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玉初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头一回先到了莲苑。
葱儿在回廊里遇见连玉初,忙低头唤了一声:“姑爷。”
连玉初停下脚步问她:“你家小姐呢?”语气很急,葱儿心想姑爷到底还是关心小姐的啊,倍感欣慰,却故意委屈地说:“小姐在屋里歇着呢,今天……”不等她的话说完,连玉初就风风火火地朝怀尘屋里去。葱儿愣了愣,笑,低声说了句:“姑爷对小姐当真是关心得紧呢。”
“砰”,怀尘的房门被突然推开,床上歇着的怀尘被吓了一跳,不等她坐起来,连玉初已经来到了床边,“今天的帐是怎么算的?!怎么一塌糊涂?!哼,早听说奚家女儿算账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原来就是这么个好法!”
怀尘一愣,问:“哪的帐?”
“还能是哪?!当然是布庄!昨天你不是把账本拿回来了吗?今天送去的那还是账本吗?”连玉初怒不可遏。
怀尘起来,端了茶壶给连玉初倒了碗茶,缓声道:“昨天我的确把账本拿回来了,发现了一些问题,因为没有看完所以就放在了府上,根本没有还回去。”
“没有?”连玉初眯起眼,原本谦和有礼的气质一下子就被一股戾气冲散,仿佛有压力迎面扑来。
外面的雨还在下,雨打荷声依稀可闻。
“既然没有还回去,那你可倒是拿出来啊。”
怀尘没有动,缓缓抬起眼来:“既然有人能把账本还回去,自然就是说原来的账本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哼!”连玉初冷笑了一声坐下,外面一道闪电落下,照出怀尘苍白的脸。
连玉初心中又是一声冷笑。
“不知连少可有问清是谁送去的账本?”怀尘不慌不忙。
“除非你是傻子,才会自己送账本去。”
听闻连玉初此言,怀尘垂眼笑了笑,眼帘遮挡住了眼中的情愫,“看来,无论我如何解释你都不会相信我了。”
“你有资格解释吗?”
“能够从我房间里拿走账本,也就是说是内贼所为,或者便是能够避开连府护卫的高人。不过,既然是从我这里丢的,我会负起责任。”
“这样最好。”连玉初站起来,拂袖而去。
外面大雨倾盆,时有闪电划破夜空,桌子上怀尘为连玉初倒上却一直没有动过的茶碗里,一片茶叶漂浮着,缓缓地,沉了下去。
因为身子不适,怀尘睡得稍晚了些,葱儿来看着她那苍白的容颜也没舍得叫醒她。等怀尘醒来去大厅用早膳的时候,老夫人和顾瑛梨已经在了,两人正在聊着些什么,老夫人拉着顾瑛梨的手,喜笑颜开。
怀尘走进去,老夫人的眼睛往这边瞥了一眼,接着就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一般继续跟顾瑛梨说着。顾瑛梨的身孕不知已有几个月了,现在肚子已经看得很明显,怀尘走近屋里,想着,过不久这个家里就会有小孩子的哭闹声了罢。
“前些日子有老爷的朋友送来了些极品燕窝,待会儿让厨子炖给你吃。啊,对了,我在想啊,早些天布庄里有一批锦州上等丝绸……”
怀尘在椅子上坐下来,身后的葱儿脸色极为难看。
怀尘的孩子才没了不多久,老夫人的态度居然如此大变,刚开始的时候还尽量避着怀尘,不说些孩子之类的话题,现在居然也不避着了,甚至还当着她的面说给顾瑛梨送补品,明明孩子还没出生,现在就已经在盘算着送孩子礼物了。一点都不顾及怀尘的心情,真是……过分。
葱儿再低头看怀尘,不见她有任何异色,依旧是平素里那么恬淡的样子,好似没有听见旁边这婆媳的对话。
“我说这女人呐,就得安安分分地守在家里,相夫教子才是正经事儿。本本分分的,自然就少了那些个麻烦。”
怀尘手里微微一怔。
她们这是在含沙射影的指什么?账本的事?连玉初已经跟她们说了吗?不,他不会把这种事到处说才是。诶呃,也不对,瞧他昨晚生气的样子,倘若她们问一问,他也难保不会说。
“妇道人家,妇道人家嘛,就应该安安分分,恪守妇道才是……”
“小姐——”葱儿听不下去,低声唤道。怀尘本就没有几分食欲,也罢。怀尘放下筷子,向老夫人福身道别,正要退下的时候,葱儿却被老夫人叫住。
“做丫鬟的,就该时时跟着主子,免得主子有事儿的时候找不到人,还得拜托个外人。我们这是连府,女人家,要是坏了名声也就一切都毁了。”老夫语气严厉,语末还故意加重了语气,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怀尘一眼。
葱儿知道老夫人所指乃是昨日怀尘昏倒在街上,由溪客送她回来的事。不知道是什么人,嘴巴这么碎,在这里到处乱传。
明明就是你儿子给找的护卫,又不****家小姐什么事!而且,又不是我家小姐愿意昏倒!这都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们连家!葱儿心里愤恨,却也只能低下头去道是。
从大厅里退出来,葱儿一直闷闷的,走在路上顺手扯过一把花叶,在手中揉得破碎,绿色的汁液淌了满手。
“夏末了。”怀尘感慨了一声——府上的花都已经零落得差不多了。
怀尘再去处理原先她手中的生意时,商铺的掌柜尴尬地对她说,连玉初已经不让她处理这些事了。
怀尘笑了笑,往奚家绣坊去。没想到,在这里居然也没有需要她的地方了。虽然她的绣工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可是连玉初竟然说“夫人身子不适,不宜劳累”,命绣坊里不准给她任何工作。奚家绣坊虽然还叫奚家绣坊,但到底已经送给了连家,连玉初自然才是正主儿,连玉初的话自然也就比怀尘的话顶用。
怀尘笑了笑,从绣坊里出来。溪客和葱儿跟在她身后,谁都没有话。
“回去罢。”于是怀尘出去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连府。
怀尘坐在听雨亭中,吩咐溪客和葱儿也不必在外面晒着,两个人进了亭,在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
怀尘坐在环亭的木椅上,慵懒地靠上亭栏。亭外莲塘里的水中游鱼欢畅,昨夜一夜风雨,塘中有些荷叶被折断了,半浸在水中。莲花开得还好,静静的,偶有风来,花瓣落进水中,像一叶扁舟,飘飘荡荡。记得是有两句诗是写此景的,只是现在却怎么都记不起来了,倒是有另外一句出现在脑海里:陌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怀尘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天空晴明,没有一丝昨日狂风暴雨的痕迹,当下已是晌午,也算不得初阳了。
闭上被阳光照得发涩发痛的眼,收回目光,怀尘看见莲叶深处有莲蓬似未开之花,与翠叶并擎。
“已经有莲蓬了啊。”怀尘轻声道,恍恍然,怅怅然。
葱儿忍不住叹息。身边的溪客突然飞身而去,怀尘只觉得一个影子从自己身边飞过,如出巢之燕,于水上轻轻一点便又返折回来。溪客站在怀尘面前,身上之衣尚微微拂动,人却已稳稳站立,他伸出手来递到怀尘面前,手中恰是一枚莲蓬。
怀尘微微一怔。这当里,溪客又把手收了回去,将莲蓬里的莲子一枚一枚地剥出来。葱儿觉得这是自己的活儿,上前去欲从溪客手中拿过莲蓬,不想就在手将要碰到莲蓬的时候,溪客的手只轻轻一翻,便躲过了葱儿,葱儿尚不解其意,溪客已经双手灵巧地把莲子都剥了出来。
“手。”溪客说。他的声音低沉,音质却出奇地细腻。
怀尘微笑着把手伸出去,便从溪客的手中落下了白白净净的莲子到她掌心中。
“莲子,莲心苦。”
怀尘猛然抬头看向说话的溪客,正对上他那深邃的眼眸,怀尘身子一颤,手中的莲子险些都掉落在地上,溪客眼疾手快,一颗不落地在那些莲子落地之前全部接收入掌中。
莲子,莲心苦。
怜子,怜心苦。
这双关语怀尘岂不懂?只是听着这沉稳可靠的声音说出这般话来,竟莫名地心酸了。怀尘只觉得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心和不痛不痒的思考中,似乎有什么崩坏的痕迹。
再一次从溪客手中接过莲子,这一回溪客没有把手抬得那么高,放手的时候,他干净温暖的手指掠过怀尘掌心,微痒。
怀尘垂下手,于袖底紧握着手中的莲子,不知扯出了怎样的笑容,道:“回罢。”这一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涩哑。
葱儿还在身边,怀尘低声咳了一下,表示自己声音不正常是因为嗓子干的缘故。
葱儿回头看了看石桌上那剥去了莲子的莲蓬,什么也没说,只是眸色复杂。
怀尘被连玉初一句话夺了权,想要调查账本的事儿也不容易了。
问过了布庄的人账本是何人送去的,却都说不记得了。怀尘放下脸面在布庄一直等着,也没人理她,葱儿劝道:“小姐,这样等下去也没个完,我们还是回去罢。”
怀尘不甘,看着葱儿,想她兴许是闷了,于是从怀里掏出方子让她去药铺子里帮她取大夫开给她的调理生息的药。葱儿看了看怀尘,又看了看溪客,稍稍有些不大甘愿,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地去了。
葱儿出去不久,有个伙计过来,说他恍惚记起来:当时正忙,有穿着浅绿色裙子的姑娘匆忙进来放下账本说夫人中暑昏倒在街上了,让她把账本送来。那人说得急,几乎是边说着边跑出去的,加上当时正忙着,谁也都没在意,更没看清那人长相。
怀尘问了时间,恰是那天她昏倒之后不久。
掏了锭碎银子谢了那伙计,让他继续去忙,怀尘细细思虑起来。那人说她中暑昏倒在街上,这倒是实情,时间上相去不远,究竟是那人瞎说说中了她昏倒的情况还是真的看见她昏倒了?怀尘合计着,应该是那人一直在跟踪她。
是什么人?
怀尘转头看身后的溪客,溪客不解,疑惑地迎上她的目光。
“那日,你可察觉到有人跟踪?”怀尘问。
溪客一愣,沉吟良久,道:“每日都有,即便是现在亦不例外。”
这话说出来,倒是让怀尘震惊了。每日都有?谁?什么人派来的?所为为何?监视么?这个时候,葱儿取药回来了。怀尘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浅绿裙装,想起方才那个伙计恰好在她出去之后才“记起”,这些……
怀尘轻叹了一声,道:“等也等不出答案,回罢。”说着站起来,却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得眼前一片黑,耳朵里听见的声音也都远远的,站也站不稳。
等她眼前的黑暗散去了,听觉也正常了,怀尘才发觉自己倒在了溪客怀里,忙尴尬不已地站直了身子,轻咳了一声,出门去。
溪客脸上没有任何神色,葱儿看着他追随怀尘出门的身影,稍微蹙了蹙眉。
回到府中,怀尘也没有到别处去转,径自回了莲苑,坐下来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来的一般,叫住葱儿问:“葱儿,那天的藕粉是何处得来?口感爽滑,今儿又念着了。”
葱儿听怀尘这么一说,笑嘻嘻地回她:“是厨房里的,那天老夫人和三夫人来看您,可巧着您不在,三夫人说这大热天的您为了姑爷到处奔走,厨房里有新藕粉,临走的时候叫我去煮了一碗。那天我去厨房看见有好多,小姐您要喜欢,我再去煮一碗。”
怀尘淡淡地笑了笑,应了,吩咐她少放点糖。
那一袭淡绿裙衫消失在门外,怀尘沉吟了。
这样说起来,既然三夫人余素眉是和老夫人同来,自然和老夫人同去,没有时间到书房去取账本,但是保不准是三夫人手底下的人做的。另一面,谁的话都不可偏听偏信,那伙计提到的淡绿色裙衫,到底是指葱儿,还是其他人?“没有看清相貌”……难道是有人故意要栽赃葱儿?
怀尘揉了揉眉心。
站在外间的溪客看着帘子那边的身影,闭了闭眼,再张开的时候,那一丝无奈已经沉入了眼底,再不见踪迹。
自那之后怀尘再没找到任何证据或者线索。
因为那夜觉得账上有些问题故而多看了几遍,凭借记忆,怀尘勉强将账本恢复了来,但是问题依旧在,不知那十万多的银两究竟去往了何处。
连玉初回来的时候,怀尘把账本拿给他,同时把那伙计的话传给了他。
“……那送账本去的人所说之话明显存在着漏洞。昏倒在街上吩咐她把账本送去?当时我只记得自个儿一阵目眩头晕就没有了知觉,昏倒了之后连意识都没有了,还怎么吩咐别人?再者,账本是趁没人注意放在案上的,根本没有交到掌柜手中,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会吩咐一个如此不慎重下人送去?”
连玉初敲着梨木椅的扶手,悠悠开口,却是一句:“那又如何?”
“送账本去的不是我。”怀尘目光坚定。
连玉初笑了笑,温婉谦和,口中说出的话却让怀尘凉了心:“夫人,你当你的夫君连玉初如此天真么?”
看着怀尘那素来沉静的面容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连玉初继续说道:“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我还知道也不是你那个护卫。”
怀尘身子一震,当下了然。溪客说的监视她的人就是连玉初派去的。难道是连玉初做的?怀尘实在不知道他到底为何这样做。
连玉初看着怀尘的怀疑,仿佛了然一切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夫人事到如今还在演戏么?难不成夫人还在认为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想要跟那个伙计去对质吗?”不待怀尘说什么,连玉初已经凛下脸色来,“你以为你收买一个伙计就能够掩饰一切了吗?”
怀尘当下站都站不稳,身子晃了晃,扶着桌子才勉强没跌倒,“你……”只说了个“你”却再也说不出别的,原来她赏给那个伙计的一锭银子竟然被当成了贿银,那个伙计的说法自然也就因此一文不值了。
不怪别人,只是她太天真。
连玉初派人跟踪监视她,便已是对她的不信任,纵然她如何去解释也不过是诡辩罢了。
怀尘闭上眼,咽下喉头的失落,再张开眼时已是一片清明,缓缓开口,声音坚定——“任凭处置。”
连玉初脸上是“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的笑容,笑她自作聪明,笑她无谓挣扎。他像看着一个待宰的牲畜一般看着怀尘,看够了才说:“从今天起你就安安分分在莲苑待着罢,生意上的事不用你插手了。”
“好。”怀尘面无表情地走出去,连玉初望着烛火的眼却暧昧不明。
本是派人跟着怀尘监视溪客,谁曾料想竟发现了如今这一层。怀尘虽然性子上不对连玉初的胃口,但是……
可惜了。
灯火摇曳,连玉初轻叹了一声,外面虫声浅浅,紧紧密密地织就一张无形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