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月从离恨天出来,与袁宣峻一起穿过沙漠,南下而去。
天气已然是入冬,大漠之中昼夜温差极大,也不似大秦国境那般冷。风寒如刀,吹在脸上仿佛要割下人的一片肉来。
她换上了大毛的衣裳,裹在白色的袍子里如猫儿一般乖巧。疾风而驶的马匹上驰骋,又是另一种年少的英俊,身体虽然一直单薄,却从单薄里透出韧性,眼睛里是婴儿般的纯粹。透着看透一切的通灵和对一切好奇的懵懂。
“师傅,我们到底去哪里?衣服也有了,不是该回去吗?”
袁宣峻扯了缰绳,想到她母亲以前呆过的园子,心下是想带她过去看看,守岁过年,也算是一家团聚。
“大漠的东西味道单薄,带你去尝尝更好吃的。再过一个月就是年下的,你师娘和师姐师哥都会过来守岁过年,到时候再回大漠去。”
堇月点点头,鹌鹑一般跟在他的身后:“好。”
大漠与大秦的交界处,有一座城,名曰律城。是北越与大秦交易往来之城,虽然繁华,却也人口稀少。除了驻守的兵士,大多都是商人。
二人随意找了一处客栈住下。
店里卖的是北境才有的烧刀子,和这里的天气一样,烈。
堇月喝了一口,只觉得从舌尖辣到嗓子眼。也不知师傅是怎么能大口大口的灌下去的。
她赶紧罢手,只夹了一块白菜炖的酱肉放入嘴里。袁宣峻笑了笑道:“这酒极烈,和家里的酒不同,喝不下便不喝了。菜却不错,多吃一些。”
她道:“我以为所有的酒都是甜的才对呢?”
“从大漠往西以北的酒是白色的,乳香且烈容易醉。秦酒两江的味道全然不同,北为清香,南为浓香,月氏的酒呢是酱香。大多数的果子都可以酿酒,味甜甘美。南诏的酒是糯米酿造的,用甘蔗熬制的冰糖做底,色黄味酸回甜。再过几年,师傅教你酿酒。”
堇月柔和问道:“师傅,您说的这些酒,你都喝过吗?”
“大部分是喝过了,总有一些没去过的地方,自然有没喝过的酒。”
堇月想了想,突然嘟了下嘴:“你骗我,我看过你给的地图。就从我们住的地方到这里都走了好久,你说的地方这么大,怎么会都走过呢?”
“师傅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走过很多地方有什么好奇怪的?”
堇月想了想,骤然笑出声音:“那我以后也要去很多地方?”
袁宣峻愣了一愣,想着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徒然又严肃道:“你哪里都不许去,除非师傅带你出来游览。记住了吗?”
堇月不知他为何突然严肃起来,想了想道:“师傅,你说过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既然是这样,那应该是教导而非控制。所以,我不能听你的。”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为师也是为你好。”
“可是我还是觉得你说的不对,为我好未必是控制,不是么?”
袁宣峻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了,又叫了一壶茶道:“为师说不过你,就听你的。”
半响又道:“这里往南有一处山谷,原有极多奇花异草,明日带你去看看。”
他转头望向那往南的方向,与堇月母亲过往种种皆浮现在眼前。
次日榜样,二人果然到了那山谷。只见远远望去,如天上砸下一枚巨大的鸡蛋,在平地里生生压出一片谷地。远有烟雾,树木森森。因着瘴毒弥漫,所以进去的人极少。
袁宣峻在入林处寻了许多草,教她嚼碎了咽下。
“凡有毒物,百里之内都有与其相生相克的。”
“嗯,师傅。我们为什么来这片树林?没有什么美景啊,就是大树叶绿点,没落而已。”
“这里,我从前和你师母来过。总想着带你来看看,等天全部暗下去了,就能看到这里最好的景色了。”
堇月裹紧了衣衫,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带着师母来:“既然是这样,师傅该带着师母一起来才是。”
他远远看着那山峰,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的说道:“都是高处不胜寒的人,都不愿来的。”
堇月听不懂,只摇摇头。
读几个时辰,二人走到河畔边,河中有浅蓝色的水母游过,在冷冷的夜里,透出阵阵光芒。而复又有萤火虫从树中飞出,环绕在周围。映出二人的脸色。
堇月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候,只跑着捉虫去了。
袁宣峻见着,相到十八九岁的南荣曌,只不过比堇月多了些沉稳。
那沉稳是压抑的,对一切事物都淡淡的,仿佛漠不关心,却有事事镇定自若。哪怕是彻底的信任了一个人后,也是淡然而冷漠的。
他最初以为南荣曌是后天至此,后来眼见她成亲,位居高位,一步步达到如今的九五之尊,才明白,有的人,是天性。
他看着这难得才寻回来的孩子,充满慈爱。只盼着堇月,一生安乐。足矣。
堇月正玩得尽兴,忽然听到远处有呜咽之声音。忙跑了过去,却见一女子不过十七,蜷缩在树下。瘴毒入肺,已然是生死边缘。
袁宣峻见她身着囚服,满身伤痕,忙褪下衣衫上前给她盖上。又迅速的替她诊治,解毒。
堇月看着他替她清理创口,欲言又止而又忍不住道:“师傅,男女大防,不如我帮她?”
袁宣峻依然未停下手里动作道:“堇月,你记住,医者无男女,无老弱。凡是当以人命为先。公正之医者心,不必理会这些世俗。”
堇月稍微点点头,只得更细心的观察他是如何处理伤口,如何缝合,如何上药的。
复一日,那女子从谷外的草丛里醒过来。四顾。
堇月端了一些吃的给她,她腹中饿极,狼吞虎咽罢了。也不致谢,也不言语。
“你怎么受了这么多伤?谁打你了。”堇月好奇问道。
那女子不言语,眼神里空洞无神。“你们把我送回大牢吧,很快我就可以去死了。”
袁萱峻对着堇月招了招手,示意她去寻一些水。
又坐在那女孩身边,以一种极亲和的口吻问道:“你犯了什么罪行呢?”
那女孩如木偶一般道:“我剁碎了她,我杀了她。所以官府定了我的死罪,他们说我不孝,所以也用了所有刑法。”
他不问具体细节,也无法得知一个弱小的女子怎么会对自己的亲人有这样浓烈的恨意。作为医者,只能无差别的安抚下这个脆弱的灵魂。然后指给她继续活下去的道路,无论是一天还是三天。
他静静的看着她的眼睛,从里面窥探得一种绝望:“你恨她,那么现在后悔吗?”
“不后悔,我死了遇见她也是不后悔的。我只想快点死去,快点去找她。”
“那你对她,还有很深的爱吧?若只是恨,你应该感到释然,而不是期盼。你期盼和她的见面,又是为了什么?”
那女子声音是哑然的:“她临死,我也没来得及问她。既然生了我,为何不爱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一直说生我养我难道错了吗?可是我真的觉得是错了的。”
“你的母亲伤害了你,对吗?”
她摇头:“可是她从来不肯承认她的错,她是没有错的,我只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一块肉,有什么痛苦或者不痛苦呢?”
“那你还恨吗?”
“恨,哪怕她死了。我也不原谅她,但是我还是很爱她。我也不觉得我错了,我只知道,杀人偿命,报应不爽。”
袁宣峻听到这里,深深体会到她身上的那种对亲情的强烈感情和绝望,他不再说话。以医者的身份抱着那个孩子,抱着一个受伤的灵魂。哪怕这个灵魂是万劫不复的。此刻他只是医者,只是大夫。无关道德。
堇月听了他们的对话,只觉得心口不知道为什么,缺了一点东西。空洞的,疼。
那女子又睡着了。
堇月才问他道:“师傅,为什么有人会这样憎恨自己的母亲?”
袁宣峻道:“因为世上,不是每个母亲都足以成为母亲。只是世人不承认,母亲不爱孩子,本就是存在的。而孩子给到父母的爱,远远比父母给孩子的多。”
堇月又问:“可是,父母不爱儿女,又为什么要生下他们呢?”
“无他,偶然尔。以后你便懂得了,许多父母本就是稀里糊涂的做了父母。自己尚且不得父母爱,哪里会懂得爱孩子。而孝顺两个字,足够压制住天下的子女了。”
堇月摇头:“师傅,孝顺的意思,就是顺着父母来,就是孝吗?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以后也要顺着你才是孝吗?”
袁宣峻笑道:“你我是师徒,却不用顺着我,凡事做你觉得正确的就可。但是每个人都得为他做的事负责,你认为对的,未必会对。你就的承担相应的结果。”
堇月点点头,又问:“我们真的要将她交给官府吗?”
“医者医心,她已然知道自己心里所想的了。我们的责任也完成了,可是国有国法,她既然触犯了律法,自然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的。”
堇月看着那女子沉沉睡去的影子,很想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却也不问了。只得听他师傅的,将她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