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为什么,他红着脸说:“那锅粥是我在曼彻斯特打包回来再煮热的。”我说:“为什么啊?”他说:“我的姑奶奶,你也知道我们自己的房间都有炉灶,我一个北方人,本来就没有喝稀饭的习惯,只爱吃面,干吗大费周章跑到你门口的厨房煮粥啊?”
初秋的天,小风微醺,沿着海滨线生长的南方树木更是蓊郁葱翠,阳光像是能照进人的心里去。车玻璃上的温度接近人体体温,我坐在车里昏昏欲睡,又不想合眼,唯恐错过这难得的温暖。还有三个小时我就要飞去欧洲了,我提前查了当地的天气,冷得不行。可我还是得去,因为那里有我的一位故人。
十多个小时的行程,飞机引擎的声音让我没办法睡着。我打开阅读灯,翻了两本杂志,还是觉得乏味。打开小桌板,趴在上面正打算闭上眼睛休息一下,突然好像听到一个声音说:“不要趴在那里睡,对脊椎不好。”
仿佛是受到什么刺激一样,我猛地起身回头,但是看向周围,旁边那个老太太睡得正香,前后方的人也都在沉睡。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但我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说这句话的人,就是我要去看的那个故人。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完全是因为一锅熬得咕嘟作响的皮蛋瘦肉粥。那天我上完课,走回大学的宿舍门前,正准备从包里掏钥匙开房门,就闻到宿舍厨房传来阵阵香味——那香气真是一层拨不开,也难以走出的迷雾。
那时我的肠胃已经饱受英国土豆料理的折磨,无比想念这久违的故乡味道。我赶紧回到房间换上一套睡衣,拿着杯子假装到厨房打牛奶喝。经过炉灶的时候,我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好大一锅粥!绝对够两个人吃的。我端着杯子在一旁的沙发上边喝牛奶边盘算着如何才能分一杯羹。
这时,粥的主人转过了脸,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我在煮粥,你要不要喝一点儿?”我点头又点头。所以我直到现在还是比较喜欢叫他“煮粥男”。
之后的一个假期,英国开始下起了漫天的大雪。大学里的人全都走光了,我哪里也没去,忙着写论文。我因为太懒,经常到半夜饿得受不了了,才给自己泡个杯面。有时写论文写累了,雪下得没那么大的时候,我也会到外面走走,路灯看着像是星星。
有天雪停了会儿,我照样在外面走,突然看到我那栋宿舍楼有一扇百叶窗透出灯光。原来我不是一个人!那个时候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和活人面对面说过话了,心情好不兴奋。
我加快了几步走到那扇窗下,踮起脚却发现够不着窗户。不知为什么,我突发奇想就地捡了根树枝,轻轻敲了几下窗玻璃。几秒钟过去了,没有回应。这时雪又开始下了,我踮起脚,把树枝举得更高一点,用力又敲了敲,然后蹲着等。突然百叶窗被人推开了,我听到了风雪往窗子里灌的声音。又是煮粥男!他探出头来,说:“你等着,我马上出来给你开门。外面冷,不要走。”大概十秒后,他就出来给我开门了,穿着件短袖,还有拖鞋,左脚的鞋穿到了右脚上,整个人在雪地里发抖。
我笑着在心里想:“我又不是没有门卡,我也可以开门啊。”
我去他的宿舍,两个人都有点拘谨,我手不知道往哪放,他也是。我在想是坐在他室友的椅子上呢,还是坐在他的椅子上。不行啊,他正坐着自己的椅子呢,他室友的椅子又在很里面,拉出来声音肯定很难听。难道我该坐在他床上?这样不太好吧,他还没请我坐上去呢。于是我就一直站着。
煮粥男那时也紧张得要命,他手里抱着木吉他,一个劲地弹,我一点都没听进去。就在他换曲子最安静的空档,我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我涨红了脸,煮粥男倒是变得坦然起来了。衣柜里头有个小冰箱,他从里面拿了点青菜,还有一个鸡蛋,从床下的箱子里找出一把拉面,就在灶台上忙活起来了。
“煮粥男真是活菩萨!”面到嘴边我心里还回荡着这句话,荡气回肠。
后面的假期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找煮粥男,他也乐呵呵地接受了多养了只“猪”这个事实,每天给我好吃好喝的。为了表达谢意,我每次都会洗碗洗锅,煮粥男也很满意。
温饱解决后,我通常会抱着电脑在他房间看电影,他有时也会凑过来看。有的电影冗长又啰唆,我都看不下去了,他却兴致勃勃。我抱电脑抱得筋疲力尽,好几次靠着他大腿就睡了过去,他还会帮我盖好被子,然后默默去他室友的床上睡。
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上煮粥男了,他不单单喂饱了我的胃,还喂暖了我的心。假期结束后不久,我们就在一起了。
他家里世代是中医,他从小就认得各种中药材,现在是研究植物药性的。他在路边瞥见什么我觉得不能再稀疏平常的花啊草啊的,就一定要蹲下来左看右看,有时还要各个角度趴着拍照,无论我怎么喊都不走。
我们在下一个假期的时候去了布莱顿。我跷着脚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他有点紧张地看着我,生怕我掉下去会万劫不复。夏天的布莱顿空气中弥漫着花的香气,树丛幽深清凉,广东菜也还算正宗,而且几乎每天都是晴天。大海旁边的石滩硌得我吱哇乱叫,他果断把我的胳膊架在他肩膀上,搂着我走——他给我的,一直都是这样过分的温柔。
之后的一年里,我们一直在一起,从没红过脸,吵架什么的也都是闹着玩的。他性格很好,没有什么脾气,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总是记挂着他的那锅皮蛋瘦肉粥,他却再也不做了。我很久以后才发现他除了煮面,其他基本上不会做。我问他为什么,他红着脸说:“那锅粥是我在曼彻斯特打包回来再煮热的。”我说:“为什么啊?”他说:“我的姑奶奶,你也知道我们自己的房间都有炉灶,我一个北方人,本来就没有喝稀饭的习惯,只爱吃面,干吗大费周章跑到你门口的厨房煮粥啊?”
他一直都是这么坦白,一点都不怕向我展示弱点。
快毕业前的一个月,他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和他留在英国,陪他读完博士。我看着他不说话。他说:“我知道这个问题很自私,但你能不能考虑下。”
他愿意一直这么照顾我。
我没有答应他。我心里想,一段好的感情不应该互相牵绊,我在香港的工作也已经落实下来了,我想着,只要在香港等他回来就好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只要是感情,怎么又会有好坏之分呢?说到底,不就是舍得和不舍得吗?我不觉得自己输了,同样,只要是感情,何来的输赢?能计量的,只是在一起的时间罢了。
他送我回香港的那天,赖在安检门口一直不肯走,抱着我哭得像什么一样。我忍着眼泪,用力推了他一把说:“好啦好啦,快走吧,赶紧回来,我在香港等你。”
没想到,我这一走,他就真的没完没了了。我觉得他八成是打算留在那里了,只是还在找机会说服我过去。他说碰到了一个很合拍的教授,还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岛上发现了新的植物品种。我等了五年,没能等下去,和他提了分手。我给他打了很多电话,他都接了,但他还是没回来。我想这是他唯一的缺点吧,对什么都太过执着,可惜我不是排在第一位的。
在几万米的高空上,我有点想让飞机掉头飞回香港,因为我知道自己最后还是要走的,我怕他还是会留。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不像现在这般的形单影只。他在我身边,从箱根去往东京的电车上,我正打算趴着睡,他凑过来说:“不要趴在那里睡,对脊椎不好。”
那天天气如何我忘记了,可能是晴空万里。我只知道,他给过我的,是在曼彻斯特打包回来的皮蛋瘦肉粥,是大雪天我孤独至极时看到的光,是看电影睡着后给我盖的被子,是布莱顿扎人石滩上的唯一依靠,是火车上时刻提醒的温柔。但无论是他研究的草木,还是我用尽心力的爱情,都没能开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