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害羞,圆眼睛直直盯着他看,他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主动伸出手说:“妹妹好。”她母亲又推了她一下,她有点嗔怒,赌气似的走过去用力捏了下他的手。
每年中秋,她都会来这栋大厦。每次来,她手上都会提着一袋时令鲜果,还有几盒饼铺刚出炉的点心。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几年了,渐渐变得像个仪式。电梯上一贯没有“4”、“14”还有“24”这些不吉利的楼层数字,凡是“4”统一改成“3A”。
她摁了要到的楼层,是“26”。
3A
他和她认识时,她四岁,他五岁。他们的父母都是老师,也是朋友。那年她母亲中午到下午都要去上驾驶课,没空管她吃饭,就把她放在他家,晚上才来接。她小时候很少笑,哭闹也很少,老喜欢一个人看外面的马路。她很早会说话,但不怎么爱说话,她母亲知道她心思剔透,不爱言说,不把她当孩子,只当她是个大人一般对待。
他叫书山,自小聪慧早熟,五岁那时已经开始自学初中课程。因为素有“别人家的孩子”的光环,他在教师家属院里没有朋友。第一次见面,她母亲推了她一下,说:“这是书山哥哥,他很聪明哦。”她不害羞,圆眼睛直直盯着他看,他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主动伸出手说:“妹妹好。”她母亲又推了她一下,她有点嗔怒,赌气似的走过去用力捏了下他的手。她的手好小,书山忍不住笑了。
书山家里的书,真的多得跟山一样,除了看马路,她也开始看书了。一开始还是看有拼音和图画的书,后来就是白纸黑字了。书山极爱历史、地理,光是立体地图拼图就有好几十盒,一个人总是不知疲倦地拼来拼去。她爱上看王尔德的作品,看得入神时废寝忘食,书山的母亲喊了“吃饭”,最后让书山进书房找她。书山喊她名字,让她吃饭,她抬起脸,第一次对他笑着说:“嗯,知道了。”
从一开始书山就知道她不是心冷的人。她不爱说话是真的,但不是不爱笑,只是有点怕生,也不喜欢照相。
熟络后,俩人吃完午饭,趁书山父母上课,经常偷溜出家属院,跑过马路去外面的小卖部买冰淇淋吃。学校有一栋古楼,原本是个百年私塾,老旧得不能用了,就圈起来当文物。他们买了冰淇淋就跑着到私塾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坐着吃,一边吃,一边对着对方傻笑。
书山虽然早慧,毕竟是个孩子,和她在一起,孩子的本性显露无遗。他俩经常一块荡秋千、玩沙子、滑滑梯,看书时也喜欢凑在一块。他们玩过几次拼地图比赛,她拼的是中国地图,书山拼的是世界地图,每次书山拼到最后几块都会放慢动作等她,几次落败后,她终于承认,对书山而言,世界地图早已烂熟于心。意识到这点后,她再也不肯玩拼图游戏了。
中秋节两家人都会在一起过。她家楼上有个天台,中秋月圆,看得特别清楚。她和书山一人打个灯笼,到处跑。他们父母坐在一起聊天,没空管他们俩。
母亲拿到驾照后,她和书山早已是分不开的朋友了。母亲看她和书山在一起玩后性格开朗多了,中午还是照样把她放在书山家。那时候的时间,对她而言都是以年为单位的,快得不得了。
13A
书山死了八年了。死的时候,书山只有七岁。那个时候的书山,依旧记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版图和《资治通鉴》里的所有故事。
书山死后,母亲把有书山的照片全部都扔掉了,她说:“留着不吉利。”
七年前书山突然病倒,她母亲不再把她放在书山家吃午饭了。母亲对她说:“现在张叔叔一家都为了书山的病很忙很辛苦,我们不能麻烦人家了。”
她六岁的时候上了一年级,学校的校服夏装是一条粉色裤裙,她下课了想去看书山,可是母亲不让她上楼去他家,说:“哥哥要休息。”
夕阳下,书山和他母亲站在阳台上,书山使劲挥着手臂,大声对她喊:“校服很好看!”
书山没能去上学,一年级都不可以。她经常往书山家的阳台上看去,只有一次看到他。他头发被剃光了,对她招手微笑,看上去像个小和尚。学校办了给书山捐钱的仪式,他得的是恶性脑瘤。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见过书山。半年后书山又回来了,都说他的病治好了。母亲带她去了书山家,书山瘦了很多很多,她有点认不出来他。书山第一次在她面前哭了,他抱着他母亲哭,说:“你看我这个样子,她都不认识我了。”
书山好起来后,做了入学测试,他直升了六年级。可开学才第二周,他就倒在教室里不省人事。一切都太快了。
书山死后,母亲从没正式和她谈过这件事,她也没有问。可能母亲觉得,七八岁的孩子不懂死亡,她不提,所有人都以为她忘了书山。只有她知道,书山用生命去诠释了“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这八个字。
十四岁的她和所有同龄人一样,过着类似的生活,犯着类似的错误。虽然叛逆,她成绩还算可以。班上贴了几条格言,有条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她上课经常盯着这条格言发呆。她从前一直以为这句话是“书山有路勤为径,苦海无涯学作舟”。
23A
二十四岁那年,她第一次见书山的弟弟。完全是措手不及的一次见面。她那天刚从公司下班回来,母亲打电话来说,手关节炎犯了,没开车,让她来学校接一下。
她很久很久没回来了,那栋百年私塾还在,但看上去像随便一场台风都能把它刮塌似的。她打着方向盘慢慢开进学校,看到了母亲和书山的母亲,还有一个少年。
她母亲跟书山的母亲并排站在一起,书山的母亲老了很多,但那张脸还是让她记起书山。她觉得小时候的事有点太过久远,停了车,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点了根烟抽了起来。她母亲一脸无奈地劝她少抽点,书山的母亲则笑眯眯地对她说:“你还没见过我们家弟弟吧?弟弟今年都十八了,成绩一塌糊涂。来,快叫‘姐姐好’。”她转过身,刚呼出一口烟,烟雾迷了眼睛——那个少年完全就是书山长大后应有的样子。
少年弯着眼角,主动伸出手,说:“姐姐好。”走前书山母亲说:“我们搬了新家,有空过来坐。”
从那后,她每年中秋回家和母亲吃饭前,都会去书山家看看他母亲。
26
电梯到了。她低下头往右边的楼道走,书山家是在最里面那一户。知道她要来,门敞开着。她侧身敲了几下门,书山母亲走到门口,很亲热地把她迎进去了,身上还穿着围裙。书山弟弟在摆碗筷,叔叔在看报纸。
她走过大厅,赫然看到墙壁上挂着书山的照片,里面还有她。
照片里,南方草木繁盛到脉络清晰,照片有点曝光过度,她坐在滑梯上面正准备往下滑,书山站在滑梯下面,占了三分之一的镜头,开心地笑着。
那样的笑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吃冰淇淋的时候,让了她几万步还是赢了拼图游戏,中秋节一起发现了萤火虫,顶着剃光了头的脑袋站在阳台上对着她挥动双手,都是这样的。
她似乎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穿过以年为单位的时光,清清楚楚地传过来:“我都笑了,你怎么还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