼儿时期,名字就差点被一个男孩问去。
那是个黑头发、蓝眼睛的男孩。当时,在一树清荫下,他指着刚满一岁的林檎问:“她叫什么名字?”
林檎的妈妈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她的小名,“她叫小苹果。”
他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有点费力,好像在咽下一块毒苹果。
“那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妈妈觉得应该反问他一下。
他尽量想显得若无其事,语气中还流露着恩赐之意,“我是云衷,我允许你们记住我的名字——”然后他垂下眼帘跑开了,留在身后一句话,“我该回城堡了,我的侍卫们还等着我呢,我们说好了要比剑术的。”
妈妈的喃喃自语便飘进林檎的小耳朵,“云衷……狄麟领主的儿子。他爸爸对旧氏族可不怎么友好……看来我们该搬家了——狄麟这里虽然好山好水,到底还是新氏族的领地,住久了恐怕不方便。我们还是回青乔山谷吧,那里是妈妈和爸爸的故乡,也可美啦……至于这个云衷,”她揉了揉林檎毛蓬蓬的小脑袋,“祝你以后少遇见他。”
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如今的云衷已经是狄麟的主人,习惯了日理万机。
这个清早,他还在用餐,门口就响起一阵嘹亮的号角花腔,提醒他有客人远道而来。
今天恰好是他的生日。“去看看,是谁这么早就来给我送礼了?”他微微皱了一下眉。
匆匆赶往门口的传令官过了片刻就返身来报:
“主公,恐怕不是来给您送礼,而是来向您收礼的。联盟首领恒烛派来使者,敦促您缴纳前两次秋收节拖欠的白色细布。您看——”
原来是征收贡品。
这还真是送上门来讨不自在的。他随意用餐刀挑起殷红似血的树莓酱,涂抹在面包上,再抬起头时,面带无害的微笑,声音也是平静的,“很好,让使者进来,我想和他好好聊聊。”
从都城羽京出发的时候,兰泽心里还有一点紧张。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舅父,单独去执行一项使命,而且还是分量比较重的使命:去狄麟催缴贡税。
狄麟地处东南,人丁兴旺、物产丰盛,在新氏族各部中首屈一指。现在连续两年公然拖欠贡税,这不是个好苗头。
兰泽在心里演练着到时候该怎么行事。可能会出现各种不愉快的场面,催税这种事情历来不讨好,稍有闪失就会搞得双方剑拔弩张。“冲突是你一定要避免的,”这是舅父的叮咛。兰泽决心不让舅父失望。他知道,为了维护新旧氏族之间的和平,舅父这么多年来殚精竭虑,已经付出了太多的心血。
田野里灿烂的金色和红色已经被西风吹煞。此时是十一月的晚秋,偶尔还有霜冻的枯杆上挂着几片红叶。
晚间,他和随行的人马在青乔山谷露营休息。远远的山坡上,哪座山村的灯火星星点点。他想起了姐姐林檎。
此刻她也在某一盏灯下吧?她在做什么呢?有没有望着夜色想起他这个弟弟?他已经有四年没有见过林檎了。幷不是相隔的路途多么遥远,只是生活轨迹不同,姐弟也难得有机会再聚。听说姐姐现在还是一个人,等完成了任务,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去看看她。
为了早些赶到目的地,凌晨天还黑黑的,他们就起身上路了。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时,一行人遥望到了狄麟的城堡,它是一枚还在沉睡的黛青色剪影。待到朝阳的金光终于洒遍它的庭院时,兰泽的马蹄声也在石板上响起,他轻轻勒马,抬头望着城堡高耸的拱门。
一定要稳住。狄麟的传令官奉命来带路,兰泽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跟着走上了漫长的白石台阶,穿过洞开的铜木大门,进入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厅。
长长的餐桌上摆着各式杯盘,纵贯大厅中部。桌子上首坐着一个人,正在远远地注视着他。
这就是狄麟的领主?兰泽想着,默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云衷。传令官示意他停步,他发现自己正处在桌子下首的位置。没有人给他赐座。他就隔着桌子站在云衷面前,有点怀疑他们这样能不能听到彼此。
但是仍要遵守礼节。于是他欠身致敬,“尊敬的狄麟领主,联盟首领恒烛问候你一切安好。”
没有还礼。没有回话。
兰泽直起身,稍稍咬了一下嘴唇,决定还是忽略这些轻慢,继续履行自己的使命。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听到云衷的声音问。
“我吗?我是兰泽。”
他觉得云衷是在打量自己。怎么了?他的仪容有什么不整吗?有损旧氏族的威仪了吗?这是他第一次置身在新氏族的人群中,多少还是有点不自在,毕竟他只有十七岁。
“兰泽,以前你和我见过面吗?”云衷的声音又传来了,若有所思的样子。
兰泽彻底茫然了一秒,不过只有短短的一秒,然后他马上诚实地回答:“没有,尊敬的领主。我常年跟随在舅父身边,而您已经很久没有去羽京拜访过他了。这次我专程前来……”
“好了,我知道你是来要什么的。”云衷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两年的欠税不是吗?刚才在门口和我的侍卫都通报过了,不用再对我啰嗦一遍。”
他的态度怎么可以这样骄横?兰泽压住心头的不快,说:“狄麟地位卓越,在联盟里已经得到额外的礼遇,凡事自治,不亚于独立;所谓贡税,每年也只限于十卷精梳细棉布而已,实属礼节性的友好表示。首领这次派我来,只为提醒领主,千万不要忘了新旧氏族之间的友谊。”
云衷盯住他看了一眼,“忘了又怎么样呢?新旧氏族的友谊,说到底还是‘忘年交’——虽然好,但还有一个词叫‘代沟’,不知道兰泽小兄弟听过没有?”
兰泽设想过狄麟领主的许多种狰狞面目、难缠嘴脸,但还是没想到,他会是说话这么噎人的一个家伙。
“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所谓‘代沟’,就是老一代和新一代思想上的差距。老的东西总想压制和束缚新的。而新的东西呢,却不肯那么乖,总想挣脱束缚,开创自由的天地。”
兰泽心里涌起一阵不平,对方这是在旁敲侧击地挖苦什么?新氏族的人凭什么这样自负,把古老的和谐不放在眼里。是的,古老的和谐,旧氏族相信他们世世代代都是这和谐的一部分,都在勉力维护着这份和谐。可是随着新氏族的到来,往日的平衡越来越受到扰动,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未来也越来越难以预料了。他很想把这些感慨都一股脑地倾吐出来,但是,云衷又抢在他前头开口说话了:
“兰泽你这样小小年纪,却这么尽心竭力地为老旧的东西说话,真是让我不由得又想起一个词,就是‘遗老遗少’。”
餐桌旁的侍从们掩着嘴笑了。
兰泽的脸色一定变得很红,他能感到两颊在发烫。
云衷继续轻快地说着:“哦,不过兰泽你是恒烛的外甥,对吧?作为首领的继承者,你为旧氏族的大业这么效力,也实属正常。”
兰泽昂起头来看着他,嘴角绷得紧紧的。
云衷却觉得逗弄眼前这个少年很有趣,干脆把手肘支在了桌子上,用手托着下巴,半笑地眯起眼睛看着兰泽,好像一只捕住了田鼠的狐狸。“对了,说到继承,你们旧氏族的那个规定真的很有意思。怎么就会想到让外甥继承舅舅呢?是不是找不着自己的父亲是谁,所以只好找舅舅?这倒也没错,据说你们在历史上是‘只知有其母,不知有其父’的。既然只能弄清自己的母亲是谁,那么顺藤摸瓜,母亲的兄弟自然也是不会搞错的了。”
兰泽带来的几个随从纷纷把手按在了剑柄上,却被兰泽挥手制止了。“狄麟领主,”他开口想把话题引回正轨,“如果您已经知道了我们要传达的旨意,我们此行的使命就算完成了,也不便久留打扰,不如就此向您告辞。”
“等等,”云衷直起身来坐好,兴致好像仍然很高,“联盟首领派来的使者,日夜兼程赶到我这里,我怎么能不尽地主之谊、就打发你们走呢?不要让别人误以为狄麟不懂得热情好客之道啊。来,赐座!请使节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赐给兰泽的椅子自然还是摆在末位的。他犹豫了一下,冷冷地坐了下去。
“兰泽好像心中不乐,”云衷观察着,拍了拍手,“传雯漪来——听些音乐,会帮助你心情变好。”一个侍从匆匆从大厅侧门离开了,大概是去叫那个什么雯漪。兰泽仍然默坐着,看也不看面前刚刚摆上的酒杯和碗碟。
云衷倒是很热情,“我们不妨再聊聊。我对民俗方面的事一直很感兴趣,如果新旧氏族真的要做朋友,不妨彼此多了解一些,不是吗?比如,我来推理一下,”他喝了一口自己杯中深红色的美酒,接着说,“你继承了首领的位置之后,将来又会把它传给谁呢?首先你要有一个姐妹,然后谁有幸得到她的青睐,谁的儿子就可以接替你成为下一任首领,这倒真是有趣……”
“但是听说兰泽的姐姐品味很独特,至今都没有选到她的伴侣,”云衷身边的一个亲随说。
“哦,兰泽还真有个姐姐吗?我倒是忘了,”云衷做出努力搜索记忆库的样子,最后却还是一脸搜索结果为零的表情。“旧氏族的女孩真是清高啊,怎么就到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呢?难道旧氏族那么多的才俊,就没有一个入她的眼吗?是不是她需要在我们新氏族里挑一挑呢?”
他的亲随们都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有的还挤挤眼睛,“我们保证不会让她失望,”“想要多少儿子都让她放开来啊。”
兰泽在桌下攥紧了拳头。他可以忍受很多嘲弄,但是对他姐姐的羞辱,他从来都忍受不了。记得在羽京的时候,每次看到九彤纠缠林檎,他都要从背后扔几个青杏子或者小石头过去,让九彤的后脑勺吃点苦头。
“我想,选择什么人是林檎自己的事,用不着我们在这里讨论,”他尽量冷淡地说着,却难掩语气的锋芒。
“林檎,她的名字是林檎吗?”云衷好像在回味着这个名字,“又是这么拗口,你们旧氏族总是喜欢这种古语名字。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好几个亲随都摇摇头。有一个却清清嗓子说:“据我的印象,‘林檎’这个词的意思好像是‘西瓜’。”
亲随们的眼睛亮了,另一个人接上来说:“我记得是‘红薯’。”
第三个说:“不对不对,是‘馒头’。”
兰泽咬紧了牙,却还有第四个人用不怀好意的声音说,“那你们看看兰泽,他要是有一个馒头姐姐,他的围巾上怎么绣的不是馒头,而是一枝苹果花呢?”
“苹果花?”云衷皱起了眉头,“我喜欢苹果,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兰泽同时攥紧了拳头和咬紧了牙关,从牙缝里说:“这块围巾是我姐姐绣给我的,请你们放尊重些。”
一个声音忽然从他背后传来。
“领主大人,我来了。”
兰泽从没听过这么悦耳的声音,可是他也能听出,这个声音绷得紧紧的,倒好像和他一样充满怨怒。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们热火朝天地争论了有一会儿了,他都没注意到大厅里又来了人。
“雯漪,过来,”云衷随意地说,“兰泽,这就是雯漪,我们的女祭司兼乐师。”
兰泽感到身边掠过一阵风,是雯漪走了过去。她走到云衷身边,低头向他请了安,然后转向一旁的一架竖琴,在低矮的琴凳上坐好。
兰泽这才看清了她的脸。
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
在此之前,他还没有太多地留意过女孩子是否漂亮。他比较仔细看过的只有林檎,他也不清楚她算不算漂亮,只知道她和他一样,都像他们的妈妈,是棕头发、绿眼睛。
雯漪却不同。她的头发是暮春满月最明亮的时候、那种光华四射的金色。她的眼睛像湖水和天空一样蓝,可是这湖水和天空一定不是人间所有,而是在什么更美好、更神秘的仙境才存在。看到她,兰泽不知道为什么就会想到这些,好像他也曾去过那仙境一样。
“雯漪果然了得,她的音乐还没有响起,我看兰泽的心情就已经好了一半了,”云衷带着笑意说。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特别好,他好像很久都没这么轻松过了。捉弄这个小少年,居然这么乐趣无穷。等一下,他脑子里突然又蹦出一个新主意……
“雯漪,这是旧氏族派来的使者兰泽,他远道辛苦了,你好好唱一支歌,让他放松放松。”
“是,”雯漪驯顺地低了低头,然后拨动琴弦,唱响了几个字:
“神山上的流云影──”
天籁。兰泽想。
云衷却挥了挥手让她停下,“不要这么正式的歌,我说了,兰泽走路辛苦,唱一些轻柔的,让他好好放松休息。”
他的“放松休息”这四个字说得很轻,雯漪却一下抬起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她的眼里闪过一线灼热的光,但她还是低下头,温顺地说:“是,我明白了。”
然后她换了一首歌,弹唱起来。
这是兰泽没听过的一首歌,很好听,有点像催眠曲。也许他真的是走路累了,听着听着,就困倦起来。他的随从们也在一旁一个个低下了头,下巴在胸膛一点一点的,脑袋越垂越低。云衷的亲随们也打起了哈欠。
曲终的时候,整个大厅里只剩下云衷和雯漪还醒着。
“不错,”云衷看着昏睡的兰泽,“这件事你办得漂亮,雯漪,你的催眠魔咒混在歌里,效力果然增强。”
“您喝过了特制的草药,也依然能抵御我的魔咒影响,”雯漪恭敬地回答,“只是您催眠了联盟派来的使者,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问得正好。现在,我就需要你再办一件事,”云衷回答。
雯漪不安地看着他。
“去把他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云衷指着兰泽,“用你的魔法找到他姐姐在何处,然后带着这块围巾,替我去给她稍个口信,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