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糕浸水里,一直可以吃到菜花黄,我的“鱼”也会在水里浸着,并一直惦记。等惦记不住的某一天,从缸里捞出来,扔到灶边灰缸里,用灰火烤熟,吃了它。吃的时候我就想着这是鱼的滋味。
荒村的殷实人家,一年要做一次年糕。事前买谷碾米,泡米要泡三天,再将水米磨成粉。做年糕是盛事,至亲好友都邀来,又请好专门的年糕师傅,选好时日,叫好帮工,就开始做年糕。
年关,一个时光中深藏着的隆冬,一个滴水成冰的寒夜,飘着几朵雪,落在枝上如花开。
做年糕都在夜里,米粉在大堂锅里蒸着,烟雾水汽满屋。小孩子在阁楼上睡,都伸出脑袋张望厅堂里热闹明亮的大忙碌,兴奋如梁上探头张嘴的雏燕。
炉子就在庭院里,喂以大垛大垛的柴根,火便呼呼地蹿,把人烤得脸通红。雪花随风飘过来,在火光里销魂。
石捣臼一直放在临街的门前,是用来做年糕的。年糕虽然一年只做一次,但家家户户都有做年糕的石臼。与石臼配套的是捣杵,也是石头做的,光光滑滑,像一个光头。凿了眼子,安上木柄,就用捣杵在石臼里磉米粉。吭哧吭哧,捣杵高高举起落在蒸熟后发黏的米粉团里,发出不是很响的沉闷声,提起来十分费劲,石杵从发黏的粉团里拔出来噗的一声响。
这之前是碾米。和尚山下有一间无门也无窗的屋子,这屋子是公用的碾坊。碾子是石头凿出的,碾盘是很大的一个圆,把谷铺在碾盘上,碾压出谷壳。谷壳就是糠。碾米拉轱辘的是牛,一圈一圈地打转。为了怕牛头晕,用布把牛眼蒙上,牛就摸着黑,不紧不慢地走圈。如果是驴,蒙了眼会不知道走路,就用竹竿挑一串带叶的白萝卜,绑在它身上,把萝卜挑在它前面。驴看到白玉碧翠的萝卜就要走过去吃,驴走萝卜也走,一直够不着,驴就会一直走下去,碾完米才终于够着。驴不会头晕。
泡米要三天,再将水米磨成粉。磨粉又是用石磨,细细地磨,米粉一点一点流到木桶里,白如脂膏。
抡起捣杵砸一下,用冰水浸一下手,翻一下米粉团,又在米粉团上砸一下……砸透了,这粉团就叫雪花团。雪花团香软火热,盛在碗里一小团,阁楼上的小孩每人一碗。
堂前用门板拼成做糕的厨板,厨板上一排人坐着,有的搓,有的敲,乒乓作响。年糕搓成半尺来长,用年糕板压花。年糕板是年糕模子,是雕花的,长方体,中间的图案有螃蟹、菱角和凤凰,两边的花纹是波浪纹。雪花团放在模子里,年糕板子一按,花纹就印在了年糕上,一条条在竹编上晾着。叫一个穿得花花的有福相的小姑娘,手拿一个梅花印,用朱红一个一个地在年糕正中盖印子。小姑娘在软软的糕上太用力,梅花凹下去很深。
我们在阁楼上熬住困,就是为了在这时候从阁楼上爬下来。最后一笼米粉蒸熟磉好后,用剪刀和年糕板做一些动物,有鸟,有各种生肖,还有大大小小的鱼。
晾在竹编上的年糕,还有余温时,就要码了,码成井字形,一垛一垛的,几天后发硬,浸在水里。年糕浸水里,一直可以吃到菜花黄,我的“鱼”也会在水里浸着,并一直惦记。等惦记不住的某一天,从缸里捞出来,扔到灶边灰缸里,用灰火烤熟,吃了它。吃的时候我就想着这是鱼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