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你这个,混蛋。”墨寒挥手把桌子上的茶杯茶壶都扫了下去,茶水从破碎的壶中破裂出来,在地上绽开一大片水渍的花,茶叶在一地的陶瓷碎片之间凌乱地躺着。
“叩叩。”门被敲响。墨寒警惕地直起身,“谁?”
“是我。”门外是熟悉的声音。
“进来。”
门被推开,来人的脚步一迟疑,迈进房间,在身后关上门,来人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月相无碍,那一剑只是刺中肩膀,并无性命之忧。”
墨寒长舒了一口气,突然失去了力气,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
房间里的男子皱了皱眉,犹豫着嗫嚅了一下。
“您……在担心他。”
“啊?”墨寒抬起头,看到男子的神色的时候顿时明白,立马别过头去,“没有的事。”
“月下他……算了。”男子低首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站住,没有转身,“想去看他的话,现在就去罢,现在,应该睡了罢,他。”
干渴的感觉让人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棵快要死掉的草,杂草。月下缓缓睁开眼,身边没有霜降的温暖,月下这才想起来,大夫说月下最好一个人休息一晚,而且霜降也在救他回来的时候受了伤。
手轻轻抚上肩上包扎好的伤口,月下庆幸自己被霜降救回城的时候是清醒的,不然被大夫看到身体……是要诛九族的罢,欺君之罪。不过,九族也只有他自己一个。月下想着,轻笑,却突然察觉到有人。
“谁?”
烛火点亮,火光中,商离一身华袍,云纹锦缎丝带束发,站在帐中,“蓬荜生辉”这个词确实不过分。
“看守居然如此松懈。”墨寒冷笑,随即提醒自己不可大意,月下这个人向来城府深沉,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也许这种情况只不过是麻痹敌人的手段。隐藏气息,墨寒悄悄向月下的营帐潜去。
亮着灯火。是还没有睡么?墨寒隐身在安全的角落,从身上掏出匕首,小心地划破营帐。
“如何?”苍白的冰冷的手指从长长的白色绣兰的锦袖中伸出,轻轻抵在月下肩上,商离用类似于毒蛇的目光锁着月下,手指慢慢滑动着,月下觉得好像真的有一条剧毒的蛇攀在身上,慢慢蜿蜒着。冰冷的恐惧感如同喷涌出的寒凉的水柱,直窜到后颈。
苍白的手,冰冷的手,在月下伤口处停下,挑逗一样地摩挲着。“月下,你看起来可不是那种会忠于什么人的那种笨蛋啊。嘛,要说真的忠于谁的话……只可能是自己罢。”商离那张祸世的阴寒的脸凑到月下面前,近到彼此气息相通,月下甚至感觉得到,商离在轻笑时,就连气息都是阴冷的。
“——我们,是一样的呢。”
商离说着,原本轻轻抚摸的手上突然用力,压在月下的伤口上,疼痛顿时像水塘中被砸进巨石激起的波澜一样往全身扩散开去,月下原本挺直的背也不由地弯了一弯,额上和后背都有细细的汗渗出。
“走罢,跟我一起,月……下……”商离魅惑地引诱着月下,言毕,更加靠近他,伸出舌在他脸上舔过,湿热的舌,滑腻的触感,从脸颊到眼,极尽挑逗。月下在心底剧烈地战栗着,却极力遏制住身体的颤抖。
商离邪气地笑着,那双阴寒的眸子里藏着狰狞的阴暗和残酷。“月下尽管细思量。但是,不论怎么想,比起为那个只会怀疑人的皇帝卖命,都是跟与自己相同的人一起做事更划算罢,哦?月——下?”商离一直笑着,不达眼地笑着,掀起帐帘走出去。
月下一动不动。
良久。
“哼。”月下一声轻笑。缓缓地,向后倒下。
营帐之外,一小片细细的黯淡的光从破隙处露出,落在地上。而那个地方,早已没有了人。
“何方来客?”月下从床上做起来,望着帐帘。
帐帘没有动。但是月下知道,那个人就站在外面。来人完全不会隐藏气息,所以很轻易地就被发现了。那个人……应给不会任何武功。
“外面会冷的哦。”月下微眯着眼,浅笑着。帐帘被掀起,走进来一个月下万万没有想到的人。
是商离身边的那个少年。
月下努力地在记忆里搜索者少年的名字,“你是……清雪。”纤弱的少年点了点头。“月……月……”少年在“月下”与“月相”之间犹豫着,“下”字发了半个音又变作“相”,同样发了一半的音节之后又不再继续,秀气的脸羞得绯红。
“我是月下。”
“请,请不要怪主人。”清雪突然跪倒在地上。这倒让月下有点措手不及。月下从床上起来,扶起地上跪着的纤弱少年,倒了一碗茶,端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是凉的。正欲出去觅热水,少年慌忙站起来,几乎是夺过茶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因为是凉茶,喝得又太急,清雪被呛到,茶水和眼泪咳了一脸,月下无奈地笑着,拿过布巾递给他。清雪羞涩地接过去,细细地擦过脸,又怯怯地把布巾递还给月下,小声地解释着:“您不用麻烦了,我……我喝凉的就可以。”
月下看见,清雪拨开高高的衣领去擦流到脖子里的茶水的时候眉头似乎皱了一下,月下的目光追随过去,眼睛微微眯起,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影。
突然清雪抬起头来看向月下,月下立马一脸“拿你没办法”的神情,坐回到床边,用下巴指了指一边的椅子,示意清雪也坐。清雪规规矩矩地坐下。
“主人?你是指商离吗?”
清雪点点头。“主人他……他其实是喜欢你。”说这话的时候清雪把头深深地低下去,月下却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嗯?”清雪说第一遍原本就已经用了莫大的勇气,被月下一问,再不好意思重复一遍。月下看着面前害羞的少年,等不到他的答案也不再勉强,笑了笑,“我没有怪他。”
清雪听到月下的话欣喜地抬起头来,满眼的欢心丝毫不加掩饰。
“只是……为什么你认为我会怪他?”
清雪被月下一问,眼神又黯淡下去。月下摆摆手,“嘛,不愿说的话也没关系,我并不是那么好奇……”“因为,”清雪打断了月下,“因为主人他,不大会表达自己的感情。”
“嗯?”
“月相可知道,主人他是帝最宠爱的皇子。”
“啊。我知道。”
“其实……那样的宠爱,只不过是补偿罢了。”纤弱少年垂下头,宛若叹息的花,“主人的身上……有很多伤。主人从来没有对清雪说过那些伤时怎么来的但是,这么久都没有好的伤……当时一定很痛。清雪只知道,帝赐死了主人的母妃,而后对主人倍加疼爱。因为这份疼爱,宫里有很多人都争相讨好主人。”
“啊,那是自然的罢。皇宫这种地方。”
“可是啊!那些人……他们当面对主人那么殷勤,却又都在背后嘲笑主人!那些女人,表面上对主人很关爱的样子,却总是在自以为主人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用那么讨厌的表情和语气谈论着主人,说主人的坏话!”
看着清雪慷慨激昂的样子,月下大概猜得到那些女人的面孔,他知道为什么。月下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闭着唇,不置一词。
“那些人,都是怀着目的才接近主人的,他们总是在利用主人……主人其实都知道。他……他受过太多伤害,因为一直都是在伤害中,所以,他不知道伤害以外还有其他的方式,他只会伤害他喜欢的东西,因为别人都不了解他,所以他们都误会他,都很讨厌他,恨他……”清雪抬起头,眼神清澈地望着月下,帐中摇曳的灯火照在他脸上,摇曳不定,“主人喜欢你,如果连你也讨厌他的话,他会更受伤的。所以,所以,请你不要讨厌他。”
月下看着他那么清澈的眼,一时间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何感受。
“清雪。”
“嗯?”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如此死心塌地地跟着商离?”
“诶?”——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两个人之间有着扯不断的羁绊。好像……仅此而已。
“你颈间的伤,是商离弄的罢?”月下微微眯着眼,紫眸似乎没有焦距,荒漠却莫名地威严。
“其实……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清雪垂下眼。
是温柔的,那个人。我感兴趣的东西他总能够很敏锐地察觉到,即使很难得到他也要去弄来,而后闭口不提为了得到那样的东西他付出了什么。每次伤害到我,他都是很难过的,我见过的,我见过他叫我闭上眼为我处理伤口时忍不住流露出的自责和疼惜。真的,很温柔的。那个人。
月下无声地叹息,张开眼,“清雪。”
“嗯?”
“我不恨他。”
“诶?”一时未及反应,紧随其后,宁馨的微笑绽放开来,宛若三月春华。
“……太好了。”
“太好了……吗?”月下独坐帐中,望着吡啵作响的烛花,缓缓闭上眼。
“太好了。”清雪搓着冰冷的手,捂在被风吹得冰冷的脸上。
掀开帐帘,清雪一下子愣住。
商离正满脸怒容地在帐中等着。
“你到哪里去了?”商离这样问着,逼上前来。清雪被他身上的气势压迫着,不由地后退了一步。商离的眼眯起来,眸色更深。“你要逃避我吗?你在害怕?我让你感到如此害怕吗?害怕到不由自主地想要逃离?!”
清雪咬着唇,使劲摇着头,眼中蓄起泪水。
不是的……不是……心中呐喊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现在的商离,很可怕……
“你也像其他人一样吗?你也要被叛我,是不是?连你也要背叛我?!”商离嘶吼着,眼中有着不正常的血色,清雪只能摇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不允许!不允许……”
商离一把扯过清雪甩到床上,纤弱的身子撞击到床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清雪低声哼了一下。来不及伸手去揉被摔痛的地方,商离已经压了上来。疯狂的商离,害怕失去的商离,拼命伤害着的商离,今天狂暴得让人感到陌生而恐惧。
“为什么要跑出去?为什么要出去?外面有什么这么引诱你?在这里不好吗?乖乖地呆在这里……”
清雪摇着头,清澈的泪水溢出眼眶。
——不要这样。这样做下去的话,到最后受伤的还是你……每次这个样子,哭的都是你……不想你哭……所以,不要……
衣服被撕碎,丢弃在地上。
仿佛某种毫无意义的暗示。
——原本是那么地渴望外面的世界,渴望外面的光,在被囚禁的日子里,就是那样的渴望在支持着,所以才能够坚持到看到外面的世界。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是这么地冷漠?像死人一样的脸,涂着脂粉,却没有生气,只是死气沉沉的一些人。为什么……即使是从那阴黑的暗室里出来了之后依旧感觉不到温暖呢?
孤独的少年蹲在花丛中,望着地上排成队的蚂蚁。好多蚂蚁。它们……都在一起。为什么……我却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呢?
——“你跟那个孩子的关系还真好啊。”
“那个孩子?”熟悉的声音,啊,没错,是对自己很好的那个人,是嫣倩,负责照顾自己起居的那个丫鬟。少年正要站起来,却听见另外的那个人说:“还能是谁,当然是三皇子。”
——在谈我。嫣倩在和女伴谈论我!她会怎么说呢?好期待。
“好?别开玩笑了。你也不想想,那种人,哼。要不是因为王特别宠爱他,谁会整天听那种孩子唠叨。一看就是一身媚骨头的种,母妃是那种人,他自己也正常不了罢。”
“呵呵呵,说得也是呢,被自己的母妃囚禁起来……恐怕那个都坏掉了罢。这深宫里的女人可是比老虎还要猛的。呵呵呵呵……”
“可不是,从小就被调教起来的家伙……”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背叛我呢?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嫣倩。
原来,只是因为父王疼爱……原来,那些时候的微笑和问候都是装出来的……她们,都躲着自己的原因,也是这样吗?少年站起来,一副要哭的模样,却眯起眼来,不让眼泪掉出来。
“啊……皇……皇子。”那两个女人的脸上写满惊恐,那么夸张。很快地,又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友好,和善。
哼!
——这个世界……才是,最肮脏!
商离掐住清雪的脖子,使劲地看着那张脸。不要!绝对不要!绝对不要从这张脸上看出那些女人的神情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要背叛我,连你也要离开我?你也要抛弃我?我不允许,我要你……一直,一直,一直都留在我身边,永远都不能离开……”
“好痛啊……不要……”清雪挣扎着,被商羽掐住脖子。视线渐渐模糊,疼痛渐渐模糊,只看到商离咬在自己肩头的旧伤上,唇角沾满鲜红的血液……
“下雪了!”
“嗯。”
“好美。主人你看,落满了雪的树枝!玉树琼枝就是这样罢?”
“玉树琼枝?清雪喜欢那种东西?”
“为什么不喜欢?主人快看,多美!”纤纤素手拈起一枝落满冰雪的树枝,随口应着,脸上的笑容澄澈而明媚,是反映着明媚春光的泉水。站在廊上的男子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望着庭前的少年在雪中嬉乐。
“昨晚你有没有到前殿伺候?”雪化的时候,清雪站在廊上商离常站的地方,望着檐上从冰凌柱上滴落的雪水,不经意听见宫女的谈话——昨夜?昨夜是帝寿诞。可是主人却让我一个人在殿里候着。
“哪有!我被派去御膳房啦,真是的。”
“真是可惜了,昨晚三皇子可是在寿宴上跳舞了呢!啧啧,那舞姿……就是宫中最厉害的舞女也比不上分毫!”
“啊?啊……这是的,我怎么就这么倒霉被派去御膳房了呢!原本我也该在前殿伺候的!”
“不过呐……三皇子可真敢开口,帝问三皇子要什么赏赐,皇子开口就是宫里那棵玉树!要知道那可是跟北安的修好之礼啊,帝竟然就答应了……“
愣在廊上的少年再听不到后面的谈话。明明昨晚他只是面无波澜地抛下一句“父王赏赐,你喜欢摆哪就随你罢”就进房间了。明明他最恨在别人面前表演,最恨把自己展示给别人看。为什么要为了那一棵并不在意的玉树而做到这等地步?
融化的雪水从檐上滴落阶前。
“玉树琼枝?清雪喜欢那种东西?”
前两日的话突然闯入脑海。原来如此……这个人,还是这样。
一点都没有错。这个人,其实是……很温柔的啊。只是太不会表达自己的珍惜。
似乎……
不再那么疼痛了……
有点困。
其实……疼痛,是活着的标志罢。
等一下你又会哭了罢,像以前一样,命令我闭上眼,却自己扭过头去让眼泪从眼里无声地流下来。倔强得像孩子一样。
呐……我不在了的话,还会有人来为你擦拭眼泪吗?
——“离……”
那个久远的名字从苍白的唇间吐出,带着眷恋的体温,却没有怨恨。离,一直都渴望被呼唤的,却又害怕从什么人口中听到的,那个标志着自身存在的名字,原来可以这么温暖。
血红的眼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光芒,紧紧箍在颈间的手缓缓放开,只是已经远去的人,却再也挽不回。
眼中滴落泪水。如同那年融化在掌心的雪。
“你背叛我了,清雪……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怨恨的话在哽咽之间,难掩的悲伤入眼化泪。商离伏在如同沉睡了一般的人的身上,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流落,湿了眼睫,那么悲伤地抽泣着,像是被抛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