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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队列之末1-有的人没有(4)

赛特斯维特夫人带着法国女仆、神父和她名声不佳的年轻人——贝里斯先生,待在罗布施德,也就是陶努斯山的松树林里一个鲜有人知、人烟稀少的空气疗养院里。赛特斯维特夫人十分时髦,对一切都彻底不关心——除非你坐在她的桌旁,在她面前,不剥皮囫囵吃她那著名的汉堡黑葡萄,她才会发起火来。康赛特神父从利物浦的贫民窟出来欢度他三个星期长的、闹哄哄的假期了;贝里斯先生,瘦得像一具穿着蓝色哔叽布的骷髅,金发,肤色潮红,一副肺痨闹得半死不活,又穷得半死不活的样子,而他的喜好的花费出了奇的高,所以他每天都像块石头一样安安静静地喝上六品脱牛奶,规规矩矩。表面上他是来替赛特斯维特夫人写信的,但夫人从来不让他进她的私人房间,怕传染。他只能满足于慢慢培养对康赛特神父的好感。这个神父嘴巴很大,颧骨很高,黑头发乱糟糟的,宽脸从未干净过,挥舞着的双手看起来总是那么脏,没有一刻静得下来,那浓重的口音在老派英国小说里描写的爱尔兰生活之外都很少能听到。他的笑声单调且持续不断,像那种蒸汽机带动的旋转木马发出的噪音。简单点说,他是一个圣人,贝里斯先生也知道,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最终,依靠赛特斯维特夫人的资金支持,贝里斯先生成了康赛特神父的施赈人员,追随了圣文森特·德·保罗[1]的道路,写了不少非常值得尊敬的,也许还很美的赞美诗。

他们因此是一群开心、无邪的人。赛特斯维特夫人喜欢——这是她唯一的爱好——帅气、瘦削、声名狼藉的年轻人。她等着他们,或者派车在监狱门口等他们。她通常会带时髦、品味高雅的衣服给他们,给他们足够过得开心的钱。与所有人意料大相径庭的是——但这也常会发生!——他们最后混得还不错,她也懒洋洋地满意了。有时候她让一位想度假的神父陪他们去个欢乐的地方,有时候她把他们带到她西英格兰的家里。

所以他们的陪伴令人愉悦,个个都很开心。罗布施德有一个空旅馆,带着很大的露台和几个方方的白色农舍、灰色横梁,三角墙上装饰着蓝色和黄色的花束或者吓人的红衣猎人狩猎紫色雄鹿的壁画。它们就像高草地上摆放着的欢乐的纸盒子。随后进入眼帘的是一片松树,深棕色、几何形,庄严地沿着山坡起起伏伏绵延了好几英里。农家女孩穿着黑色天鹅绒马甲、白色紧身上衣、无数层衬裙,戴着滑稽的、花花绿绿的头饰,形状和大小都像那种半个便士的小面包。她们四到六人一组并排走来走去,步子很慢,伸出一只只穿着白色长筒袜和舞蹈鞋的脚,她们的头饰庄严地跟着点头致意。年轻的男人穿着蓝衬衫、及膝马裤,星期天还要戴上三角帽,唱着合唱曲跟在她们后面。

法国女仆——是赛特斯维特夫人以自己的女仆为交换,从德·卡彭·沙泰勒罗女公爵那里借来的——最开始认为这个地方很无聊[2]。但当她和一个金发、高个的颇为不错的小伙子发展了一段惊天动地的风流韵事以后——他有枪,有把跟手臂一样长的镶金的猎刀,穿着轻装灰绿色制服,还戴着镀金徽章和纽扣——她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当这个年轻的森林管理员[3]试着拿枪打她——“理由充分”[4],她这么说——她彻底沉醉了,赛特斯维特夫人也懒洋洋地笑了。

他们坐在旅馆一个背阴的大餐厅里打桥牌:赛特斯维特夫人,康赛特神父,贝里斯先生。两个顶替别的玩家的人插了进来,一个是年轻、金发、谄媚的中尉,视这次疗养为他右肺和前途的最后一个机会;另一个是诊疗医生。康赛特神父喘着粗气,频繁地看他的手表,出牌很快,嚷嚷着:“要动作快点了,都快十二点了。你们动作快点呀。”贝里斯先生打明手牌,神父又嚷嚷道:“三,你没王牌,轮到我出了。快点给我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别像上次那样加太多。”他手速飞快,扔下最后三张手牌,嚷起来:“啊!该死,去他们的。我连输了两局,还没牌跟了。”他一口吞下威士忌苏打水,看着表嚷道:“一分钟内结束吧!这,医生,替我把这盘打赢。”他准备第二天去替当地神父做弥撒,做弥撒之前的午夜就要禁食,也不能打牌。桥牌是他唯一的爱好。每年两周的桥牌,是他疲惫不堪的人生里唯一的念想。他休假的时候十点起床。十一点:“给神父安排一张四人的桌子。”两点到四点他们在公园里散步。五点:“给神父安排一张四人的桌子。”九点:“神父,您不来打您的桥牌了吗?”神父康赛特满脸堆笑地说:“你小子对我这可怜的老神父真不错,等你上了天堂会有回报的。”

另外四人严肃地继续打着。神父给自己在赛特斯维特夫人身后找了个位子,下巴都伸到她后脖颈上了。碰上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就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大喊:“打皇后啊,你这个女人!”对着她的后背直喘粗气。赛特斯维特夫人出了两张方片,神父往后重重地一靠,哼哼起来。她扭头说:

“我今晚想跟你谈谈,神父。”说着打出这一圈胜局的最后一手牌,从医生那里拿了十七个半马克,从中尉那里拿了八个马克。医生叫起来:

“你冷不丁从我们手上拿走这么一大笔钱,然后扭头就走。我们会被贝里斯先生骗个精光的!”

她穿着一身神秘的黑色丝绸,飘过餐厅背阴处,把她赢来的钱丢进黑色缎面小手袋里,神父陪着她。在门外挂着的魁梧公鹿的鹿角下,在煤油灯和飘着刷了清漆的油松的气氛中,她说:

“到我的起居室来,那个败家子回来了。西尔维娅在这里。”

神父说:“我觉得我晚饭后瞥到了她,在车里。她要回她丈夫那里去了。这世界真悲惨。”

“她是个邪恶的妖魔!”赛特斯维特夫人说。

“她九岁时我就认识她了,”康赛特神父说,“她身上值得我的信徒们赞赏的特点真的很少。”他补充了一句,“但我的观点可能有失偏颇,因为太让人震惊了。”

他们慢慢地爬上了楼梯。

赛特斯维特夫人在藤椅上坐下,说:“好吧!”

她戴着马车轮一样的黑帽子,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总像是许多丝绸扔在她身上。因为她认为她的脸白皙而无光泽,也因为二十年来的化妆面部变得有点发紫,所以当她不化妆的时候——她在罗布施德从不化妆——身上随处戴着些紫褐色的缎面绸带,一方面让她脸上的紫色显得不那么明显,一方面也显示她并没有在服丧。她很高,极为消瘦。深色的眼睛和深棕色的眼圈有时令她显得很疲倦,有时又令她显得很冷漠。

康赛特神父来回走动,手背在身后,头垂在抛得并不很光亮的地板上方。屋里点着两根蜡烛,但是很暗,模仿新艺术[5]风格的白蜡烛台,有点破旧;不值钱的红木做的沙发,上面有红色绒坐垫和扶手,桌子上盖着廉价的毯子,美式翻盖写字台上摞了一大堆卷起或摊平的文件。

赛特斯维特夫人对她身边的东西很不在乎,但她坚持要求有专门放文件的家具。她也希望要有繁花似锦的温室花朵,不是花园里种的那种,但罗布施德没有这些东西,她也就这么过下来了。她也坚持要求,几乎是规定,要一把舒服的躺椅,虽然她很少或者几乎没有用过,但那个时候的日耳曼帝国并没有舒服的椅子,所以她也只好放弃了,当她非常累的时候就直接躺在床上。这个大房间的墙上挂满了动物死前挣扎的图画:松鸡在雪地里汩汩流着鲜血,直到断了最后一口气;将死的鹿脑袋转到了后面,眼神呆滞,鲜血从脖颈流出;狐狸奄奄一息,绿草地上沾满了鲜血。这些画一幅接一幅,代表一种体育活动——这个旅馆曾经是大公爵的狩猎小屋。为了迎合现代品味,屋里的油松刷了清漆,设有浴室、露台和过于现代但又有点吵的抽水马桶,抽水马桶是为了取悦可能出现的英国旅客。

赛特斯维特夫人坐在椅子边上,她总给人一种马上准备去哪里,或者刚从哪里回来,或者准备把东西放下的感觉。她说:

“有封电报在这里等她一下午了。我知道她要回来。”

康赛特神父说:“我已经在架子上看到了,我还有点怀疑呢。”他补充了一句,“哦,亲爱的,哦,亲爱的!关于这件事我们谈了那么多,现在它终于来了。”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按照这方面的标准判断,我以前也是个坏女人,但……”

康赛特神父说:“你以前的确是!毫无疑问,她是从你那继承来的,因为你的丈夫是个好人。但我眼里一次只装得下一个坏女人。我可不是圣安东尼[6]……那个年轻人说他会接她回去?”

“有前提,”赛特斯维特夫人说,“他是来找我们谈谈的。”

神父说:“赛特斯维特夫人,天知道对一个可怜的神父来说,教会在婚姻方面的规定有时候实在太难懂,以至于他几乎要怀疑教会神秘莫测的智慧。他不介意你这么做。但有时候我真希望那个年轻人能利用一下——只有这点好处了!——他的新教教徒身份,跟西尔维娅离婚。因为,我告诉你,我的信众里发生的惨痛的事情可多了……”他以一个模糊的手势指向天边,“我还见过很多更痛苦的事,因为人的心是个丑恶的地方,但我从没见过比这个年轻人的命运更凄惨的。”

“像你说的,”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丈夫是个好人。我恨他,但我的错至少跟他的错一样多,甚至更多!我不希望克里斯托弗和西尔维娅离婚的唯一原因是担心这会败坏我丈夫的名声。同时,神父……”

神父说:“我听得够多的了。”

“这是替西尔维娅说的,”赛特斯维特夫人继续说,“有时候一个女人恨一个男人——就像西尔维娅恨她丈夫一样……我跟你说,我曾经从一个男人的背后经过,因为那种想把指甲插进他血管的欲望而差点尖叫出声。那真是让人着迷。西尔维娅还要更糟糕,那是一种自然的厌恶。”

“你这女人!”康赛特神父抗议道,“我对你没有耐心啦!如果女人像教会指引的那样,生养她丈夫的孩子,过得体的生活,她不会有这种感受的。是她不自然的生活和不自然的举止造成了这些问题。尽管我是个神父,别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但西尔维娅有个孩子。”

康赛特神父像个被枪射中的人一样晃了一圈。

“谁的?”他问,把一根脏兮兮的手指指向与他对话的人,“是那个流氓德雷克的,不是吗?我怀疑这事很久了。”

“可能是德雷克的。”赛特斯维特夫人说。

“那,”神父说,“明知这之后会有一大堆麻烦事,你怎么就能让这个还不错的小伙子跳了这火坑……?”

“确实,”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有时候想起来我都要打冷战。我可没干过给他下套这种事,别听人胡说,但我也没法阻止,西尔维娅是我女儿,虎毒不食子啊。”

“有时候,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康赛特轻蔑地说。

“你不是当真在说,”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一位母亲,虽然可以说是个冷漠的母亲,当我女儿,像厨娘说的那样,跟一个已婚男人搞出麻烦的时候——我反倒应该插一脚,阻止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婚姻……”

“不,”神父说,“不要把这个神圣的名字扯到皮卡迪利[7]的坏姑娘的情事上……”他停下了。“老天保佑,”他又说,“别问我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知道我像爱亲兄弟一样爱你的丈夫,你也知道从西尔维娅小时候起我就很爱你们两个。感谢上帝,我不是你的精神导师,只是你教会里的朋友。因为如果我要回答你的问题,我只能从一个角度回答。”

他停顿了一下,问:“那个女人在哪里?”

萨特斯维特夫人叫道:“西尔维娅,西尔维娅,过来!”

背阴处的一扇门打开了,光线从另一个房间射进来,一个高个子人影倚靠在一边的门把手上。一个深沉的声音说道:

“我不懂,妈妈,你为什么住在士官食堂一样的房间里。”西尔维娅·提金斯晃进了房间,她补了一句,“我猜这不重要。我觉得很无聊。”

康赛特神父哼哼起来:“老天帮忙,她简直像弗拉·安杰利科[8]笔下的圣母玛利亚。”

个子高挑,纤弱,动作舒缓,西尔维娅·提金斯耳上的发带缠住她发红的浅色金发。她规则的椭圆脸上有种处女般的冷淡,那种十年前时髦的巴黎高级妓女脸上常常装出的表情。西尔维娅·提金斯认为既然拥有走到哪里都有男人拜倒在脚下的特权,她就没必要改变她的表情以显得更活泼一点,即使活泼是二十世纪初大众美人的重要特点。她慢悠悠地从门边走过来,懒洋洋地坐在墙边的沙发上。

“你在这里啊,神父。”她说,“我不会要求你跟我握手的,估计你不想。”

“既然我是个神父,”康赛特神父回答道,“我没法拒绝,但我宁愿不要。”

“这里,”西尔维娅重复了一句,“像是个无聊的地方。”

“你明天就不会这么说了,”神父说,“这有两个年轻人……还有一个警察还是什么的家伙想拐走你妈妈的女仆!”

“这,”西尔维娅回答道,“肯定没什么好结果,但这也伤不了我。我受够男人了。”她突然补了一句,“妈妈,你有次不是说过,那时候你还年轻,说你已经受够男人了吗?坚定地说过!你是认真的吗?”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是认真的。”

“你现在还这么想?”西尔维娅问。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是的。”

“那我能这样吗,在你看来?”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看你会的。”

西尔维娅说:“哦,亲爱的!”

神父说:“我很乐意看看你丈夫的电报,白纸黑字看起来还是不一样的。”

西尔维娅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

“我不认为你有什么不能看的,”她说,“但这不会给你带来什么乐趣。”她向门边飘去。

“如果能给我带来什么乐趣的话,”神父说,“你也不会给我看了。”

“我不会的。”她说。

她在门边停下,留下一个剪影,垂着头,往身后看过来。

“你和妈妈,”她说,“就那么坐在那里,计划怎么让那头阉牛过得好受点。我管我丈夫叫阉牛。他真让人厌恶,像头膨胀的动物。嗯……你们没办法的。”亮着灯的门廊空空的。康赛特神父叹了口气。

“我告诉过你这地方很邪恶,”他说,“在深山老林里,她在别的地方就不会有这种坏想法了。”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宁愿你没这么说,神父,西尔维娅在哪里都会有坏想法的。”

“有时候,”神父说道,“晚上我觉得我听到什么坏东西用爪子抓百叶窗的声音。这是全欧洲最后一片皈依基督教的地方。可能这地方还没有皈依基督教,那些东西现在还在这里。”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白天说这种话毫无问题,这让这个地方看上去更浪漫,但现在肯定快要半夜一点了,事情像现在这样已经够糟的了。”

“的确是,”康赛特神父说,“魔鬼们出来工作了。”

西尔维娅拿着几页电报飘回了房间。康赛特神父把它们靠近蜡烛来读,因为他近视。

“所有男人都让人厌恶。”西尔维娅说,“你不这么觉得吗,妈妈?”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不觉得。只有冷酷无情的女人才这么说。”

“范德戴肯夫人说,”西尔维娅继续说,“所有男人都让人厌恶,而女人不得不跟他们住在一起,这件事让人恶心。”

“你最近跟那个卑鄙的东西在一起?”赛特斯维特夫人说,“她是个俄国间谍,说不定还更坏!”

“我们在伊桑若[9]的时候她一直都在,”西尔维娅说,“你不用这样哼哼着抱怨。她不会告我们的密的。她是个光明正大的人。”

“如果我抱怨了的话,也不是因为这个才抱怨的。”赛特斯维特夫人回答道。

神父从他手上的电报上抬起头来,喊道:

“范德戴肯夫人!这不是真的吧!”

西尔维娅坐在沙发上,脸上露出慵懒而怀疑的、饶有兴味的神情。

“你知道她点什么?”她问神父。

“我知道你知道的那些,”他回答,“这已经够了。”

“康赛特神父最近在重新发展他的社交圈。”西尔维娅对她母亲说。

“你不必非得跟那些人渣混在一起,”康赛特神父说,“如果你不想听关于社会渣滓的事情的话。”

西尔维娅站了起来,她说:“如果你想让我停下听你教训,就别说我好朋友们的闲话,如果不是看在范德戴肯夫人的面子上我才不会在这里,又回到了羊圈里!”

康赛特神父嚷起来:“别说这话,孩子。我宁可,老天有眼,你继续过公开的罪孽生活[10]。”

西尔维娅又坐下了,手懒洋洋地放在大腿上。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她说。神父继续读电报的第四页。

“这什么意思?”他问,他又翻回了第一页,“这里的‘接受恢复枷锁’?”他气喘吁吁地读着。

“西尔维娅,”赛特斯维特夫人说,“去把酒精灯点上煮点茶,我们过会儿要喝。”

“你以为我是区里的小信差吗,”西尔维娅边起身边说道,“为什么不留着你的女仆陪我们?……这是我们用来指代我们的……婚姻的方式。”她向神父解释道。

“那你和他之间还是有点感情的,”他说,“还有这种暗号。我也就想知道这个,字面上的意思我懂。”

“按你的说法,这都是些恶狠狠的暗号,”西尔维娅说,“更像诅咒而不是亲吻。”

“那些都是你用的,”赛特斯维特夫人说,“克里斯托弗从来不对你说狠话。”

在走回神父身边的时候,一种咧嘴大笑一般的表情慢慢地爬上西尔维娅的脸庞。

“这是妈妈的悲剧,”她说,“我丈夫是她最喜欢的男孩之一,她很宠他,但他根本忍不了她。”她飘到隔壁,他们听见她摆弄茶具的叮当声,神父在烛火边又读了一遍电报。他巨大的影子从房屋正中延展到油松天花板上,又沿着墙壁滑下来穿过地板,和他叉开的、穿着笨重靴子的双脚会合。

“真糟糕,”他嘟囔道,嘴里含糊不清,“不梗相相信[11]……比我担心的还要糟糕……不梗相信……‘坚守以下条款则接受恢复枷锁,’这又是什么,‘尤旗’应该是‘尤其’,‘尤其是考虑到孩子,缩减荒唐的生活排场;为了孩子的利益重新安排。公寓,不要别墅,最少限度娱乐,准备辞职,搬去约克郡,我想不适合你,孩子跟艾菲姐姐,两边都可探访,如粗略大纲暂时可行,电我,周一快递协议草案,给你和母亲过目,本人周二到,周四罗布施德,去威斯巴登两周社交任务,周四讨论,仅限逗号强调逗号这件事。’”

“这个意思是,”赛特斯维特夫人说,“他不想责备她。‘强调’是加在‘仅限’上面的……”

“你为什么要……”康赛特神父问,“他在这个电报上花了一大笔钱吧?他觉得你这么担惊受怕吗……”他没说下去。西尔维娅纤长的手臂端着茶盘,极为动人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的全神贯注的神情,慢慢从门走进来。

“哦,孩子,”神父叫了起来,“无论是圣玛尔大[12]还是圣母玛利亚做的这个可怕的决定,她们谁都不如你看起来高尚。你为什么生来不是个好男人的伴侣呢?”

茶盘叮叮响了一声,三块糖掉在了地上。提金斯夫人愤愤地嘘了一声:

“我就知道那鬼东西会从茶杯里滑出去,”她说,她把茶盘从一英尺左右的高度摔到铺了桌毯的桌子上,“我和自己打赌说这些糖预示我的运气。”然后她转身面对神父。

“我来告诉你,”她说,“他为什么寄了这封电报。这是因为我讨厌的而他非要表现出的无聊英国绅士的样子。他装出一副外交大臣的严肃劲,其实最多也就是个小儿子。这就是我讨厌他的原因。”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这不是他寄这封电报的缘故。”

她女儿展现出一种被逗乐了的、懒洋洋的宽容姿态。

“当然不是,”她说,“他仔细考虑后才发的:高傲、言辞精巧地考虑好了,专门转移我的注意力。他会说他觉得我有足够的时间考虑会比较好。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传令官根据协议向一尊雕像传话。一部分也因为他像个硬邦邦的荷兰娃娃一样,是真理的化身。他不写信是因为他没法不以‘亲爱的西尔维娅’开头,以‘你真诚的’或者‘你忠实的’或者‘你亲爱的’结尾。他就是那种彻底的蠢货。我跟你说,他正式得没了规矩就活不下去,但又太老实,这些规矩里一半他都没法用。”

“那,”康赛特神父说,“如果你这么了解他,西尔维娅·赛特斯维特,为什么你不能跟他好好过?人说:‘理解一切就是宽宥一切。[13]’”

“不是这样的,”西尔维娅说,“知晓一个人的一切就是厌倦……厌倦……厌倦!”

“那你打算怎么回他的电报?”神父问,“还是你已经回过了?”

“我会等到星期一晚上,尽量让他为了星期二走不走这事伤透脑筋。他为了打包和什么时候动身这种事急得能像只母鸡一样团团转。星期一我就拍一个‘得’,此外什么都不写。”

注释:

[1]圣文森特·德·保罗(1581—1660),生于法国加斯科涅朗德省,天主教神父,遣使会的创办者,毕生致力于服务穷人,天主教会及普世圣公宗都承认他是圣人。

[2]maussade,法文。

[3]Frster,德文。

[4]et pour cause,法文。

[5]新艺术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法国艺术运动。

[6]圣安东尼(约251—356),罗马帝国时期的埃及基督徒,是基督徒隐修生活的先驱,也是沙漠教父的著名领袖。

[7]皮卡迪利圆环是伦敦西区的中心,当时这里聚集着各类社会边缘人物,也有不少性工作者。

[8]弗拉·安杰利科(约1395—1455),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艺术家。

[9]这个地名在美版书里叫作Gosingeux,英版书里则是Yssingeux,是西尔维娅和佩罗恩私奔去的地方,根据上下文推断应位于法国的布列塔尼,但Yssingeux实际上位于奥弗涅。

[10]这是当时基督教徒对非婚同居的说法。

[11]原文是“umbleumbleumble”,神父是想说“unbelievable”(不敢相信),为体现原著中神父说话时磕磕绊绊的语气、神韵故如此处理。下文的“不梗相信”“尤旗”同此。

[12]圣玛尔大是《圣经》中抹大拉的玛利亚及拉撒路的姐姐。

[13]Tout savoir c’est tout pardonner,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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