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前辈,不吃变了形的东西,比如拐脚鹅、反翅膀的鸡等。我是不吃无瓜纹的西瓜,知道吃了也不会有坏结果,但好像担心自己会失去一种把持,会混乱。
看到西瓜,以前常会沉思良久,是因为它的形状和花纹。许多瓜吃皮,西瓜是吃瓤的,西瓜的皮越薄越好。西瓜皮让人想象最多的地方是最外面的一层,叫翠衣。青翠的底子上,有墨绿色的花纹,这花纹从西瓜开花坐果时就有,是随着瓜的长大一起长大的。
瓜熟后,里面黑色的西瓜籽是对应花纹分布的。小时候,因为经常看到西瓜而很少有机会吃西瓜,就对西瓜很熟悉,又心生亲切。
舅舅在和尚山的半山腰种了一块地的西瓜,在瓜地边搭了一个草棚。草棚用松树支起来,其实像一张四面有草帘又有草屋顶的大床。人要日夜在草棚里守着,看瓜防贼偷。守瓜很寂寞,白天烈日炎炎,草棚里呆坐打盹,忽然一阵山风吹来,风也是熏熏的热。夜里山中倒是凉快,满天星斗,虫鸣声四起,草叶凝露,但蚊子多而且大,要浑身裹被单。群星在闪,夏虫在叫,看得久时,会觉得模糊。我现在夜里偶尔抬头看星时,就会在感觉中浮起虫鸣声。
后来挂了一顶蚊帐。有一次我半夜去替表兄,大月亮下,山中孤独搭着一个草棚,草棚里挂着一顶白蚊帐。表兄在蚊帐里点了一支蜡烛壮胆,他又裹着床单坐着,我远远地站着,不敢走近。他颤声喝问:谁?烛被问灭。月下山中冷清幽黑,深潭的水一般。
守瓜田,最胆战心寒的是夜里,会被吓哭。哭也不敢大哭,只嘤嘤地抽泣,无助地。表兄单独在夜里守瓜只守了一夜,第二天哭诉,说是山里的东西半夜打着灯笼潮水一般都压向瓜棚,压得棚顶吱吱响,大胆睁眼看一下,蚊帐四周墙一样垒着一张一张的脸。
中午渴极时,可以许摘一个小西瓜吃。瓜地里的西瓜大大小小一个个睡着,太阳直晒着的熟瓜在中午拍一下就会裂开。我外婆有一把我整个童年都始终不忘的西瓜刀,黑色,一尺半长,祖上传下来的。虽然瓜已裂开,但仍要劈一劈,劈就顺着瓜纹劈,有几条瓜纹切几片瓜,决不把瓜纹切碎。守瓜人选的瓜,瓤鲜红如霞,籽黑如点漆,透沙,雪甜。雪甜,当初就是那么说的,不料汉语没有这个词。
许多年后,有了像冬瓜一样的西瓜。瓜没有了瓜纹,我从来不吃,也一直不能接受。我的一位前辈,不吃变了形的东西,比如拐脚鹅、反翅膀的鸡等。我是不吃无瓜纹的西瓜,知道吃了也不会有坏结果,但好像担心自己会失去一种把持,会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