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盖的天地即使在子夜里都分外明亮,李鹿白从一场梦中醒来,脑子清醒得仿佛没有入睡过。她摸黑拿过枕边的手帕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转头看着窗外莹白的光亮,思虑再三后,起身披了件外衣,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寒风迎面刺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段时间来她常常这样半夜惊醒,特别是躺在床上不能动的那段时间,每次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她都要想上很久才能记起自己是在哪里。她以前从来没觉得“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即使是上一次被人从车里甩出来受重伤吐血的时候她都没觉得害怕,可是这一次,她被裹在洪流里拼命挣扎,头脚不着地,全身使不出一丝劲,黑暗和恐惧同时袭向她,一颗心在绝望中一点点下沉,也许那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但是对于她来说真的已经足够漫长,长到足以让她想要哭着喊出声来。太难受了,只要一想到那个时候,她的胸口还会有窒息的感觉,口鼻似乎失去了呼吸的功能。
李鹿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刺激着口腔、鼻腔,直到心肺深处,那一丝丝刺痛的感觉却让她觉得舒爽又安心。
真好!她是活着的,手脚健全。
北济地域辽阔,却人烟稀少,往往车马走上数日都见不到一个村落。赵则骞一行出了里河县,行了半日路程,当天夜里就在空旷的雪地里安营扎寨了。冰天雪地里,即使入睡也只能是浅眠,既要时刻保持对外界的警惕,也要时不时动动手脚,以免被寒气冻伤。
赵则骞只浅浅睡了个把时辰便已养足了精神,狭小的帐篷里躺着反而不舒服,于是他便披上毛皮斗篷出了帐篷,将已经快要熄灭的火堆挑旺了一些,捡着一块被擦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有守夜的暗卫见了想要过来,被他摇摇手挥退了。
下过雪的天空黑的更纯粹了,泼墨般的黑幕上星星点点的亮光比平时更闪耀了几分,可以清晰地看到黄澄澄的光芒在闪闪烁烁。每个人从这个世界离开之后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这是洪灾之后,他从昕儿口中听到的,当时那个孩子红着眼睛却没有掉眼泪,倔强地说着这句话,坚持地认为那个人会变成一颗星星在天上看着他。
你会变成哪颗星星呢?赵则骞抬头看着天空,心中问着这句骗小孩的傻话。这个明着说谎话的骗子,他还没来得及揭开她的底,她就这样离开了吗?现在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份来历,连王氏给她立的那块碑上都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不知道要让她受哪一族哪一脉的香火。
“王爷,喝点酒暖暖身吧。”沈方拿着一壶酒过来,打断了赵则骞的幽思。
赵则骞接过酒,示意沈方坐下:“坐吧,我们聊会儿。”
沈方依言坐下,他跟随赵则骞十多年,向来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事,前段时间被派到蜀州一带出任务,他手下那些精锐的暗卫在蜀州地区忙碌了三个多月,就只是为了寻一个人,结果这次任务却失败了。沈方原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赵则骞跟前除了接受任务和回禀结果外,从来没有多余的话,但是在那三个多月里,从京城传到蜀州的一封封书信,虽只有寥寥几句询问和嘱咐,却已经透露了写信人太多的感情,这让在赵则骞身边多年的沈方忍不住生出了些感触,因此眼下,他没有多加思索,就直切了主题:“王爷是想跟属下聊聊李先生吗?”
赵则骞喝了口酒,轻轻呼出一口气:“对,跟我说说她吧。”
沈方看着眼前跳跃的火堆,回忆着过去几个月的时光,慢慢说道:“属下与李先生的交集不多,对她没有太多的印象,但是在过去的几件事情中,属下对李先生行事的风格却有很深的印象。李先生她,无论在什么事情里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在通都下牢狱的时候她好像全不在意,在南阳她立了那么大的功,也是轻描淡写地就略过了,之后再没提起,就好像这些发生的事情与她全然无关一样。之前王爷派属下去查李先生的过往,也是一无所获,所以属下有时候会觉得李先生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做每一件事,随时都会抽身离开。”这话其实有些安慰赵则骞的意思了。
沈方说的也是赵则骞一直以来的感觉,他以前想不通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明明一个大活人就在眼前,却会有种抓不到的感觉,现在他已经想明白了,这段时间关于李鹿白的事情他翻来覆去地去想,然后他发现李鹿白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别人,没有一件是为了自己,就像她自己不存在一样。
如果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那现在一定是回到了你的世界了吧?赵则骞心底感叹着,也希望着,又狠狠灌了几口酒,由于喝的太急,微微呛咳了起来。
这就是王爷伤心的样子了吧!沈方也在心里叹着,然后起身到不远处拴着的马上拿了点东西回来:“王爷这样喝酒太过伤身,弄点宵夜吧,属下烧点热水。”说着,将手中装点心的纸袋子放下,开始在火堆上架锅准备烧水。
赵则骞喉咙里被烈酒刺激得火辣辣的难受,他抬袖擦干嘴边溢出的一点酒液,将酒壶盖好,也放到了一边,眼角顺着手的方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却再也移不开视线。
赵则骞那颗向来沉寂的心已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放开酒壶伸向点心袋子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王爷?”一旁的沈方惊异地看着前一刻还脸色暗淡、蹙眉伤怀的赵则骞在这一刻已经绽放了嘴角,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尤其是那双浅瞳色的眼睛里溢出的可以说是狂喜了。
“沈方,我要回里河县,天亮后你带着人先上路!”赵则骞匆匆吩咐完这一句,便抓起那袋点心快步走向自己的马匹,解开缰绳,跃身上马,在沈方还没来得及开口前,已然纵马离去。
发生什么事了?一向机警敏锐的沈方也是一头雾水了。
苍茫大地,白雪无垠,黑色马蹄踏在厚厚白雪上,一路溅起层层白色碎末,寂静的雪夜里天地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唯有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寒风刮得赵则骞脸上生疼,依旧抓着点心袋子的手已经青白僵硬却仍不松开,因为无论这黑夜有多寒冷,他的内心都足够滚烫,他的眼中只有前方的路,在路的那一头有他心里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