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酷暑突然过去,潇潇几场秋雨,转眼,便是秋凉。
叶倒是越发地洗碧了,不见萧瑟,只是越来越冷的天气让怀尘觉得瑟缩起来。
老夫人越发地看着溪客不顺眼,来时不对他说什么,却对着怀尘说些含沙射影的话,葱儿为自家小姐忧心,连带着对溪客的态度也不好,动辄指桑骂槐,怀尘说她几句,她便委屈得要哭的样子。
终于,怀尘倚着门框看到一片秋叶从眼前飘落的时候,溪客走了。
他走的前一晚,月色正明,照在地上,像是铺了满地的落雪。
他站在她的身后,一如既往地安静。
她知道他在,一如既往地一语不发。
直到风吹起来,怀尘微微颤了一下。溪客轻声说:“天冷了,你……自己多保重。”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带着某种温暖的质感。
“嗯。”她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他没有再说话,她也没有。只有月华如练。
第二日黄昏,有雨。怀尘在屋里写字,葱儿在一旁细细叨叨,说:“那个木头可走了。你说老夫人先前对小姐您那么好,后来却这么不待见,依我看呐,八成就是因为他,真是的,你说那个人……”
葱儿说她的,怀尘安静地写字,一句也没有接她的话,葱儿就跟自言自语一般。
——那个人,就这么走了呢。一直都没有看他一眼,连他真正的长相都不晓得。昨夜很想问他能不能看一眼他的样子,问一声他的名字,可是到最后也还是没有说出来。
无论如何,她都是连家的媳妇,而那个人,不属于这里。
怀尘提着笔,望着窗外,可以瞥见莲塘对面的假山一隅。她认定他就是那个人,第一次见他,他便是在那个地方。
细雨飘洒下来,在莲塘中泛起点点波澜,岸上的柳树静默着,细雨洒在荷叶上大约是有细细声的罢,只是稍微远了些,听不到。料想那些荷叶上定当积了不少的水珠,摇摇晃晃的。
怀尘想,如果她不是连家媳妇,他也没有那么神秘的身份,她兴许会跟他说:你的易容真差劲,那么一个冷峻的人儿,怎么会有那么一张平庸的脸?
爹早说过,一个人的气质,多少总会在外貌上留下痕迹的。那张脸,真的不适合他。
只是……真正的他,该有着怎样的容貌呢?
怀尘想不到,微微摇头,这才看见自己方才都写了些什么。
杨柳风前香百步。盘心碎点真珠露。疑是水仙开洞府。妆景趣。红幢绿盖朝天路。小鸭飞来稠闹处。三三两两能言语。饮散短亭人欲去。留不住。黄昏更下萧萧雨。
渔家傲。是一首旧词。
怀尘看着纸上的“留不住”,禁不住苦笑。自己竟然是想要留他的么?狼毫蘸了一滴浓墨,提笔而来,滴落在词上,留下一大块墨痕,一时没有晕开,浓墨就在那里单单遮挡着个“留”字,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旁边的葱儿抬头忽见,惊叫出来,“哎呀!真是毁了一幅好字!”说着便过来把纸收起来。
怀尘噙着淡淡笑意,无比疏离。
“好字么?”
“当然是好字,小姐的字,当初上京的时候不就有很多大人说好么?”葱儿不解怀尘语中真味,理所当然地肯定。怀尘亦未置一词。
连牧云似乎不相信怀尘会作假帐,因为以怀尘的聪明,要贪银子的话,完全可以把账本弄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那种乱七八糟的账本显然是个拙劣的栽赃,恐怕是什么人怕怀尘查出什么来才这样做的。
这话传到怀尘耳中的时候,怀尘淡淡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好像跟她没有关系一样。
她没有感觉,真的。
其实就算是连玉初不相信她的时候她也没有多大悲伤,只是当时失落了一阵,为自己落入了个如此拙劣的陷阱而自嘲了一下。
生意场不干净,她知道。只是以前虽然外面传说她有多厉害,其实她也没干什么,那些应付人的肮脏事儿,她都没怎么掺进去,父亲疼她,不忍她受那么多委屈,所以那种事情都是父亲去解决的。在人情世事上,她到底还是太稚嫩了。
所以当时震撼了一下,但出了门之后,她就没有那种感觉了,发生的一切都好像与她无关,方才那个震惊失落的人也好像不是她一样。
现在葱儿替她委屈,替她抱冤,她都觉得是葱儿感情太丰富,跟她没有干系,以至于她甚至觉得是葱儿在安慰她自己。就好像看那些曲子传奇的,看到动情处也会抹一把眼泪拍一次桌子抚一阵掌一样,明明读书听曲的人再怎么哭、再怎么气、再怎么叫好,故事还是故事,一点都不会变,也跟那些曲子传奇里的人儿没有关系,一切只不过是看书听曲的人一时感情太丰富,宣泄一下罢了。
无意听葱儿的唠叨,怀尘托着脸颊望着窗外。
突然闲下来的日子不知道该做什么好,琴棋书画她会,却并不怎么热衷,闲得无聊,本想绣几幅绣品,结果一直是都是阴雨天,光不好,她也就没有动针线。
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怀尘又想起她那才绣了几针就搁置起来的绣品,叫葱儿去给她拿来。
窗前,外面微凉的风吹进来,怀尘又想起溪客别时给她的嘱咐,只那么一句,却是那么窝心。
葱儿知怀尘绣东西的时候喜静,也就不再啰嗦,退了下去。怀尘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并未察觉。
莲子,莲心苦。
莲子,怜子……怀尘勾动唇角,却不慎被针扎了手,一个细小得几乎不可见的伤口,却很快凝起了一滴鲜红的血珠。
怀尘正想着取块帕子拭了着血珠,一只温暖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抬头,连玉初正抓着她受伤的手指往嘴里送。
怀尘抽了抽手指,可是她的力气哪敌得过连玉初,抽也没抽出来。
“乖,别动。”连玉初说着,吮吸着她青葱般的手指,温暖,湿腻。
连玉初这人,当真是调情高手。怀尘想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抽出自己的手来,绣品放在膝上,用另一只手掏出帕子,将被他吮吸过的手指细细擦拭了一遍。
这举动落在连玉初眼里却给他挑起一层薄怒来。
“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吗,怀尘?”连玉初眸子里染着愠怒的颜色,声音也都沉了下来,怀尘不解,闻声抬头,眼神清澈。
看见那剔透晶莹的眼,连玉初明白她方才的举动并非是因为嫌弃他脏故意做给他看的,那只不过是个无意的或者下意识的动作。
连玉初这才觉得自己对她或许真是太疏离了。有了这样的认识,连玉初环过怀尘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上,鼻息尽落在她颈间,弄得怀尘痒痒的。
“今晚我就在这里睡下了。”
诶?!听到连玉初这样说,怀尘一惊,竟然紧张了。连玉初看着他这个冷峻的夫人脸上露出慌乱无措,甚至红了脸,倍感有趣,恶作剧地在怀尘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怀尘受他突袭,身子猛地一颤。
连玉初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笑得极为得意。
怀尘别过脸去,脸上是红的。心中不解自己何以会为连玉初的话感到——羞愧!?
“我……身子不适,还是算了罢。”
听到怀尘的话,连玉初面上一冷。连家大少,要人物有人物,要本事有本事,每次他去商铺里遇见哪家小姐,哪个不是羞涩又喜悦地看着他的?他何曾被女人拒绝过?而眼下,她,他的正室夫人,居然以身子不适为由拒绝他!
“你还在怪我吗?”连玉初沉声问,指的乃是账本一事。
“岂敢。”怀尘说的不是赌气的话,毕竟账本是从她手上丢的。连玉初看着她沉静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怀尘抱起来让她坐在他腿上。怀尘挣扎了几下,挣不过连玉初,也就罢了。
“尘儿……”连玉初在怀尘耳畔轻声唤。
很久了,没有人唤她这个名字。
虽然不习惯连玉初突然对她这么亲昵,但是尘儿这个叫法却一下子触动了她心底的某种存在。父亲在世时怀尘跟他并不亲近,话也不多,那个时候父亲总是面带几分愧色地轻声唤她,“尘儿……”彼时无甚感觉,至于当下,被连玉初这一叫,突然有种物是人非的悲哀和凄凉涌上心头,淡淡的,有点凉,有点苦涩。
想起溪客入府来时说的话:溪客在世无亲无故,孑然一人。
现在的她是又何尝不是孑然一身。
这样的念头让怀尘不自觉地缩了缩,素来清冷寡淡的脸上透出几分柔弱来,这样的楚楚可怜被连玉初收在眼中,搂在怀尘腰上的手也收紧了,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来。
“尘儿,想必你也知道,你那个护卫,溪客,并不是普通人。”连玉初在怀尘耳边说着,怀尘表面上没有什么反应,心里却微微一震。
“树大招风,连家现在已经被朝廷注意到了。那个人,恐怕就是朝廷的人。原本是想看他到连家来到底是有何企图的,所以才会派人监视着他。对不起,是我的错,我看到他和你那么亲密,我……吃味了。”
连玉初下巴抵在怀尘肩上,低声说着,暖暖的气息吹拂着她鬓旁的垂发,轻轻柔柔。
怀尘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只觉得心底里被那一声“尘儿”冲击的痕迹还没有消失就听到连玉初这么个自大的男人承认自己吃味,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好像坐在秋千上,荡,荡,荡。眼前的景都摇晃起来,自己也晕晕的。
连玉初的吻落在她颈子上的时候,怀尘还在迷茫中。
“傻丫头。”连玉初的低哑的声音响在耳畔,怀尘依稀看见许多颗莲子从一双温暖的手中落下来。
“别……”
“叫我玉初,或者初。”
“别,别……玉初。”怀尘伸手去推连玉初,却只看到他带着几分邪气的笑——“我们是夫妻。”
入秋,霜风凄紧。
堤上柳黄,金风一霎,忽起漫天舞。
怀尘时常坐在听荷亭里,披一件斗篷就能在那里一坐半天。风越来越紧,荷叶也渐渐地枯了,莲蓬都采过了,怀尘挑了莲心出来泡茶,那些莲子都送去厨房了。
怀尘端着一杯莲心茶倚着亭栏望着水色渐暗的湖面,总觉得仿佛某时一抬头,仍然可以看到对面柳树后面假山旁边有个身影。
葱儿望着怀尘这般模样颇为担忧。连玉初喜欢活泼可爱的女子,尤其厌烦病怏怏的女人,以前的怀尘虽说不上活泼,可是总透着一股子坚韧劲儿,冷清,却鲜活鲜活的,可是现在总觉得她好像失了什么似的。站在她身边都免不得替她担忧。
葱儿也许明白了何以连玉初喜欢活泼女子,在活泼开朗的人身边感觉自个儿也轻松了一样,要是身边有个沉闷乏味的人儿,自己也免不得会被拖带着不快起来。
葱儿看见怀尘望着那些枯荷望了半天,心里忽的窜上一股无名火,“小姐,那些枯枝败叶的留在那里烦心,改日叫人来拔了罢。”
怀尘却轻轻笑了一声,“何必呢。诗云,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亭不就是用来听荷的吗?若没了这残荷倒显得清冷了。”
葱儿不悦,撅着嘴瞪着那些残荷,好像它们跟她有仇似的,声音也狠狠的,“我看呐,都是这些残荷败心情。你看人家画画的,都画些牡丹啊,菊花啊,画荷花也都画那些开得好的,谁画这些残荷啊。”
怀尘只是勾了勾唇角,没说什么。葱儿见识的不多,当然不知道有很多名画就是单单几枝残荷。她这种性子的人总是喜欢整洁干净的,干干净净的一件衣服,打扫干净的房子,排列整齐的书架都能让她欢喜起来,不过终究是缺些人生经验,不懂残荷之中的情趣。
情趣?
怀尘为自己的想法笑起来,无声浅笑,漾在唇角,仿佛一阵风。
自己何时懂情趣了?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诶呃,不对,她甚至……不是一个人类。她是个没有心的妖怪。只有这副皮囊,内里却是空空的。
呷了一口莲心茶,清苦弥散在唇舌之间,溪客那日那句轻语又被从心底翻了出来。
莲子,莲心苦。
苦耶?怀尘抚上心口。她感到失落了,感到思念了,她开始像一个人了吗?
可是……她思念的是那个人。
不是她的夫。
她是有夫之妇。
即使劝说自己不能想,却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触动深埋的思念和记忆。
思念是毒,慢性毒。
待到发现的时候,已经中毒久矣。
医治起来也越发地难了。
现下,她甚至不得医治的法子。只能这样苦苦压抑着,苦熬着。也许,只能寄希望于也许,也许某一天,她突然听到溪客这个名字,也只会想起满塘的莲,再与那个男子无关。甚至于某个晴日,陌上相逢,她和他擦肩而过,她亦毫无知觉。
如果那样……怀尘闭上眼——如果那样就好了。
荒站在无尽的曼珠沙华之中,一身白色衣衫映照得那些火一样的花朵越发妖娆艳丽。墨停在她的银色发丝上,焰在她身侧飞舞,荒只是淡漠地望着一望无际的花海,望着那些世间来的死魂。
有两个死魂相携而来,一男一女,均尚年轻,看起来似乎是殉情的男女。
魂使在河边净化着灵魂,那些死魂渐渐失去人形,变成球状魂体,在魂使手中一点一点地变得圆满,洁净,带着淡淡的光亮。
魂使天同手中的那个魂体怎么都无法圆满,那是受损的灵魂。她抬头看了看花海中站着的荒,荒朝她走过去,天同便把那个受损的灵魂放在地上接着净化下一个。
“那个……”一个死魂叫住了往三途河边走的荒,荒抬眼看着她,正是那对殉情男女里的女子。
“那些人……变成那个样子之后就不记得生前的事了吗?”那个死魂指着河边的魂使问旁边停住的荒,那些魂使们正将净化过的死魂扔进三途河里。
“嗯。”荒漠漠地应了一声。
女子和男子彼此对视了一眼。
已经轮到他们接受净化了。
“我不要。我们不要忘记彼此。”男子紧紧抓着女子的手,坚定地望着荒。荒没有任何光芒的淡紫的眼眸扫过他们,没有任何明显的厌恶或者鄙夷,却教他们感受到了强烈的冷意。
“不是你们说了算的。这是阴司。”荒淡淡地说,看也没有看他们,走向那个受损的魂体。
逃避了活着的痛苦,还期望着能够在来生重新开始吗?真是天真得可以。
死了就是死了,完全结束了,重新开始的生命跟原来的一切都没有关系。
荒捡起地上那个受损的魂体放在掌心中,光芒渐渐荧和,魂体渐渐圆满。
不等荒把那个魂体扔进河里,便听得两声落水之声。魂使太阳吵闹起来,试着去拉落入河中的死魂,可是还没有碰到他们的手,他们便沉入了河底。
排队的死魂中出现了小小的骚动,魂使天梁和太阴还有天同忙着维持秩序,让他们安静下来,可是骚动却并没有因此减弱,荒蹙了蹙眉,抬手,挥袖。光芒从荒的手中洒出去,那些死魂们全都变成了魂体。
荒觉得心口一闷。
一瞬间接收太多死魂的记忆,对于这具虚弱的身体来说,冲击确实大了些。
“不救他们上来吗?”太阳回头望着荒。
荒微微眯着眼看着平静的三途河面。
落水的是那对殉情的男女。他们是为了保留生前的记忆才不肯接受净化的罢,故意这样投入水中,以为他们可以像那些净化过的魂体一样重入轮回吗?可笑。
三途河不浮万物,除却净化过的灵魂。那两个灵魂没有被净化就投入其中自然是会沉入河底。沉入河底的那两个死魂非但不能够进入轮回,还要忍受着窒息之苦和腐蚀之痛——三途河的水是有剧毒的,能够腐蚀堕入其中的没有净化的灵魂。
就算是魂使,也不敢涉入三途河半分,唯一能够进入河中的也只有阴司之主,冥王。
荒把手里修复过的魂体扔进河中,转身,“自作自受。”留下的话平静而漠然。
“真残酷呐,荒。”死使司落不知何时回来了,抱臂站在她面前,似笑非笑。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情,“冥王本来就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