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的沧安握着一支先帝御赐的匕首,踏马直奔皇狱。
先帝曾用这把匕首划归了四国天下,以这匕首展开了中原逐鹿之战。后来他将这匕首赠给了如今的安王,当时的贺安殿下。沧安五岁生辰那天,这匕首就放在安王的玉桌之上,五岁的沧安公主抱着匕首死活不愿松手,安王无奈之下只好将匕首当做沧安的生辰礼物赠给她。
本以为这个自小就喜爱兵器的小女儿能做个巾帼英雄,没想到寻到放风筝的新乐子就将这个死缠烂打得来的匕首抛诸脑后。锁在金玉匣子里,一锁就是十年。
直到今日,沧安想到劫狱这样的混账事,才突然想起这支尚方宝剑。一时间回想起自己混账的十年,的确未曾继承先祖爷爷的英雄盖世,反而借这匕首去做劫狱这等古往今来再无其他公主敢做的事。
她不知道后册的史书将会如何将她写进安国的宫史之中,约莫在百年之后的野史之中,流传着一个故事,安国的一位不学无术自小顽劣的小公主,为了一位宫廷的司乐,手握先祖划分四国的那柄金玉匕首,于上元之夜,夜闯皇狱。
此时此刻守门的将士们听到沧安讲述匕首的来历,一时间不敢阻拦,纷纷下跪,唯恐落了个不敬先祖的诛族罪名。
沧安此刻百感交集,握着匕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她趁着追来的守卫还未到来之前,冲进了皇狱之中。
叶昀此刻还茫然无知,静静的闭目在牢狱之中养神,泰然自若的神情,让沧安此刻更气不打一出来,“司乐大人在牢狱之中过的倒是坦然,想必我是打扰您调养生息了。”
叶昀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睁开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听见带着怒意的熟悉声响。心中微微悸动,“殿下?”
“殿什么下,赶快跑啊!”
在叶昀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沧安用钥匙打开了牢狱的门,拉起叶昀的手一路狂奔,驾着马一路出逃到宫外。
叶昀望着此刻沧安驾马认真的神情,一时间出了神,原来她为他认真的侧颜是那样好看,在漆黑的夜里,皎洁的月光落在她白皙的容颜上,熠熠生辉,在他的生命长河里,她是他唯一的光。
那光让他即使身处黑暗,也不会觉得寂寞。
可他知道,他的黑暗总有一天会吞噬她身上的光。可此刻的他,只想这样在她的身后,哪怕多看她一眼,于他,都是奢侈。
“叶昀,我们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再也不回那个囚笼了,好不好?”
“好。”也许是因为那夜的光迷的醉人,也许因为他早已沉醉其中,他就那样迷糊的应下了。
但他并不后悔,因为沧安从未那样笑过,微微上扬的月牙弧度,是真心实意的笑,像三月的春风拂在细柳的梢头,似阳春之水掠过层层涟漪。
年少的时候,总要疯一次。
在皎洁的月光下,在波澜的沧水前,那个与她在御宫中初见的少年,那个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少年,望着她的双眸,用他一生最重的承诺说,“沧海为娉,天地为鉴,日月为证。我向月亮之神起誓,聘娶沧安,终此一生,此去韶华。”
叶昀没有告诉沧安,月亮女神是祁国人的信仰,在月下起誓,是祁国人最重的誓言。
是终其一生要去遵守的,否则月亮神将不会眷顾违背诺言的人,而那个人将会失去所有的幸福与快乐。
而她用她此生最明媚的笑颜,无声的落下那欢喜到极致的泪,她说,“终此一生,此去韶华……”
“我们离开安国,好不好?”叶昀抚着她的发丝,穿过细软的青丝,为她绾发。
她倚在他的怀中,“去哪都好,只要我们不分开。”
“好,我们先在沧水河畔的荒郊里住上几日,几日过后我再想办法找船东渡。”
在沧水壮阔的激流声,沧安睁开眼。
河畔蔚蓝的天空像是一滴晶莹的蓝色宝石,在难得的旭日阳光下,散发出它独有的清冷魅力。
她踏着水浪走到沧水岸边,然后用手轻轻拨弄着水,用沧水洗涤着她秀丽的青丝。
一双修长冰凉的手遮住了她的双眼,她早就猜到身后的人是谁,却还是故作不知,他嘴角轻轻上扬了弧度,“好闻吗?”
那香气淡雅中透露着一股清气,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清新,阵阵的清凉中将那暗香影藏。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说的大约就是这样的隐约朦胧之感。
他慢慢将手撤了出去,沧安的眼前是一支浸透了雪水的红梅,红梅刚刚绽放,仍然是有些青涩的。安国的习俗与东陆不同,向来将元宵视为很重要的节日,只是上元夜,就那样错过了。心中虽然遗憾,但是沧安却没想到,他还记得每年的上元节都要替她寻一支梅的习惯。
安国的上元节向来是有一个习俗的,如果男子愿意在上元夜为女子寻得一支红梅,就是预示着永不分离的意思。叶昀本就是祁国人,并不知晓安国的这个习俗。
在沧安十二三岁,她第一次诓骗叶昀非让他在上元夜的晚上从梅园里折下一支红梅送给她,她骗他说,这是个好兆头,寓意着新的一年将会有好运。
后来的一次上元夜,叶昀顺带折了一支放在谢苓的窗边,翌日的谢苓欣喜若狂,以为是宫中的哪位姑娘仰慕他许久,一时得意之下便在与叶昀奏琴的时候提起了这事,本意是要向他炫耀的,“你知道吗,有人在我的窗边折了一支红梅?”
叶昀想了想,是他折的,所以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嗯,看到了。”
谢苓那时神采奕奕,眉飞色舞的说道,“嘿嘿嘿,终于有姑娘看上我了!”
叶昀细想之下,只当他是做梦准梦见了姑娘又在清醒的时候说着胡话,继续调试手中的琴弦并没有在意。
“只是小姑娘这样未免有些不矜持。上元夜都是男子送给姑娘以示情意的,哪有姑娘送给心上人的啊。就是不知道是哪位姑娘这般有眼光……也不留个字条啥的……”
叶昀的手停了下来,细细回想他说的话,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以示情意?”
“我们安国的习俗,你可能不知道。折红梅可是寓意着永不分离的,安国的痴情郎千里折红梅,可是堪称佳话的。”
一个踉跄,叶昀的脸色渐渐黑了下去,抢过谢苓手中的红梅,折成两半,然后重重的砸在了古琴上,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而那是谢苓的嘴能吞下两个鸡蛋。一向温文尔雅的叶昀竟然如此失礼,就像魔怔了一样。不过那时他的理解是,没姑娘为他折红梅,他这是吃醋了!而后来的谢苓,也再没在上元夜收过红梅。
叶昀再没在沧安面前提过这件事,而沧安随着年纪的长大,也再不骗他做这些女孩子小心思的事情了。
而今日的沧安,收到了她真正意义上的那支红梅。
沧安的心情格外的好,望着其他家烟囱上冒气的烟,一时兴起,“叶昀,你想吃什么?”
叶昀一怔,再没人比他了解这个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殿下,对于烹饪之事,是半分不通的。如今心下起了深深的担忧之意,若是她再将房子烧了,恐怕是真要留宿荒野,“还是我来吧,安安想吃什么?”
沧安望着他,嘟起嘴,作生气的模样,摇了摇头,指着锅灶,“今天厨房归我,你出去!”
之前在深山里,她见过叶姐姐做饭,她做的又快又好,沧安那时候就很羡慕。所以留意了方法,现在已然跃跃欲试。
自小沧安就对自己很自信。她学东西很快,无论是跳舞还是奏琴,不过都不曾精通,她也没有将心思花在上面。
她小时候最喜欢与人下棋,一旦遇到她喜欢的事情,她就会精通其中,如今在安国的安陵王城里,很少有人说与她下棋有胜算的。
但是自信归自信,第一次上手做饭,对沧安来说还是很吃力的。她不知道要填多少柴火才够,一番折腾之下,浓烟呛的她喘不过气来。
脸上蹭上乌黑的烟灰,看上去像是刚刚从泥地里捡起来的,可她却依旧浑然不知。
烟雾直冒到屋外,屋外的叶昀见状冲了进去,看见正在一边炒菜,一边抹灰的沧安一时竟觉得很好笑。
上去将她手中的铲子夺下来,推着她一路到屋外,“安安还是去洗衣裳吧,这里交给我。”
沧安虽有气,但她的确不知道怎么生饭。而且飞奔的油水溅到她的身上,烫出一个白色的水泡,她怕叶昀看见又要担心他,只好乖乖的抱着换下来的衣裳,去和河畔的浣衣姑娘一同洗衣裳。
河畔的浣衣女轻吟浅唱着诗词,婉转的曲调中带着几分清冷悲意,“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轻柔的唱腔让沧安恍惚间有一刻以为,她被锁在那寂寞的梧桐深院之中,将一叶秋锁在其中,那道冰冷的锁链,无助的囚笼,其实还在那,她真的逃的掉,舍弃的掉吗?
可望向那屋内升起的袅袅炊烟,此刻的沧安只想沉浸在其中,忘掉所有的忧愁。她还怕失去,害怕失去她已经得到的幸福。
而此刻的沧安并不知道,她的幸福其实已经在悄悄溜走,那一切不过是虚幻的场景,浮华之梦过后,就是残酷的现实。
月黑的风高夜,沧安已经入睡。
“世间所有人都可以疯一次,唯独公子不可以,公子一定是最理智的那个。”
戴着黑色斗篷,在漆黑的夜晚看不清模样,她对眼前的人很恭敬,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安国的祈王府随时等候公子的消息。”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没有丝毫的波澜,平静的走回了屋内,换下了身上同样黑色的斗篷。是从黑暗中走出来的身影,孤独而淡漠。
第二日沧安醒来的时候,叶昀为她准备好刚从县里买来的热腾腾包子,看着她一点点的吃完,露出满足的笑意后,才开口说,“安安,在我们祁国的习俗里,有情人是要请诸天神佛印证的。”
沧安想了想,叶昀是祁国人,她既然喜欢他,与他互许了终生,就要为他考虑,站在他的角度,听从他的习俗。于是仰着头问,“那我们该去哪印证?”
“万安寺。”
安国的万安寺离这里很近,据说很是灵验。只是沧安却从来没有去过,平民百姓为求诸事顺利亦或者为求姻缘的确是有去寺庙祈福的这个民俗。只是沧安一向不信鬼神之说,既然叶昀有这样的信仰,她自然是要顺从他的。
于是一番准备之下,就与叶昀一同驾马赶往万安寺。
“叶昀,你们那还有什么风俗,你多跟我说说,以后我也会尽量按照你们那来的……”
“也没什么,安安不必为我过多迁就的。”
叶昀的神色渐渐黯淡了下去,他不知道此刻的他是怎样的心情。错综复杂,而又是痛苦而挣扎的。
点燃了三炷香,他与她并肩跪在佛像下,沧安闭上眼睛,默默的许愿祷告。而他却睁开眼,在一旁望着紧闭双眸,那样认真的沧安,他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拉着沧安的手说,“你在这等我,我去将香插在最灵的殿里。”
沧安笑着望着他说,“我哪也不走,我只跟你回家。”
叶昀的笑勉力支撑着,站起身,回过头走出了殿门,他的泪从眼角静静的落了下来,无尽的痛苦在包围着他,他回过头,抱起她,然后带着她去天涯海角也好,可是他知道,从他踏入安国皇宫的那一刻起,他与她就注定再无可能……
他骗了她,他其实从来没想过,要带她回家的……
“妹妹是在为父皇和皇后祈福吗?”
沧安听到这个声音猛地回过头,怎么会?怎么会是皇姐。皇姐为什么会知道她在万安寺。
霎时间脑中一片混沌,嗡嗡乱作了一团,她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这样美好的梦境,终于清醒了……
靖姝带着早已预料到的笑意,坐在沧安的身旁,叶昀坐过的位置上,“沧安永远是这样任性,可是为什么你次次的胡闹,总会有人替你圆谎,给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呢?”
“可是皇姐从来都没有机会呀,所以你知道你这样的任性有多让皇姐嫉妒吗?”
皇姐修长的指甲划过她的脸,将她的泪一点点抹去,留下一条清晰的泪痕。
“叶昀呢?他在哪,你把他怎样了?”沧安想起刚刚离去的叶昀,一时间担忧不已。
靖姝笑了笑,艳红的唇像炽热的玫瑰一样娇艳欲滴,只是那笑是那样讽刺,向冰刃一样袭上人的心头,带来阵阵寒意,“叶昀?两日前他就因为夜闯宫门处死了。”
“安国的小帝姬为给生病的皇后娘娘祈福,夜宿万安寺,祈了三天三夜的福。君上念帝姬的孝心可嘉,特地赐婚于小帝姬的十六岁生辰。”
这些话就像一支支冷箭,一支支射入她的心中,而这些话在她的脑中回荡着,头晕目眩中她想起叶昀从未提起的习俗,与突如其来的万安寺祈福……她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