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的曼珠沙华。盛开在暗红的天空之下。
其他的几个魂使在忙碌着,将那些等候的灵魂净化,送入轮回的三涂河。
看得到,苍芜身后跟着几个温顺的死魂来到阴司。看得到,三涂河上奈何桥的桥栏上,一头银发一身素衣的荒侧卧在那里,银丝铺落满桥。
诶?那么……我是谁?
伸出手,看不到;低下头,也看不到自己的身体。
诶?怎么回事?
“月下?月下?……荒?”是苍芜的声音。
苍芜的温柔而担忧的眼。
梦?原来是梦啊。
“苍芜……”月下伸出纤长的手指从眼上描过,揉眼,“月下死了吗?”
“笨蛋,还没有。”苍芜揉了揉月下的头,揉乱了她柔顺的发丝,月下伸手,用手指挑起自己银色的发丝,在指尖无聊地缠绕着,一边睡眼迷离地问:“魂使们有把握吗?净化魂使。”
“不知道。”
“嗯……”月下停下手中的动作,不满地哼着。苍芜捏住她的鼻子,微笑着把他那张俊美的脸凑到月下面前。
“苍芜,你这个恶魔。”
“承蒙夸赞。”苍芜笑眯眯地放开手,月下的鼻子重新担任起呼吸功能。
“你受伤了。”苍芜微微眯了眯眼,轻轻褪去月下的衣服,解开她肩头的绷带。
“嗯。很疼。”月下说得波澜不兴。苍芜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真不懂你,为什么不肯自杀,明明那么想回去。”
“啊。我也不懂。”
苍芜没有再说什么,轻轻抚过月下的伤口,光芒笼罩在月下肩头,伤口已经不见。
“照顾好自己。”苍芜留下这样的话。
火照之路。
少年站在路边等候着,曼珠沙华开在脚下,妖艳如斯。
一个一袭白色风衣的男子身后跟着一个温顺得像是睡着了一般的死魂从远处走来。在少年身边停下。
“谁带你来的?”
“嗯?”少年不解地望着眼前这个穿着奇怪的男子,居然跟某些死魂一样,是短发。不过,鬓侧的头发却一直垂到胸前,这样奇怪却显得清傲而妖娆。男子似有不耐烦,重问:“是那个死使把你带来的?怎么只带到这里?”
“司落。”
另外一个男子走过来,身后同样跟着一个温顺的死魂。男子有着浅栗色的长发和眼眸,带着温柔的柔波一样的笑容,声音平静和缓,细腻温柔。“这个孩子在等人。就让他在这里等等罢。”
先前到来的被叫做司落的男子挑起眼帘,看了一眼始终笑眯眯的男子,什么也没有说,从他身边走过。
后来的男子朝路边的少年浅笑,走过。
——等人?我……是在等人吗?
好像是罢。只是……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来呢?
“停战半月了,真不知道那个昭戈皇子在想什么。”
“这鬼天气,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跟冬天似的。”
“你这个白痴,就是冬天。”
“天呐,已经是冬天了啊。难怪见鬼地这么冷。”
“没看见吗,城外昭戈军营那边种的梅花都开了,刮的风里都有梅香。”
“那个皇子也真叫人想不通,打赢了一回之后就再也不打了,就驻扎在那里,据说还在赢了的第二天种了很多梅树。真是。”
月下站在街上,披着一件浅灰的斗篷,听见巡守的士兵这样谈论着。
果然是梅花。凛冽的北风中飘散着淡淡的香气,有点熟悉,像……像某个人身上的香味。是谁呢?
不记得了。
“没带霜降出来吗?”一个熟悉的温柔的声音。月下转身,果然是苍芜。
“啊,留在营中呢。”
天空中的云阴沉深厚,仿佛要下雪的样子。苍芜和月下并排走着。风从街道上仓皇逃窜,席卷着地上的尘土。
“阴司有个少年在等着,等了很久了。”
啊,想起来了。梅香。是那个少年。清雪。是他啊……月下眼角弯起细微的弧度,“啊。”
“大概,不会等太久了。”
“啊。”
“下雪了呢。”
月下抬起头。果然。雪花从彤云之中飘落,被风吹着,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梅香。月下伸出手去,雪花落在掌心里。月下把雪花托到面前,呼吸的温暖气息融化了那小小的雪花,在掌心中融成晶莹的水滴,慢慢地,顺着掌纹散开。
苍芜拉过月下的手,温柔地呵气,替他暖着,温柔地看着笑得妩媚的月下。
“丞相。”街的那头急匆匆跑来一人,看到苍芜和月下两个人的手卧在一起,一愣,被月下坦然的眼神看着才想起正事——“丞相,圣旨到。”
云中城外的荒山上,商离半坐半卧在亭中,痴痴地望着天空中飘落雪。
浩大的雪势,铺天盖地。万里彤云,乱雪狂舞。长发披落在肩上,散在赤(万恶的伪和谐)裸的胸膛上,商离仰起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冰冷的眼中渐渐盈满冰冷的泪水。
模糊的眼,支离破碎的阴沉的天。
——为什么,为什么那样模糊的天空里,会有你的脸?清雪,你在天上吗?在看着我吗?
闭上眼,冰冷的,勉强叫做泪水的东西从眼角滑落,滑入鬓中,留下冰冷而疼痛的轨迹。天空中,已经不见了那张柔弱的,干净纯粹的脸庞。果然……是错觉啊。
商离躺下,侧卧着,枕着自己的手臂,长发散落一地。庭中的梅花在飞舞的雪中散发出缕缕幽香。
“啊好美的雪,好香的花。”少年站在梅花树下,仰着脸从梅枝间望着天空,雪飞落下来,落在那张脸上。突然,少年转过头来,扬起甜美的微笑,“哥哥,能帮我折一枝梅花吗?”
怔。微笑。哥哥?呵,有趣呢。
伸手折下一枝梅花,递到少年面前,少年伸手接过去,碰到这只锦袖下苍白冰冷的手。“哥哥的手好冷啊。果然,穿得这么少,怎么会不冷呢。”少年毫无顾忌地伸手摸了一下面这个陌生男子的衣服,把梅枝夹在腋下,拉过男子冰冷的手呵着。温暖的……湿润的……气息,喷到手上。
原来——人,是可以这么温暖的。
“你愿意……跟我走吗?和我一起。”
“……嗯。”
真是……单纯啊。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就跟人走了呢?如果,你没有跟我一起走的话,你就不会死了罢,清雪。
商离伸出手,身边再没有谁能够温暖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离开我呢?清雪。你说过,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是你说会一直留在我身边的,为什么连你也要背叛我?”
是什么冰冷的东西,落在脸上?
“当!”
剑在空中交锋。雪从空中飘落。四周的呐喊声声相连,旌旆飘摇,翻滚成万里云海。
痛楚从臂上传来,鲜红的血在原本就是鲜红的衣服上慢慢融合着,霜降带着月下突击着,商离的战马从鼻翼中喷出的气息擦过月下的脸庞。
这是……战场……
对啊,这是战场。
墨寒在城楼上呢。
早就到达云中的墨寒终于忍不住现身了,带着一道圣旨,下令督战。于是,月下向商离下了战书,商离立马应战,而且——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所以,现在自己才会和霜降在这战场上厮杀。
北风寒,彤云厚,旌旗连天角声重。刀光乱雪瀚海云涛。
月下看见商离眼中并无求胜的欲望,只是单纯的发泄,剑法狂乱,虽然气势上压得了一时,却终究会败。商离的战马腾空扬起前蹄,霜降跃到商离背后,月下抬剑砍下去,商离从马背上仰过去,横剑挡下。
“阴司有个少年在等着,等了很久了。”那个少年,是在商离种下那些梅花之前就在等着了罢,一直一直等着,会不会注意到那条路上的花朵有多美呢?
“比起我,你更想要他。”月下驾驭着霜降,停在商离面前,霜降匐着前身,是随时发动攻击的动作。
商离也勒住战马。
角声和连天呐喊都停止。在阴沉而苍茫的天空下岑寂。只有雪,安静地飘落。
“我想要你。”商离高傲地跨坐在战马之上,眼中一闪而过的疼痛没有逃得过月下的眼。
“你更想要他。”
城楼之上,墨寒迎风而立。解战袍,取长弓。箭如流星。
剑起,不动声色地斩断飞来的羽箭。收剑,月下的动作一气呵成。
商离默不出声,雪落在他身上,同样没有穿铠甲的商离,衣上落满了雪。
“来罢。”月下从霜降背上下来。北风狂乱地刮着月下束在颈后的银色长发。战场上一片死寂,仿佛战争已经结束。商离从马背上跳下来,从腰间解下剑鞘,扔在地上。
风狂,旌旗乱。角声咽。天荒,地苍。
深沉的,厚重的云,压抑着。那样的云之上,是否也有着耀眼的光呢?
从那样沉重的云中飞出无数轻盈的,洁白的雪。这些雪,在空中像落花一样飞舞着,它们都知道的罢,它们的生命,在落地的那一刻就将宣告终结。尽管如此,这万千纷纷的雪,还是选择这样的存在——或许……别无选择?
苍茫天地,纷纷的雪,匆匆赴死。刀剑交锋,清脆而悲绝地鸣响。
雪落有声,长剑贯穿身体,温暖的血液融化冰冷的雪。
月下抬起左手拂去商离发丝上的雪。雪在掌心化成水。月下轻轻附在商离的耳边,淡漠凉薄的声音里隐约似有难得的温柔:“去罢。他在等你。一直都在。”
月下把手托到商离面前。掌心中一滴清澈晶莹的雪水,如泪滴。
商离笑,不再是那么寂寞,那么恐惧,那么悲伤,那么寒冷的笑容——因为,知道有人在等着自己的缘故罢。剑,带着喷薄的血拔出。血色绽放。月下看着商离微笑着倒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
“嗯?嘛……我也不知道呢。”少年仰起脸来微笑,带着几分娇媚。
“嗯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一直深居宫中的三皇子难得好奇去问什么人,而且还是一个站在花街上的娇弱少年——一般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什么人罢。
少年的目光遥遥落到远方,眼神飘渺,声音杳杳,“……等人罢。我等了好一会儿了。”
“等谁呢?”
少年收回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
男子笑着,俯下身去。
天空中飘落的雪,飞到少年长长的睫毛上,少年眨眨眼,雪花融化成晶莹的水滴,垂悬在睫毛上,晶亮晶亮的,堪比这个世界上最最珍贵的宝石。
“清雪。”
“嗯?”少年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男子,清澈的眼中倒映出男子俊美的脸庞。
“从今以后,你叫做清雪。清雪。”
银灰的云沉沉地压下来,雪花在浩大的天地之间,无依无着,茫然飘落。
“……嗯。”
“清雪,你愿意……跟我走吗?和我一起。”
“……嗯。”
那一天,少年执着一枝落了雪的梅,牵着男子的衣角,在雪地上留下了两行长长的脚印。两个人的轨迹,从那株梅树下起始,蜿蜒过茫茫雪地。
蜿蜒到了怎样的地方呢?
“谁知到呢。”
雪,从天空中飘落,停止飞舞,死亡。如此安静。
幽幽梅香,似乎是一支悼亡的歌。
商离闭上眼。
雪中,梅花落。
月下闭上眼。
断箭折戟在焦黑的土地上散布着,成为荒凉大地的伤口。残阳如血,残破的旌旆在疲惫的仓皇逃窜的风中颤抖着。血染了土地和天空。
商离死,月下伤。两军交战,嘶鸣呐喊冲天,刀戟挑破铠甲,箭矢刺穿身体,鲜红的血液从身体中喷涌而出,战场上开满鲜艳的曼珠沙华。
是……梦……吗?是梦罢。是梦。
既然是梦,那就醒过来罢。
果然,是梦啊。月下感觉到自己从那个满是彼岸花的战场中穿越时空抵达了一处柔软的黑暗,是闭着眼躺在床上。
睁开眼,月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间,什么都没有变化,看四周,霜降在。月下微笑,原来如此,霜降不肯让人靠近啊。
林风止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床边,面色并不好看。
“林将军。”月下微笑着,并无起身之意。“这,还是在云中?”
“……是。”
“皇上还在?”
“……已经回京城了。”
“战胜了?”
“……是。”
沉默像烟,在空中弥散,月下闭上眼,唇角噙着一抹微笑,意味深长。“有什么要说的,就说罢。林将军。”
林风止别过头去,“林某奉命搜查……”
月下唇角笑意深一分,阴影重一分。看上去更像是讥讽。
林风止深吸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沓信件,摆到月下床上。“这些信件是从月相衣物中搜出,确认是月相笔迹。这些信……都是跟昭戈三皇子商离的文书往来,证明……证明月相……”林风止蹙起眉,目光纠结地望着月下。
“通敌叛国。是吗?”月下笑着,替林风止说出他说不出的话。这一刻,早就预料到了,功高震主的将军重臣,突然在某一天被抄,原因是有着确凿证据的通敌叛国之罪。死去的冤魂不甘心,愤怒,悲伤,滞留人间。这种灵魂被怨念纠缠,之前净化过不只是一个两个了,终于也有自己碰到这种事的时候啊。
——有趣。
林风止不言。
“……是真的吗?”
月下不予否认,只是笑笑,躺在床上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望着林风止,“伤还没有好罢?”
林风止一愣。月下温柔地笑着,“颍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罢,但是,我想,林将军的伤怕是还没有好完全,紧迫地从颍州感到云中来,一路颠簸,原本该好的伤口因此好得慢了罢。”说着,月下从枕下掏出一只瓷瓶,“喏,试试罢,应该会好用。”——原本是想要送给那个叫做清雪的清澈少年的,可是终究是没有了机会。到底是拜托苍芜从别的世界找到的东西,就这样扔掉了着实可惜。
林风止又是一愣。看看月下的脸,又看看月下拿着瓷瓶一直举着的手,迟疑着,伸出手去。月下松开手指,瓷瓶落在林风止手中,瓶上尚残留着月下的温度。微凉。
“你是爱我的罢。”
月下突然说。
林风止猛地抬起头。震惊地退后,却碰倒了桌上的茶杯,水淌了一桌。茶杯在桌上骨碌骨碌地转了几个圈之后落地。“啪。”摔碎。
“可是,比起我,你还是选择了身为将军的职责啊。”月下微笑着,没有看林风止,伸出双手交叠在脑后枕着,悠然地望着帐顶,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和昨天的一样蓝”一般。林风止却紧紧抓着桌角,指节凸起泛白。
“你,到底还是放弃了我。”
林风止猛地扭过头去,不看那样一副漫不经心样子的月下。安静的帐内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水从桌山滴落的声音。水滴滴落在地面上、碎掉的瓷片上,发出一声一声不紧不慢的声音,却格外催人。
“这,是真的吗?”林风止拿着手里的罪证,证明月下通敌叛国的信,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月下。
“呐……林将军,月下对于您来说,还没有重要到肯让您放弃什么东西罢。”月下靠在床头,微微仰着脸,笑得妖娆妩媚剧毒。
林风止颤抖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手里的信件举起来,再问:“月相,这是不是真的?”
“月相”啊。明明已经不再是丞相了,还要这样称呼,是要用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官阶来建立某种隔阂,保持距离吗?
月下笑着,云淡风轻。“呵,你说呢?”
林风止突然把信摔到地上,大声吼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这么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知不知道这是关系到你的清白和性命的东西啊!”——月下,快告诉我,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只是别人栽赃陷害的!
“啊,我也不知呢。”月下笑着,分外妩媚。
有人被林风止的吼声惊动,进来。月下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