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西落,隐约蹄声飘荡于荒芜陌道,几声鸦鸣划破寂寥幕空。出征队伍走出长安城已有五六个时辰,耳边少了相送的热闹呼声,一切归于平静,战马玲玲作响的铜铃声如今显得格外刺耳。
我撩开帘子,如盘龙般曲折的军队,有序的蜿蜒前行,通向那未知生死的战场。阡陌小道,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迎来送往,现如今已成为几丈宽的大道,而望不见头的路,又要送走一批前往战场的勇士,可又有多少人能再从这里返回,荣归故里。
大唐初建,中原仍处于群雄割据状态,北有刘武周频繁侵犯,南有王世充、窦建德、箫铣虎视眈眈。
父亲裴绍迁跟随大唐皇帝李渊近三十载,虽说不上战功卓著,却也是鞍前马后为之尽忠效力,再加上父亲为人低调,不与人结怨,也不会出现因嫉妒弹劾、参本等事儿,所以父亲不仅深受大唐皇帝信赖,朝野上下也都对父亲敬重有加。
而我也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十五岁女孩儿,只是,自从母亲过世之后便一直跟着父亲东征西战,算一算也有五个年头,战争对于我已成为家常便饭,可每每出征面对生死,我心中不免些许唏嘘,不仅是为战士生死离别而感慨,更是担心,自己唯一的亲人会遇到什么危险……
突然马车停下,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赶忙伸出手抓住马车两旁的木栏,紧闭的双目也猛然睁开。
我掀起马车门帘,此时的夜空已是群星满布,蟋蟀稀疏的低鸣还是能隐约听见,长龙般的队伍点起了星星火把,跳跃的火苗像是要把这黑夜撕破似的。我提起披风下角低下,下腰低头,轻轻一跃跳下马车。
“大小姐,大将军下令在此安营休息。”一旁帮着牵马的小士兵见我从马车上下来,赶紧向我禀告,我连连点头,顾不上与他多说什么,在一个个士兵中寻找父亲的身影。
父亲此时也从他的战马上一跃而下,笑吟吟的走向我,“禹歆,队伍已经停止前进,准备在这里扎营休息。”父亲一边轻拍着我的肩,一边将我拉向刚刚生起的一堆篝火旁坐下。
“爹爹,秦王的部队断粮草多日,咱们不应该连夜兼程送去粮草与之会合吗?”我对父亲的决定有些不解,双眼看着父亲,想寻求答案。
父亲拨了拨刚生起的火苗,微微欠欠身子,“你啊,还是那么喜欢问题,行军打仗自有军队各将军参谋商议定夺,爹爹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许你参与、打听行军事宜,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当然是知晓的,可是,身在军营,该知道的我还是想知道,再说跟随父亲这么多年,我也读了不少兵书,所以,更是对诸多事产生好奇心。
既然父亲有他的难言,也不好再追问什么,我挑了挑燃烧正旺的篝火,突来灵感,诗兴大发:“星坠宇,马低饮,昏天暗地疑是墨洒空。娇人悴,英雄累,古往征战离别破心碎。无奈圣心难揣度,无知生死为何般,血染江山徒留土一抷。”
朝代更替,受苦最多的都是百姓,战事一起,百姓无地耕种也罢,还要被征兵,到最后身处异处,落一青冢无碑名。
父亲脱掉头上的头盔,动了动肩膀,听得我这几句感慨不禁一笑,“哈哈哈哈,纵观军营上下,唯吾女才华称之一绝。不过,你这‘圣心难测’可要谨慎啊。”
“圣心难测”四字父亲说的字字有力,铿锵中流露警示之意。父亲虽为军中统帅,但是监军大人可是皇上的眼睛,虽只是小小监军,但是稍有不慎被其参上一本,身家性命不保之人也比比皆是。
言辞上的不慎,也让我默默地倒吸了口气,可面对父亲我却不想露出半点的心虚,“爹爹,方才诗句只是暗寓罢了,我只是不满爹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让我不明不白。皇上雄才伟略,其心思又岂是我一小女子能够知晓的,我又哪里敢乱揣度。”
稀疏星空,交相呼应着凡间这分布不均的薪柴火燎,士兵盘腿而坐或相互靠背而已,轻轻低语恐打破这份入夜的寂静。父亲没有多说什么,也随着这份寂静默默的低头不语。
“女儿啊,等打完这一仗,你就不要跟着爹爹东征西战了,安安稳稳的住在长安城。学些女红,女孩子整天打打杀杀的以后该不好找婆家了。”父亲依旧在那堆篝火上拨来拨去,火苗刚偃下又窜起来,忽然冒出来得一句话,让我有些惊讶。
虽说跟着父亲打仗这么多年,可父亲丝毫不让手下的人教我武功,每次出征如果不是我要求也不会让我骑马……父亲的用意也不过是不想让我太过男孩子气,可在耳濡目染中我也喜欢上了不受约束的生活,飞奔与天地之间,多么的潇洒自在。
我猛的瞅向父亲,不高兴的撅起了嘴,抱起父亲的胳膊把头狠狠地靠上去,“不,我要陪着爹爹,没有爹爹哪里都不是家。”
又让我想起了母亲去世的那天,偌大的府邸除了下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那时的绝望只能化作两行泪水不住的流,停不住,任它肆意的倾泻……
“这次出征伤亡想必不会太多,以后呢,可就难说了,所以,我要跟着爹爹照顾你。如果遇到些什么事儿,我在您身边也可以帮您出出主意不是!”感受父亲宽阔的臂膀传来的温度,是那么贴心,仿佛此刻这里就是我的世界。
宽大而粗糙的大手在我的发间轻轻划过,我能感觉到有几根发丝被父亲手上老茧扯起的微疼。父亲对我刚刚的话产生些困惑,问道:“伤亡不会太多?何以见得啊,秦王殿下可是在这场战役上花了快两年的时间啊,如今,追赶宋金刚更是粮殆兵乏啊。”
我抬起头,看着父亲,夺过他手上的木棍,挑起地上的树枝填进篝火中,回答:“正因为秦王殿下经历了这些艰苦的作战,才会减少了咱们此次助战的伤亡啊,我们前去助阵,是乘胜追击。”
“哈哈哈哈,照你这么说,皇上给爹爹我了一个大便宜啊。”
“皇上让爹爹在秦王胜利在望之时助战,无非是想让爹爹分一分秦王的战功罢了。”我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四周,唯恐监军此时不知从哪里冒出。
我凑近父亲,声音也压低了些,“这些年来秦王殿下可是为咱大唐立下赫赫战功,而太子殿下却常年跟在皇上身边,享受荣华,带兵打仗屈指可数。在这大唐初定的乱世,战功卓著的人更是得民心啊。如若再让秦王殿下这样威风下去,功高盖主啊,早晚有一天太子之位不保。可是,两位都是皇上的皇子,皇上也不能明着偏心,阻止秦王殿下立功。如今,秦王殿下攻打刘武周这么久,眼看就要胜利,却不巧遇到个能跑的主儿,爹爹身为大将军,在这节骨眼上支援秦王,助其一臂之力,班师回朝您肯定会成为消灭刘武周的功臣。”
一口气把心中的想法都说了出来,也不是抱怨什么,只是觉得此次出征纯属是去捡便宜,即使是这样也觉得是光荣的,因为这次协同作战的对象是秦王,那个在众多皇子之中我最欣赏的秦王……李世民,虽没有见过他,只是听闻便觉得这个秦王和别的皇子不同。
父亲起身站起,拢了拢我肩上的披风,轻轻地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不知道让你读那么多书是好是坏啊。就算知晓天下事也要学会多看少说,这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啊,女子更是如此。”
说着带我走向马车,把我慢慢地扶上去,把帘子从挂钩上取下来,握在手中,“歆儿,早点休息,明天咱们要早早起程,虽然我已命先头部队带上充足粮草追赶秦王殿下,但是咱们也得尽快赶上,给宋金刚致命一击。”
我点点头,父亲轻轻放下手中握着的帘子,转身走向离马车不远的小帐篷。
最后父亲还是告诉了我为什么没有快马加鞭的去追秦王殿下的原因。看来父亲很明白皇上的心意,只是从不表露,更是不与秦王殿下争功,只是在战争最后为战役画一个句号,功大功小,任由皇上定夺。明哲保身,父亲比谁都懂,做的比谁都好。
秋深任染初寒气,
巍山磅礴翠无意。
孤云望断渐消色,
鸿雁无力相思寄。
走过繁华长安,穿过草莽古道,天野辽阔,曲曲折折唯见盘龙般军队快步前行。
换上一早为自己准备的男儿装:内穿米白薄衫,外套深蓝粗布长褂,腰间系布制腰带,长袖上捋,粗略的挽起发髻,除去繁琐的绫罗绸缎,身轻如燕般。
我弃下马车,跨上战马,走在队伍当中,根本就看不出我是女儿身。
虽说是已经派先头部队快马加鞭的追赶秦王的军队,但作为后续部队也不能就此松懈。早上天气微凉时父亲下令跑步前进,而中午热气最毒的时候就变成了走路前进,到了晚上又重复早上的命令,如此循环,即顾忌士兵的身体,又能不耽误时间的行军,几日下来,也算是卓有成效。
“大小姐,过了此关便到了吕州,军队将在吕州歇息一晚。”颜寒,踢了几下马肚子追上我与我并肩,微微低着头想我说着我们现在的方位。
有时候真的觉的我眼前这个人像个木头,每次讲话都像是下级给上级汇报工作,一点儿也不风趣,一脸的正经相。
我撅起嘴,有些生气,“颜大哥,都说了,以后别一口一个小姐的叫着,叫我的名字就行啦,禹歆,多好听啊。”
“是。”又是一句死板的回答。
颜寒,严格意义上说像是我的大哥,从小一起长大,虽比我年长几岁,却时刻都把我当做主子似的,小姐长小姐短的。长这么大屈指算算,没在他脸上见过几次笑容,无时无刻不是一副冰冷的表情,真是可惜了如此英俊的摸样,但他在战场上他却是一个英勇的武将。
父亲多次向我流露出想把我许配给他之意,虽然是一起长大,却对他真没有什么感觉,更何况又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冰人,即使他在战场上多么威风,也丝毫无法改变他给我的印象。
我也不想再纠正他心中的尊卑等级,呼了一口气,颜寒看我没再说话,扯起马缰欲前行。
“颜大哥等一下。”我连忙叫住他,“我想问一下,秦王殿下的军队到了哪里。”
颜寒紧邹了一下眉头,随后又舒缓开来,说道:“刚前方信使来报,秦王殿下的军队现已驻扎在高壁岭,如果快马加鞭追赶一天就能追上秦王殿下部队。”
我听后连连点头,“哦。”了一声。颜寒这才转过马身向前飞奔去。
快行了一会儿我们便到达吕州,此时也已到了黄昏,部队停止前行,扎营整顿。快要赶上先头部队,军中的气氛也都变得紧张起来,我们已经到了战区,随时都会有小股残余部队偷袭。父亲下令今日早点休息,三波巡逻队伍轮流执勤,这个夜晚,我有点睡不着,明天,战争才刚刚开始……
伴着月光部队又开始开拔起行,一晚上都风平浪静,没有任何的败兵来犯。此刻心中暗暗期盼着白天的到来,在这战火连天中,唯有这不变的朝起夕落让我能感觉到生活的美好。
还未等太阳冒出头,全军上下便开始全速前进,“驾、驾、驾……”的快马加鞭声划破平静的天空,“啪、啪、啪”的跑步声应和着。看来军队今天是必要赶上秦王的军队。
“颜寒,你带上骑兵队伍,先兼程追赶殿下,我带领余下步兵追随你们。”父亲勒住缰绳让马慢了下来。
颜寒的战马也被缰绳勒住,前蹄上扬,他看看四周地形,摇摇头说道:“将军,要走一起走,这地形最适合伏击,如若我带走大批骑兵,将军您遭遇埋伏,在下担当不起。”
我环顾了一下,颜寒说的不无道理,沙丘密布,高挺的土山在两侧形成两道屏风,“爹爹,咱们还是一起走吧,这地势不得不让人有所警觉,况且……”
“禹歆,不许插嘴,颜寒校尉,听令,不得违抗。”父亲那样认真的说道,准确的说是下令,以一个将军的身份。“禹歆,你也跟着颜寒一起走。”随后,父亲又补充道。
“是。”说着颜寒掉过马头飞奔前去。
父亲手里的鞭子狠狠的抽了一下我的马,马儿连声鸣叫,随即如弦上的箭窜了出去。
我还未来得及跟父亲说不,边踉跄的扑倒在马背上,看着父亲与我渐行渐远。
之前担心父亲在途中遭遇伏击,但是最后这个念头我也打消了。早路途中我们也遇到了零零散散的敌军,但是,此刻的他们都已是垂头丧气,相互搀扶,像是刚遭遇了饥荒,一个个毫无生机。原来,秦王殿下连日在他们后面追杀,活下来的都已成了残兵,他们只想回家,再也不想为宋金刚等人卖命。
看来结局已定,即使没有父亲前去支援,秦王殿下也会势如破竹,一举歼灭宋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