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抱歉打搅。您没事?”
一位清瘦高挑的俄罗斯女人站在门口,一脸担心的表情。埃玛觉得这个德语讲得结结巴巴的女人并不像是过分地关心他人,而更像个懂得利用自己的美貌,时刻让自己处于中心地位的模特。她穿着紧身的,应该是量身定做的套装,带着强烈的香奈儿气味,脚上穿着的高跟鞋看上去是如此昂贵,无论谁穿上它们,包括埃玛自己,都会有一种优越感。“您是谁?”埃玛问,她后悔自己竟然开了门。现在她面对着一位无可挑剔的斯拉夫美女,自己却光着脚,头发还在滴水,情急之下身上只披了件酒店提供的和服浴衣。浴衣的布料太单薄,和那美女相比,埃玛那太不完美的体型由此被暴露无遗。
“抱歉,墙很薄。”
美女用手拨弄了一下额前的金色假发,“我经过,听到尖叫声。”
“您听到尖叫声?”埃玛毫无表情地反问。
她确实只记得自己感到眩晕,不仅因为镜子上的字,也因为洗澡水的温度过高。不难想象,光这两点就能让她倒在地上。
开始时埃玛还能抓住洗脸池,之后她索性躺在马赛克地板砖上,以便在地上专注那几个字:
快滚。
否则来不及了!
“还听到哭声。”美女说。
“这肯定搞错了。”埃玛回答,尽管她的每次崩溃几乎都伴随着哭泣。至少她的眼睛到现在还感到火辣辣的。镜子上的留言唤醒了她沉睡已久的、最黑暗的童年记忆。
那个大衣橱。
咯吱作响的木门,后面藏着一个戴着摩托车头盔的男人。
亚瑟。
那个陪伴埃玛度过了无数个夜晚的幽灵,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最开始,他是个鬼怪,后来成为朋友。他们的友谊一直持续到埃玛十岁时候终于被“治愈”,尽管这个词在心理治疗的词汇范围里并不存在。当时负责治疗埃玛的儿童心理医生经过数次与埃玛的谈话,才把这个鬼怪赶走。无论是埃玛的大衣橱里,还是她的脑袋里,亚瑟都不在了。医生向埃玛明示,到底谁才是这个真正的亚瑟。
爸爸!
正是这次的治疗让埃玛对心理学产生了兴趣,从此她也知道,这世上并没有鬼怪,也没有亚瑟。有的只是她的父亲。尽管父亲这一生对她都很冷淡,甚至还令她感到害怕,但埃玛内心仍然渴望和爸爸亲近,能单独和他在一起,总能享有他的陪伴,渴望他随叫随到,即便在深夜里,即便在大衣橱里。
可惜,埃玛和父亲从来不是朋友,童年时期不是,上大学的时候不是,现在,当她已经嫁为人妻,成为一名心理医生后,就更不是了。他的工作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他的案件,他的证人,他的诉讼。每天大清早就离开家,每次家庭团聚都会迟到,或者根本不出现。
尽管已经很长时间没联系了,今天埃玛还是收到了一张父亲寄来的生日贺卡。就连贺卡上的文字也肯定是按照母亲的意思生搬来的。他们两个正在西班牙的马略卡岛养老。他在贺卡里写的“我很想你”或者“我希望,我们今年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云云,这些话不可能出自一个像埃玛父亲那样性格暴躁的人嘴里。她父亲典型的用语是:
“马上滚出去,否则我打你。”
现在,在酒店房间里,镜子上的留言使埃玛又感到了恐惧。
这可能是巧合吗?
当然了!
其实在有人敲门之前,埃玛已经有了一个解释。
恶作剧!
肯定是之前这个房间的住客,用他带油的手指在干燥的镜面上写下的留言,好吓唬接下来的新住客。他的愿望实现了。
埃玛何止是被惊吓,她的尖叫声震动了半个酒店。恐怕就连这个搞恶作剧的人自己都没想到埃玛的反应会如此剧烈。他怎么会知道,他在镜子上的留言会重新唤醒埃玛一个已经沉睡多年的噩梦。
埃玛觉得可怕的,并不是当时父亲对她的恐吓,而是亚瑟恰好就在当晚第一次从衣橱里走出来。他的摩托车头盔,他的声音……所有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这样的恐惧偶尔会出现在埃玛的记忆里。
“你好吗?”俄罗斯美女接着问,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夹杂着关心和不耐烦。然后她又问了一句话,这个问题既友好又残酷,使得埃玛哭笑不得。
“顾客找麻烦?”
我的天!
当然了。
她是个妓女!
所以她穿着这么紧身的套装。有一半的与会者都在禅宗酒店下榻。现在酒店住客里大部分都是单人间里的男士。其中有多少人叫了这种服务?像施陶德尔—梅尔滕斯这样的混蛋,肯定会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远离家人的机会,好好享受一把。
“如果需要帮助,那……”
“不不。谢谢了,但是……”
埃玛摇头。
……但我不是个妓女。只是个一时被吓坏的心理医生。
这个女人真友好,竟然想帮她。但她竟然这么了解那些喜欢虐待妓女的变态男人,这世道真是可怕。我在她的眼里成了一个被男人过分虐待、蹲在酒店浴室里哭泣的妓女。
埃玛微笑着,但这笑容一看就是假的。因为她看到藏在那俄国女人深邃的眼睛里的疑团依旧没有散去。索性埃玛讲出实话:
“您不用担心,就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刚才我以为有个陌生人悄悄进来,偷看我洗澡。”
“人形撑衣架?”
“对。其实就是个恶作剧吧。”
“哦,是这样。”
俄罗斯美女并没有完全信服,但她耸一耸肩膀,看一下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然后以她唯一的一句文法和发音都堪称完美的德语和埃玛告别:“你要自己小心,不要出事。”或许她经常对自己的同行们说这句话。
埃玛谢过她,然后关上了门。透过门眼,埃玛看到她向右边走远了。
这一层的电梯在左手边。看来她还得继续等待她的“客人”。
埃玛惊魂未定,把门锁好,所有能反锁的地方都锁上。当通过转动门把手确认门已经万无一失地锁好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疲倦到什么程度。今天的会议报告,然后镜子上的字,刚才又得应付那个俄罗斯女人。她渴望一切安静下来,能好好睡上一觉。
最好在菲利普的怀里。
要是他此刻在这里,和他一起聊一聊发生的这些愚蠢可笑的事,该有多好。埃玛想了一会儿,是否打个电话给她最好的朋友来放松自己,比如西尔维亚,或者康拉德。但据她所知,这两个人都有约会。当然不是这两个人在一起的约会,因为康拉德是个同性恋。
不过就算他们有空,埃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喂,打搅了。我觉得很不爽,因为我的镜子上有水蒸气?”
其实是曾经有水蒸气。当她再次进到浴室里去刷牙时,水蒸气早已散了。
随之散去的还有这可笑的一切。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