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九日卯时,皇太极的梓宫被安放在崇政殿里。香烟在梁间缭绕,蜡烛照着白幡,萨满的超度声从崇政殿里传出。大清门、崇政殿、大政殿和四城八门:天佑门、德胜门、抚近门、内治门、福胜门、地载门、外攘门、怀远门都挂上了白幡。盛京城里的笑声、歌声、唱戏声和沿街叫卖声都被严令禁止。从皇宫四周走过的市民们,都必须表现出悲哀的样子。
紧急的诸王贝勒会议于八月九日辰时在凤凰楼举行。参加会议的有:和硕礼亲王代善、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和硕豫亲王多铎、和硕英亲王阿济格、和硕肃亲王豪格。启心郎索尼因掌管朝政文书、传谕诏令、懿旨,沟通各部政情,按以往惯例,也列席了会议。和硕亲王们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有长桌上端那把铺有虎皮的楠木椅子空着。凤凰楼会议失去了主持人,就像一个人失去了头颅,留下身体和四肢伸展在长桌两边,显得没有一点生气。
因为皇太极死前没有留下遗诏或遗言,按照努尔哈赤制定的“八大贝勒共治国政”的原则,会议由大贝勒礼亲王代善主持。
在亲王们表面悲痛,内怀杀机的气氛中,大家漠不关心地通过了三个文告:《国葬的仪制和安排》《通告藩王友邦书》《告大清臣民谕示》。在启心郎索尼宣读这三个文书的过程中,亲王们谁也没有仔细去听,他们知道,人死了,总是要让亲人、友人、敌人知道的,至于文书怎么写,那是内院学士和启心郎的事;人死了,那是自然要埋葬的。能不埋吗?陵墓早就在城西北十里的林子里修了。至于什么时候埋,怎么埋,那是礼部的事,随便好了!他们此刻关心的,是由谁来继承皇位。
酝酿已久的冲突,由粗鲁性急的英亲王阿济格挑开了:
“皇上驾崩了,在地下挺孤单的,清宁宫那么多的妃子,怎么没有一个殉葬的?庄妃、贵妃、淑妃,留这么多的妃子干什么?总得有两个跟着去吧!”
豪格与济尔哈朗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知道,阿济格要报十七年前乌喇纳喇氏·阿巴亥“殉葬”之仇了。但他俩谁也没有作声,注视着多尔衮和多铎的反应。
多尔衮不动声色地沉默着……
多铎十分悲痛的样子,说话了:
“皇上生前,最宠爱的是宸妃和庄妃,宸妃已在地下迎候皇上,如果庄妃也能殉葬而随,皇上在阴间也会心满意足的。再说,皇上这次在铁背山犯病,就是庄妃迎驾而回,这也许是天意的安排,我们成全天意吧!”
豪格怒目圆睁,看着多铎,压着愤怒,坐在椅上说道:
“什么‘天意’?我看是弯着肠子害人!皇上没有遗诏,凭什么要妃子殉葬?别说两个,半个也不行!”
豪格的断然反对,使会议一下子紧张起来,代善急忙说道:
“是啊,皇上没有留下遗言,能随便让妃子们殉葬吗?再说,皇位空着,谁能做这个主呢?”
阿济格虎地站起:
“那好!今天和硕亲王都在,我们现在就来议定由谁继承皇位!大贝勒,现在皇上死了,你是诸王之首,你说,由谁来继位合适?”
代善没有想到,阿济格一开口就端出了这个问题,而且把自己一下子推到前台,要自己直接提出人选,当然是提名多尔衮了。他觉得也太不含蓄了,心里暗暗骂道:“真是个蠢人啊!”他瞥了一眼豪格,豪格短髭横张,怒目直指阿济格。他看了一下济尔哈朗,济尔哈朗似在闭目养神,对阿济格的话根本未加理睬。他偷偷瞟了一下多尔衮和多铎,他们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为难了,犹豫了。在他犹豫中,豪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请问大贝勒,皇上驾崩前,关于由谁继承皇位,有遗诏吗?”
“没有。”
“你征询过八旗将领的意见吗?”
“还没有。”
“你与清宁宫皇后商议过吗?”
“皇后正在悲哀之中。”
“你知道朝鲜国王和蒙古各部藩王的态度吗?”
“这……”
豪格一连串的强硬询问,代善一连串的软弱回答,早已使阿济格不耐烦了。他一脚把椅子踢到墙角,涨红着脸放开嗓子嚷道:
“太祖规定‘八大贝勒共治国政’,谁嗣皇位,由我们和硕贝勒商定,根本用不着问那些穿大裤裆的朝鲜人和那些穿羊皮的蒙古杂种!”
豪格追问:
“八旗将领的意见可以不听吗?”
“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不听!”
“清宁宫的旨意也可以不管吗?”
“清宁宫那些搽脂抹粉,哭哭啼啼的娘儿们懂得什么朝政?她们都应当殉葬!”
豪格也火了,拿起腰间的短刀,“啪”的一声摔在桌上:
“那好!仗由你一个人打,国由你一个人治,皇帝由你一个人去选,这会,由你一个人去开!”说完,抬脚要走。
会议乱套了,阿济格一时卡了壳,代善急忙劝阻豪格,济尔哈朗开了口:
“皇上刚驾崩,尸骨尚温。你们听,萨满正在超度,他的灵魂还没有离开清宁宫,他的眼睛,还在看着这凤凰楼!”
众人都被济尔哈朗的这几句话噤住了,室内异常寂静。
萨满的超度声传来,显得十分凄凉。豪格停住了脚步,眼泪夹在眼眶里;阿济格也似乎收敛了一些野气。
济尔哈朗走到皇太极经常坐的虎皮楠木椅跟前,继续说道:
“这把虎皮楠木椅,总得有人来坐,反正轮不到我郑亲王。可谁来坐?要看他能不能聚拢住大清的文武朝臣,能不能带动剽悍的蒙古铁骑,能不能取得朝鲜的大米和黄金,能不能带着大家打败中原明朝。他有这个本事,大伙又都信服他,他就可以坐。如不能使大家信服,他坐了也坐不稳!”
多尔衮听到这里,心里稳不住了。他觉得济尔哈朗的每句话,都像是对着自己来的。他隐隐地感觉到:这个人可能是自己的真正对手。
多铎也被济尔哈朗的这几句话震动了。他觉得,这出戏一开头,就被阿济格唱砸了。看来这皇位,不是很容易弄到手的。在他思索时,济尔哈朗走到他的面前:
“豫亲王,你是执掌礼部的。记得在崇德三年,礼部曾经议定:凡违定制,不行礼义变乱法制者,则王、贝勒、贝子等议罚。刚才,英亲王阿济格,不遵定制,在这凤凰楼上,公然辱骂皇后;违背皇上心愿,提出妃子殉葬。这应当如何处置?”
济尔哈朗突然一击,使多铎一时无措,也使阿济格木呆了。代善从济尔哈朗的话中听出了分量,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失职。豪格一时也恍然大悟:阿济格露出的“马脚”不是大有文章可做吗?多尔衮当然知道济尔哈朗这一击的厉害,如果阿济格辱骂皇后的事张扬出去,不仅会引起清宁宫全力反抗,也会引起八旗将领的不满。皇上刚死,就侮辱孤儿寡母,在臣民心里,也是令人讨厌的。他不等多铎回答,从椅子站起来,决断地说道:
“英亲王阿济格出言不逊,违背定制,当罚白银五千两。请启心郎记录在案,并派人去英亲王府提取罚金!”
他看到阿济格意欲争辩,就狠狠地瞪了阿济格一眼。不能让这个鲁莽之人再捅娄子了,也不能让济尔哈朗再抢大旗,更不能让豪格借此反扑。他迅速地提出了稳定眼前局势的几点对策:
“皇上驾崩,全国都在悲哀之中,由谁继承皇位,应征询各方想法,从容商议,不宜操之过急。眼前有几件事情,实属当务之急:”
“一、皇上葬礼,应隆重举行,以彰太宗功绩,以显大清威势;”
“二、宁远城明军集结日久,明将吴三桂也不是平庸之辈,若知皇上驾崩,必然举兵相扰,可能危及塔山、连山,应速派一亲王前往,以防不测。现镶蓝旗驻守塔山、连山,若郑亲王能负重前去,则可保万无一失;”
“三、蒙古各部藩王,现在盛京者不少,应速与之议商,以安其心,此事可由礼部办理;”
“四、朝鲜国王与明朝仍有联系,当优先安抚,以防离散。”
不等代善表态,济尔哈朗站起补充道:
“睿亲王所言,实出于一片至诚。”我也有两点考虑,请大贝勒酌定:
“一、各旗兵马,都应驻扎原地,一律不许私自调动,以保大清安宁;”
“二、在嗣君登极之前,凡事应呈‘笺表’,由中宫皇后决定,以免乱蜂为王。”
代善听了,心里极为不快:这两条不就是要束缚自己的手脚吗?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清宁宫的女人们懂得什么,只不过是一块招牌罢了。他立即命启心郎把多尔衮和济尔哈朗的提案,呈报中宫。
多尔衮、多铎看清了代善的心思,会心地笑了。豪格决定抓住阿济格辱骂皇后的事情,大做文章。济尔哈朗思索如何拔掉多尔衮提案中的“钉子”。阿济格呢?他晦气窝火,举起茶杯,狠命地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