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伟亮一直就躲在门外,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他看了个真切,听了个明白!一个含辛茹苦的父亲为了圆儿子的大学梦,在那个院子里被人戏耍、受尽了欺辱……黄伟亮的眼里喷射着怒火,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他觉得自己的手掌有些疼,低头借着月光一看,原来是刚才拳头攥得太紧,指甲抓破了手心……
眼看着父亲一步步朝门口走来,黄伟亮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黄伟亮到家后连衣服都没脱,直接跳到了炕上,他面朝着墙壁躺好,然后,安静的流泪。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门响,然后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是父亲回来了。可黄伟亮却只能继续装睡,今夜,他无法面对父亲,他不忍心,也不敢……
害怕惊醒了儿子,黄永禄很小心的上了炕,他轻手轻脚的拖过了一床被子,用被角轻轻的掩在了儿子的小腹上,然后他在儿子的身后默默地躺下,一声长叹……
父亲的叹息声就像一把裂心的刀子,狠狠的切割着黄伟亮的五脏六腑,为了不让自己的哭泣发出声音,他死死的咬住了嘴唇。有好几次,他都想翻身坐起来,撕掉那张该死的录取通知书,然后告诉父亲:“爸,咱不借钱了!大学我也不去上了!不上大学,我一样能赚钱,一样能给您养老!”
可是黄伟亮最终没有那么做,因为他知道,就算他那么说了,父亲也不会同意的,而他自己也根本没有那个勇气!父子俩忍辱负重这么多年、黄伟亮苦读寒窗十余载,不就是为了那张录取通知书嘛!那张录取通知书就是他们爷俩儿的命啊!它就是黄伟亮的前程,也是这个家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未来……
那是黄伟亮记忆中最酷热的一个夏天,恶毒的阳光仿似在空气里浇了一把火,燎得人想歇斯底里的咒骂些什么。好容易盼到太阳落了山,可心里的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人躺在炕上不动,那些汗珠子顺着身子往下淌。
那一年,黄永禄的身体好了许多,虽然左边的身体还是麻痹的,走路依旧打着摆子,但是已经不太影响活动了。如今他又有了一辆在二手市场买来的破自行车,所以现在可以每晚都回家陪儿子。黄伟亮放暑假在家,每天他的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准备好一顿简易的晚饭!这是一个很多年来的习惯:他们父子只吃一顿晚饭。剩下的时间无所事事,黄伟亮就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冒汗。身体不动,可脑子在动,他满脑子都是钱!钱!钱!可是钱,不是光想就能想来的!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每天晚上,黄永禄都会在儿子睡熟后抱出那个铁盒子,整理里面那些邹邹巴巴的钞票,然后就是一声一声的叹息,而那个铁盒子,也成了黄伟亮的心病!有好几次在父亲上班之后,黄伟亮拿出了那个铁盒子,可是犹豫再三,最终他只能将它默默地放回去……因为他想到了父亲的那些叹息,他不敢打开!也正是父亲的那些叹息让他知道:那个铁盒子里的钞票,一定会是一个很令人寒心的数目;那个铁盒子里除了钞票,一定装满了沮丧!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黄永禄下班回家,父子俩刚吃过了晚饭,黄永福来了!黄永禄赶忙给大哥让了座,一番寒暄之后,黄永福问道:“永禄啊,后天是大光结婚的日子,你知道吧?”
黄永禄唯唯诺诺的应道:“知道知道!哥您放心,不用你说,我一大早就过去,帮您忙活忙活。”
黄永福忧心忡忡的一声叹息:“哎!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事儿呢,我看……”他抬头瞄了瞄黄永禄,又瞄了瞄坐在炕边的黄伟亮,说道:“我看后天,要不你们就别去了!”
“哦……啊?”黄永禄愣住了:“为……为啥?”
黄永福又是一声叹息,他苦着脸说道:“永禄啊,按理说,大光是你亲侄子,他结婚你去喝喜酒,这是应当应分、天经地义的事儿!可这几天我是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你说,大光大喜的日子,在那天,他最大,你说是吧?”
这倒不假!在农村,结婚的当天不论长幼辈分,新郎新娘最“大”!黄永禄愣愣的点了点头。
黄永福接着说道:“可你家亮亮刚得了个状元,那可是个大体面啊!你想想,你们要是去了,那大伙儿是给大光道贺啊?还是给亮亮道贺啊?你这……你这不是抢了我们家大光的风头嘛!”
这是什么道理?黄永禄偷偷瞥了儿子一眼,好像还有些不死心,他低着头问道:“那我们……我们就不去啦?”
黄永福摆着手说道:“要我看就别去了!闹心!”说完,他又问道:“哦对了,大光结婚的那天是礼拜天,你休班在家是吧?”黄永禄点了点头,黄永福提醒道:“哦,那你记住了,休班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千万别到处溜达,让人家看见了又该说闲话了!你放心,那天酒席桌上要是有人问起你,我就说你在厂子里加班呢,记住啦!”
黄永禄没有应话,只是沮丧的点了点头。
“那行!就这样吧!”黄永福背着手就走出了门,出门前还留下了一句话:“等大光结完婚,我让他带着媳妇儿来给你送喜糖!”
糖?又是糖!黄伟亮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幕:黄永禄只用了两块糖就将他骗走,然后企图霸占他的母亲……望着黄永禄离开的背影,黄伟亮狠狠地咬着牙:个老畜生!你给我等着!
两天后的星期天,从那天的黎明开始,小村庄的鞭炮声就没有停过:黄伟光今天结婚!鞭炮声昭示着喜庆,却让窝在炕上的黄伟亮心烦意乱。
快到中午的时候,各家各户的村民们都喜气洋洋的涌上了街头,大伙儿都穿着最光鲜的衣服,熙熙攘攘的奔向了黄永福家的院子,大家都是去道贺,喝喜酒的!
黄伟亮默默地来到了衣柜前,他从里面拿出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衫,然后套在了身上。衣服的左胸处印有五个字:上塔镇中学,那是他的校服!生活太艰辛,黄伟亮几乎就没有穿过新衣服,这件校服是学校要求必须买的,对于黄伟亮来说,这是他最体面的一件衣服了,平时几乎不舍得穿。
见儿子在换衣服,黄永禄有些紧张,他上前问道:“亮亮,你要出去?”见儿子默不作声的穿着衣服,黄永禄苦着脸劝说道:“亮亮,快别出去了!你要是真有事儿,就再等等,等错过了中午!现在外面人多,别让人看见!你大伯那天特意来嘱咐咱……”
黄永禄的话没有说完,黄伟亮将一件干净的衣服递了过来:“爸,换上吧!”
“换上?”黄永禄愣愣的接过了衣服,他反问道:“亮亮,你这是要干啥?”
黄伟亮苦涩的一笑,回答道:“爸,换好了衣服,咱到黄永福家吃喜宴去。”他说的是黄永福,而不是大伯。
“哎呀!你这孩子!”黄永禄拍着腿叫苦道:“你怎么那么不听话呢?你大伯那天不是来过了嘛!他不让咱去!今天的喜宴没咱的份儿!”
黄伟亮很平静的说道:“他不让咱去,那咱就不能去?他凭什么不让咱去?咱们可是随了礼的!”
“随礼是随礼,可人家……啊?随礼?”黄永禄的话说了一半,他突然迷糊了:随礼的那天晚上,儿子不在那个院子里啊!黄永禄慌张的问道:“亮亮,你……你咋知道随礼的事儿?”
黄伟亮的鼻子一酸,他努力的想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一些,可声音还是哽咽了:“爸,我觉得咱……咱今天应该去!”
望着眼前的儿子,黄永禄红了眼圈,朦胧间,他从儿子的眼神里看到了很多东西,这让他突然觉得……儿子长大了!黄永禄咬着牙,很坚定的一点头:“好,爸听你的,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