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孩童的野食,散在四季里,是有味的草木。草木都是有味的,除去苦的与有毒的,似乎其余都可拿来作闲食。
荒村孩童的野食,散在四季里,是有味的草木。草木都是有味的,除去苦的与有毒的,似乎其余都可拿来作闲食。人之馋,莫过于孩童时,天天惦着的事,就是吃。记野食四种,看客一笑之。
茅针
一月且错过,
二月芥菜大,
三月拔茅针,
四月拗乌笋,
五月煮蒲羹,
六月乘风凉,
……
三月拔茅针。茅针是茅草的花芽,针状,三寸来长,形如未抽的麦穗。茅针在三月里最嫩,微甜。茅草是到处都有的,孩童在路边荒坡拔茅针,三十几枚就是一握,一枚一枚剥开来,鲜嫩的花蕊银白,有绒光,如月色。
春后的野食自茅针始,约莫大半个月时间,天天拔茅针。至天气渐暖,茅针就老了,再老就抽穗扬花,是“白茅蔚蔚”了。茅针一老,吃了要流鼻血。农历三月是正时辰,也正是桃花李花的季节,茅针最肥时,阳春三月。
小男孩晒太阳,小女孩拔茅针。寻茅针是细心活,吃起来又要剥,蕊肉也只有一点点,女孩子们喜欢。喜欢茅针的还有读书郎。女孩子三月里踏青,穿得花花绿绿,成群结队,边嬉笑边寻茅针,我们坐在暖地里晒太阳,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茅针并不好吃,是时令新鲜,滋味只是嫩,又在春草丛中跳跃寻觅,有采撷的欢乐。待采有一握,聚在溪边石头上,剥着玩乐喝冷水。茅针当然也吃,但一点都不顶饱。儿歌传到我们口中,不知多少年,想从前的小孩是那样,故我们也那样。
茅是荒村野草,用锄头削地坎,费劲的就是这茅的草根。白茅根有节,如甘蔗,大小如蚯蚓,也有些与兰根相像。茅根是甜的,后来发现在药店里是一味药,一味很好吃的药。白茅是入《诗经》的,荒村四野都是,盘根错节,春来叶青紫,秋后枯黄,大风梳理下,满山的发黄的茅草光溜溜,远看海岛就像一只可剥皮毛的兽。我们吃茅针那会,没有想到吃茅根,是教化所未及。知道茅根可吃,是几十年后的事了。
葛公
路边一点红,生在草丛中。
大人走过要绊跌,小人走过不肯息。
葛公也叫红滴答,就是覆盆子。杜鹃鸟叫“葛公葛公”,正是葛公红时。葛公有大麦葛公与小麦葛公,熟有早晚,草也不一。小麦葛公早熟,颗粒也大,是草。大麦葛公晚熟,颗粒小,是刺藤,又繁多。但味道是一样的,红时酸甜,紫黑时蜜甜。还有一种葛公叫蛇葛公,人是不吃的,其叶与果都像草莓,果子比草莓要小。葛公是味如草莓的,但大麦葛公是多年生刺藤,大的一“树”如一个桌子面。
菜地边的路上有草长出了红果子,这是蛇莓,也就是蛇葛公。蛇莓是蛇的果子,没见过蛇吃蛇莓,常见的是蛇莓旁边有白色吐沫。有人说这是蛇吐的,是蛇舍不得吃,可又馋得满嘴是口水,就把口水吐在蛇莓的旁边。我们采来蛇莓喂鹅,鹅不吃。我们都纳闷,有人说是鹅怕得罪蛇,不敢吃。我是试着吃过蛇葛公的,滋味忘了。
地边山边都有葛公,一红就很醒目,所以“小人走过不肯息”。把葛公放在碗里置一夜,第二天吃有酒香。还有人用灯芯草穿了,一串一串如糖葫芦。葛公是浆果,是最值得珍惜的野食。山顶的路边也长满了葛公。山顶的红滴答小杨梅般大,红红的果子累累,伸手可摘,多得使人惊诧,仿佛进了红滴答的果园。满山寻找这种野食,与茶树上的嫩芽同嚼,有如咖啡的味道。
毛栗
毛栗是野蔷薇的果。海岛山上有开白色花的野蔷薇。
毛栗在初秋熟,形如酒埕的叫酒埕毛栗,形如荸荠的叫荸荠毛栗。毛栗子房在果内,肉质的壳可食。子房多子多绒毛。吃毛栗需要用竹削成毛栗竹刀做工具,梭形,一头尖刺,一头T状。T状那头是用来旋果内子房的,旋去子房,毛栗腔内仍多绒毛,就用尖刺的一头刺住,在石头上敲,将绒毛震荡出来。敲时,孩童合着节律说歌:
跌跌绊绊,翻过南山。
南山北麓,四龙环环……
这歌,据说许多地方民间的小孩都唱,又说南山是终南山。有《诗经》遗韵,但诗三百翻遍,没有“跌跌绊绊”。
乌米饭
秋风深处,山上都有乌米饭。
乌米饭是小灌木,在山上与杜鹃花一样多。荒村多兰草,兰草与乌米饭共生。乌米饭比米饭粒稍大,圆的,长在枝丫间,一串一串的,一捋就在掌中,香甜而糯,又耐饥。从白露到霜降,枫叶红了。童年就这样吃遍青山。
荒村的主食是米饭、番茹和菜蔬。菜蔬不是副食,煮米饭都是要掺菜蔬和番茹的。米饭在荒村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叫“纯米饭”,要强调一个“纯”字,不掺其他,才算真正饭。关于米饭有个故事——
老子背着儿子天一亮就出发,去城里吃一顿纯的米饭。一村又一村地走,路上儿子惦记着,一遍一遍地问:的确是去吃纯米饭?父亲回答:的确,什么都不掺。四十里地走了三个小时,到了城里,父子俩直奔饭店。
落座后大嚷嚷:跑堂的,快来一碗“纯米饭”。跑堂一听,笑问:要菜否?父亲听了生气:有纯米饭吃还要菜?不要。跑堂又问:米饭加醋否?父子俩一愣,纯米饭加醋?还有这种吃法?是饭店里才有的规矩?就问:别人加不加?跑堂答:有加的,有不加的。
儿子一听对爸说:加总比不加好。老子问跑堂:加醋另收钱不?当然不加钱,饭店哪有调料算钱的?那就加。跑堂给这父子俩端上来隔天的馊饭来。饭是纯米饭,是酸的。
饭是酸的。父子俩很后悔加醋。没话说,就这样,默默地吃吧。后来,儿子就被人叫作“纯米饭”。“纯米饭”在荒村还活着,已经七十多了。
乌米饭在山上多得不稀罕,据说这名称的由来和荒年有关。多且能耐饥的东西就是米饭。细想,乌米饭的形状、颜色像极了微小的算盘珠,我们从前在山岭上一把一把地捋。
一直想写乌米饭,用感恩的心写,做一遍怀念,但密得满心满眼拨不开。乌米饭如字,或许这里写的所有字,都是我吃过的乌米饭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