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觉得方真是一个好学生,竟然可以耐心听完她这么长一段的说教,并且没有插嘴。而方此时凝重的神色也提示着,她正在努力消化安吉拉之前所讲的内容,安吉拉便也同样耐心地等待。
“乍一听似乎很深奥,但细细一想好像并不是很难理解……”数息之后,方终于开口,“你的意思是——真正拥有自我意识的人,是可以随意地在心中塑造‘自我’这个概念的,对吗?”
“我的天!”安吉拉惊叹,“早知道你这么聪明的话,我就不用费那么大力气作那么多比喻了!”
“我马上就要十八岁了,安吉拉,不用把我当小孩子哄。”方眼睑低垂,视线落到自己被安吉拉合拢的双手上。她微微用力,将两掌挣脱,反过来扣住安吉拉的十指,接着说道:“我明白这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但做起来绝对不容易。而且,我也是因为之前看到过,你逼问克里斯汀是不是变种人时,内心思想的变化,才能领会得这么快。”
“呀……你、你也发现啦……”
“是啊,我当时注意到身边的洛娜神态太过于专注,专注得简直有些不正常,就强行把你连在我身上的心灵感应的‘通道’与她的合并到了一起。然后我也就看到了她正在观察的东西——你的思维,你心中的‘我’。”方当下的心情肯定有一部分得意,因为她正轻轻摇动着安吉拉的双手。
“你太可怕了!还有洛娜!”安吉拉的两只眼睛瞪出一丝恐慌的色彩,“你们都能把我的心灵感应玩弄于股掌之中!我以后再也不敢连接你们了……不!我以后再也不能在你们面前——”
“嘻嘻,安吉拉,这是你撒娇的样子吗?真是太可爱了!”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仅仅过了这么一会儿,竟然已经反过来调戏安吉拉。
“我……”
“好啦,别跑题!”方打断一脸羞意的安吉拉,牢牢攥住她的手,“那时你的内心真是神奇。怎么形容呢?就好像,其他人心中的‘我’,都是固定成一个形状的,很难变化。当不同的人遇到一起时,幸运的话,他们脑中的‘我’会彼此契合,相交相知;但很多情况下,他们的‘我’是相互抵触、磕碰的,因为都在坚持各自的形状。有时候这种‘强硬交涉’是有意义的,思想的碰撞会带来更多智慧的火花;但有时候,这种互不妥协只是无意义地给互相带来伤害。一个人往他的‘自我’里填的东西越多——喜好、规矩、信仰,什么都往里塞——所坚持的‘自我’越庞大,也就越容易与别人的‘自我’发生纠葛。”
“而安吉拉你的,却不一样。”方继续说,“你的‘自我’没有固定的样子。你想与克里斯汀相交,你就变成了喜欢克里斯汀的‘形状’。好比是——随遇而安的水流,按照周围的环境时刻变化自己的状态。不与其他的‘我’发生冲突,安抚他们的内心,激发他们的善意。就像之前明明是我在乱发脾气,你却先对我说‘对不起’……我想,我终于明白《道德经》里的‘上善若水’是什么意思了。而且,这也便是你说的,给自己的灵魂编写程序的意义——可以随心所欲地成为任何一个,想要成为的自己。”
安吉拉目瞪口呆地盯了方好一阵,才摇摇头,堪堪开口:“看来,我果然是多虑了。克拉丽丝,你心中本就蕴藏着这些智慧。就算没有我们帮忙,你也可以单凭自己挺过抑郁的心境。”
“不!”方用更大的幅度摇头,“安吉拉,是你给了我启迪,否则这些思想无法涌入我的心田。真的感谢你!可是——就算明白了这些道理,我也不像你会心灵感应,用强大的精神力随意塑造自我。”
“……克拉丽丝,所谓精神力,应该是指心灵本身的力量,并非指引或掌控心灵的力量。”安吉拉思忖了一阵,才开口说道,“借用你刚才的比喻,精神力强的人,思想的‘水势’也就流动地更猛烈,反而不是更难被‘塑形’吗?”
“咦?嗯——对哦!好像是这样!你收住已经成形的想法应该比别人更难才对……天啊!安吉拉,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嘿嘿,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安吉拉狡然一笑,“我用的恰好就是抑郁!”
“什么?”
“抑郁本就是大脑的否定机制,善加利用,自然也就可以发挥积极的效果。当我想消灭某个想法时,就把我抑郁时期的那些思维习惯用在它上面,从各个方面分析它的无理之处,否定它的意义,然后它就会自然而然地消解。”
“嗯——听起来好像是有可能……我曾经有一阵就是,不敢跟路人兑换零钱,不敢跟陌生人打听路线。不是怕跟他们打交道,而是总认为别人一定会拒绝我,求他们也没用。这种否定机制真的很强力,连这些本是理所应当的小想法、小冲动,都能否决、除尽。”
“哈哈,你能理解真好!”安吉拉见方果真一点就透,笑得更加开心,“我以前跟同事说这些,他们还总是不太相信。也许经历过的人才能了解,用‘抑郁思维’来否定心中的念想,简直容易得就像把文件丢到垃圾桶。如果能够准确而理性地辨别出删掉的应该是哪些‘文件’,它几乎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好吧……我现在越来越相信抑郁症的积极意义了。可是,它只能用来删除思想,你又是如何来建立思想的呢?”方的眼睛呼扇呼扇地眨了又眨,连疤痕状的胎记也显得可爱至极。
“如果这个时代的中学生们都像你这么聪明——不仅能举一反三,还总能抓住问题的关键——我真的会义无反顾地回到中学教书。”安吉拉不禁由衷夸赞,“关于思想建立,我也是受到了别人智慧的眷顾才得以领悟。大学时期里,当我在思想的泥潭中挣扎时,是我的导师启迪了我,将DNA修复与重建自我联系起来。”
“DNA修复?”方急忙跟上安吉拉跳跃的思维。
“没错,我大学时期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做这方面的研究上。”安吉拉腾出一秒钟回忆往昔岁月,然后便紧接着往下讲,“当发生损伤的DNA分子有一个健康的DNA可作为模板时,细胞里会发生一系列生化反应,按照健康的模板把损伤的部位恢复成正常的样子;但当细胞里没有健康的模板时,它们只能干脆把损伤的地方切除掉。当然我这只是粗略地描述下,实际情况比这复杂多了。话说回来,当时,我还有点自怨自艾,认为自己已经忘掉了以前快乐时的样子,脑中已经没有健康的模板了。但后来,我才恍然大悟——我自己身上虽然没有了,但别人身上有啊!”
“什、么意思?你用心灵感应把别人的健康精神‘偷’了过来?”
“……别胡说!那时我还没觉醒异能。再说,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那叫——复制!我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重新成长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探知这个世界,模仿别人的样子,重新学习如何去从日常的琐事中体会到快乐,如何去热爱别的人事物,如何充满信念、怀抱希望……那些本就是他人思想中的一段段‘程序模块’,所以我也可以将其复制过来,为我所用,不是吗?就这样,我拼凑出了一个新的自我。并且渐渐地,这些外来的思想与习性互相兼容、融合,没了他人的影子,万万全全地化为了我精神乐园的一部分。”
“你的意思是——你身上的这些,乐观、谦逊、善良、坚强……全都是——重新从别人身上学来的?”
“没错,克拉丽丝。我绝不是天生如此。如果我未曾悲观、傲慢、邪恶、懦弱,我又怎么会得抑郁症?抑郁将我心中那些错误的‘意识模块’剔除掉后,剩下的那个‘真我’,告诉我要重新建立一个拥有良好品质的自己,才能得到解脱与救赎。抑郁给我展现了大脑的否定机制,我便反其道而行之,慢慢地摸索到了‘肯定机制’。你知道吗?大脑中肯定的通路要比否定的通路多了去了!奖赏效应点燃了我的激情——主动去掌控自我,就已经获得了快乐;情绪动机放大了我的热情——只要满怀热爱,灵魂就自然充盈;甚至还有自我指引——心即神,默默祈祷,我就顺着祷词的方向渡到了彼岸。”
“彼岸……”克拉丽丝微微眯上了眼睛,似是在细细体会这个词,“我想——这就是你现在的境界。即使没有从别人身上获得模板,你也能把自己打造成想象出来的样子。”
“是啊!我成为了自己的主人,不再像以前一样受心中万般思绪的束缚,不再是‘自我’的奴隶。克拉丽丝,你呢?你心中的抑郁为你洗尽铅华后,剩下的这个‘真我’,要你做什么呢?”
“我……”方终于松开安吉拉的手,一团蓝紫互嵌的光团闪现在她胸口。光团越变越大,已经刺痛了安吉拉的双眼,但方仍然死死盯着它看。
“我感受到了!”光球触碰到方的双掌之时,一道激动的哭腔从方的脆嗓里破发而出,“我的灵魂……还在跳动!她说,她想要自由!”
“她要带着我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不!是踏遍宇宙的每一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