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你更希望我不要继续说下去了!”杜舍门夫人反驳道,“我宁愿不说了。”
“你最好这么做。”瓦伦汀回答道。
“我们本来想,”年长一点的女士说,“吃一顿安静、简单的晚饭——我们两个和你,在聚会之前——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但是那家伙非要插一脚,然后你自己也可以看到,这样我们就不能邀请你了。”
瓦伦汀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行。我总是很想见到提金斯先生的!”
杜舍门夫人狠狠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她说,“你一直戴着这样的面具。这已经够糟糕的了,你母亲跟那个男人来往,还有上周五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提金斯夫人很英勇,绝对的英勇。但是你没有权利让我们,你的朋友们也遭受这样的折磨。”
瓦伦汀说:“你的意思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
杜舍门夫人继续说:“我丈夫坚持要求我问问你。但是我不会的。我就是不会。我为你编出了个礼服裙的理由。当然,如果那个男人那么吝啬或者穷得叮当响,让你保持得体都做不到的话,我们可以给你一件礼服裙。但是我重复一句,我们的正式地位摆在这里,我们没办法——我们没办法。这是发疯!——容许这样的阴谋。就算这样,那位妻子还显得和我们很友好。她来过一次,她可能还要再来。”她停了停,又继续严肃地说:“而且我警告你,如果你们分手的话——必须这样,因为哪个女人能忍受呢!——我们支持的是提金斯夫人。她可以一直把这里当家的。”
瓦伦汀心中浮现出一幅西尔维娅站在伊迪丝·埃塞尔旁边,像长颈鹿站在鸸鹋身边一样衬得她矮小无比的奇特图画。她说:“埃塞尔!我发疯了吗?还是你有问题?我发誓,我完全不能理解……”
杜舍门夫人叫起来,“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说了,你这个无耻的东西!你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不是吗?”
瓦伦汀突然看见了牧师宅邸那些高高的银色烛台,深色、抛过光的镶板,伊迪丝·埃塞尔发疯的脸和纠缠在一起的狂乱发丝。
她说:“不!我肯定没有。你脑子里怎么有这种东西?我绝对没有。”她面对无限的疲倦仍然继续努力解释,“我向你保证——我求求你相信,如果这能让你安心一些的话——提金斯先生在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情话。我也没有对他说过。我们互相认识这么久都没说过多少话。”
杜舍门夫人用严厉的声腔说道:“最近五周内,有七个人对我说,你和那个粗暴的野兽有了个孩子。他完蛋了,因为他得养着你、你母亲和那个孩子。你不会否认他在什么地方藏着个孩子吧?……”
瓦伦汀突然叫起来:“哦,埃塞尔,你绝对不能……你绝对不能嫉妒我……如果你知道的话你就不会嫉妒我了……我猜,你当时怀的那个孩子是克里斯托弗的吧?男人就是这个样子……但是不要嫉妒我!你永远不需要,永远。我一直是你能拥有的最好的朋友……”
杜舍门夫人刺耳地叫起来,好像她被扼住了喉咙,“这是一种诽谤!我知道会变成这样!你这种人总是这样。去做那些最见鬼的事吧,你这个荡妇。你永远不要再进这个屋子一步!给我烂在……”她的脸突然呈现出极度的恐惧,极快地跑进了房间。
在那之后,她立刻温柔地俯身站在吊灯下的一大盆玫瑰花旁。文森特·麦克马斯特的声音在门边说:“进来,老家伙。我当然有十分钟的时间。那本书在这里面什么地方……”
麦克马斯特站在她身边,搓着手,以他好奇而有些卑微的姿态透过眼镜痛苦地审视着她,那眼镜非常明显地放大了他的眼睫毛、红红的下眼睑和角膜上的血管。
“瓦伦汀!”他说,“我亲爱的瓦伦汀……你听说了吗?我们准备公开了……咕咕会请你来我们小小的晚宴的,而且会有一个惊喜,我相信……”
伊迪丝·埃塞尔弯着腰,痛心又目光尖利地扭头看着瓦伦汀。
“是的,”她声音朝着伊迪丝·埃塞尔勇敢地说,“埃塞尔邀请了我。我争取来……”
“哦,但是你必须来,”麦克马斯特说,“只有你和克里斯托弗,你们对我们太好了。看在老交情的分上,你不能不……”
克里斯托弗·提金斯臃肿地从门边慢慢走来,他的手犹豫不决地向她伸来。因为他们在她家从来不握手,要避开他的手很容易。她对自己说:“哦!这怎么可能!他怎么能够……”然后,这可怕的情形涌进她的脑海:悲惨的小个子丈夫,冷漠得令人绝望的爱人——还有伊迪丝·埃塞尔,因为嫉妒而疯狂!这个家完蛋了。她希望伊迪丝·埃塞尔看到自己拒绝向克里斯托弗伸出手。
但是伊迪丝·埃塞尔俯身在玫瑰盆上,正把她美丽的脸埋在朵朵花里。她习惯保持这样好几分钟。她认为,这样一来,她就代表了丈夫的第一本小专著里主角的一幅画。而瓦伦汀认为,她确实做到了。她准备告诉麦克马斯特星期五晚上她很难脱身。这样,她知道,就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伊迪丝·埃塞尔,她深深爱着她。她希望,这也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她也深深地爱着他……他正扫视着书橱,个子又大又笨拙。
麦克马斯特一直追着她走进了露着石墙的大厅,重复嚷嚷着他的邀请。她没法说话。在巨大的箍铁大门旁,他永恒般地握着她的手,惋惜地看着她,脸离她很近。他用带着恐惧的声调叫起来:“咕咕,真的?……她没有……”他的脸从很近的地方看有些污渍,焦急得有些扭曲。他惶恐地向旁边一瞥,望向客厅的大门。
瓦伦汀从她焦虑的喉咙中迸出话语。
“埃塞尔,”她说,“告诉我她即将成为麦克马斯特夫人了。我很高兴。我真的为你们感到高兴。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不是吗?”
他的释然透露出他的心不在焉,但就像他累得已经没法再焦虑一样,“是的!是的!……当然啦,这是一个秘密……我想到下个周五再告诉他……显得比较珍贵稀有[12]……他基本上确定星期六又要上战场了……他们要派出好大一批人……大干一场……”
与此同时,她在尝试着把手从他的手里拽出来。她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大概是他在快活的小聚会上通告这个消息会产生的效果。她听到一句有些惊人的话:“像过去的美好时光一样”[13]她无法判断是他还是她的眼睛正满含泪水。她说:“我相信……我相信你是个善良的人!”
在巨大的石墙大厅里挂着长长的日本绢画,电灯突然闪了一下。这最多是个悲伤的褐色的地方。
他叫起来,“同样,我求你相信我永远不会抛弃……”他又看了看里面的门,补充了一句,“你们两个……我永远不会抛弃……你们两个!”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松开了她的手。她站在潮湿空气里的石头阶梯上。巨大的门无法抵抗地在她身后关上,向下吹出一阵轻柔的微风。
马克·提金斯宣布消息说,他父亲到底还是履行了长久以来的承诺,保证温诺普夫人的生活,确保她后半生只需要写更能让她千古流芳的作品。这解决了瓦伦汀·温诺普所有的麻烦,除了一件事以外。那件事,自然而直接地,极端地令人忧虑。
她刚度过了奇怪、不自然的一周,怪异的是,周五将会无所事事却是令她有麻木感的主要原因!这种感觉不断出现,当她把目光投注在一百多个穿着布套衫、打着男式黑领带的女孩在沥青操场上排成一排的时候;当她跳上电车的时候;当她买母亲和她现在常吃的罐装或者风干的鱼的时候;当她清洗晚饭食材的时候;在她因为盥洗室的脏乱而责骂房屋经理人的时候;当她弯腰仔细看着自己正在打印的母亲的小说手稿上写得很大但很难辨认的字的时候。它一半愉悦,一半悲惨地搅进她熟悉的食物里。她感受到像一个男人可能感受到的那样尽情享受着对闲暇的期待,知道这是因为被强迫从某件艰巨但令人全心投入的工作中退出而获得的。周五将会无所事事!
同样,这像一本从她手上硬抢下的小说,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结局。她知道童话的结局:幸运而爱冒险的裁缝和美丽的变成了公主的养鹅姑娘结婚,他们以后会被葬在西敏寺,或者至少会有追悼仪式,这位乡绅会被葬在他忠诚的村民身边。但她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在最后有没有集齐那些蓝色的荷兰瓷砖,他们本想用来贴他们的盥洗室……她永远不会知道。但是见证这些类似神迹的决心是她人生重要的一部分。
然后,她对自己说,另一个故事也结束了。在表面上她对提金斯的爱已经足够波澜不惊了。它无声无息地开始,也应该不声不响地结束。但是,在她心底——啊!它的深入程度已经足够了。是通过两位女士的介入!在和杜舍门夫人大吵一架之前,她以为,相比于激情和人生来说,她可能是那些少有的不那么关心背后隐含的性意味的年轻女人之一。她几个月的女仆生涯可以证明,性,就像她在厨房后面所见过的那样,一直是一件令人厌恶的事情,而她所获得的关于它的表现形式的知识夺去了关于它的神秘感,而这又令她所认识的大部分年轻女人忧心忡忡。
她知道,她所确信的关于性道德层面的问题是相当机会主义的。在相当“进步”的年轻人中间长大,如果她在公开场合被质问所持的观点,她很可能出于对同志们的忠诚考虑,声称这件事里不应该掺杂任何道德或者伦理的因素。像她的大部分年轻朋友一样,被当时进步的教师和有倾向性的小说家影响,她会声称她当然是支持一种开明的淫乱。实际上,在杜舍门夫人披露这些事实之前,关于这件事,她想得很少。
无论如何,即使在那天之前,她心底质问自己对这种观点的反应:不能自制的性生活极为丑陋,而贞洁才是生活这场汤匙盛蛋赛跑应该珍视的。她是由父亲养大的——也许他要比表面看上去的更明智——出于对竞技精神的崇尚,她知道最大限度地使用身体机能需要操守、冷静、清洁,还有一组可以归属于自我克制的特质。她不可能在伊令的用人中间生活过——她为之服务的那家人的大儿子成了一件特别下流的违反承诺案例的被告,而那个醉醺醺的厨娘对这件事及相关事情的评论在悲伤的缄默和极端的粗鲁之间摇摆,看她到底喝了多少而定——因此,在伊令的用人中间生活过,她不可能还能得出任何其他潜意识里的结论。所以,她把这个世界看成一半是聪明人,另一半都只是用来填坟墓的、一生所作所为都毫无意义的人。她认为那些聪明人一定是公开支持开明的淫乱,私下绝对克制的人。她知道,为了能成为美妙的厄革里亚,那些开明的人偶尔也会不遵守这些标准。但她幽默地把上个世纪的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泰勒夫人、乔治·艾略特看作是有些自命不凡的讨厌鬼。当然,非常健康、工作非常努力的她,如果不是幽默的话,至少好脾气地养成习惯把这整件事当作一件讨厌的事。
但对她来说,成长在一位一流的厄革里亚身边,而违逆了她的性需求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杜舍门夫人显露出审慎、克制、圆润优美的性格,而她性格的另一面则加倍不堪,至少和醉醺醺的厨娘一样粗鲁,且在表达方式上尖锐无数倍。她用来形容她爱人的语言——总是叫他“那个没教养的”或者“那个野兽”!——直接得让女孩内心发疼,就好像每两三个字就会让她心中的支撑全部散架。从牧师宅邸回家的路黑得让她迈不动步子。
她从来没听人说过杜舍门夫人的孩子后来怎样了。之后的一天,杜舍门夫人还是与平时一样温和、谨慎、镇定。关于这个话题,她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这在瓦伦汀·温诺普的心里布下了一道阴云——这好像一场谋杀案——她永远都不会回头看。在她蒙上了乌云的关于性方面混乱的思绪中飘着一丝疑虑:提金斯可能是她朋友的情人。这是最简单的类比。杜舍门夫人看上去是个聪明的人,提金斯也一样。但是杜舍门夫人是个肮脏的婊子……那么,提金斯也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作为一个男人,他带着男性更强烈的性需求……她的头脑拒绝结束这一想法。
它所暗示的事实并不能与文森特·麦克马斯特的存在相抵消。在她看来,情人或者同志背叛他几乎是他的一种必需。他好像求之不得似的。另外,她有次对自己说,在有选择、有机会的情况下,怎么会有女人——天知道,机会可够多的——可以选择躺在提金斯那样了不起的男人的臂弯中,却选这么一片阴暗里的、干巴巴的树叶。她是这么看待这两个人的。而这模糊的想法立刻被巩固且满足了,在没多久以后,杜舍门夫人开始把“没教养的”或者“野兽”这些形容词用在提金斯身上——就是那些她曾经用来指代她所推断出的孩子父亲的形容词!
但在那之后,提金斯一定抛弃了杜舍门夫人。而且,如果他抛弃了杜舍门夫人,他的怀抱一定为她,瓦伦汀·温诺普,敞开!她觉得这种感觉让她很不光彩。但从心底深处发出的这种感情无法抑制,而且,它的存在让她感到平静。然后,在战争来了以后,整个问题都消失了,在交火开始和同恋人无法避免的离别之间,她向自己心目中对他纯粹的肉体欲望妥协了。在当时那些恐怖的摧毁人的痛苦中,除了妥协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那些无休止的——永不休止的——关于苦难的思绪,无休止地想着她的恋人,同样,也很快要遭受苦难,这世界上已经无处藏身了。没有了!
她妥协了。她等着他开口说出那个字,或者向她投去一个让他们结合的眼神。她完了。贞洁,完啦!没啦!就像其他所有的一切一样!
爱情的肉体的那一面她既没有印象也没有概念。以前当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他走进她所在的房间,或者只是据说他要到她们的村庄来,她就整天都嗡嗡地哼着歌,感到温热的小小暖流在她的皮肤上淌过。她在什么地方读到过,酒精可以把血流送到身体表面,产生一种温暖的感觉。她从来没有喝过酒,或者喝到可以感受到这种效果的程度。但在她想象中,爱情就是这样作用于人体的——因此这件事应该永远停在这里!
但在后来的日子里,更强烈的骚动席卷了她。提金斯一接近就足以让她感到似乎整个人都被吸往他的方向,就好像站在高而可怖的顶峰的时候,你会无可避免地向它靠近。汹涌的血流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好像是尚未被发现或创造的引力勾起了这潮水。月亮也是这么勾起潮水的。
在那之前,一秒中的一点点,在他们驾车出行的那个长长的、温暖的夜晚,她就感到了这种冲动。现在,多年以后,无论是醒着,还是半梦半醒,她总是感受到它,这会驱使她下床来。她会整晚站在敞开的窗子前,直到世界亮起灰色的黎明,头顶的星星都变得苍白。这让她欣喜地躁动,这让她抽泣着发抖,像被刀刺透了胸口。
在和提金斯长时间会面的那天,在麦克马斯特家收集来的美丽家具中,她把她重要的爱之场景记在了脑中的日历上。那是两年前了,当时他正准备从军。现在他又要走了。从那时候起她就知道什么是爱之场景了。在那之间他们从没提到“爱”这个字。它是一种冲动、一种温暖、皮肤的战栗。但是他们向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承认了他们的爱情,以这种方式,当你听到夜莺歌声的时候,你听到的是恋人的渴望,不停地敲打着你的心房。
他在麦克马斯特家美丽家具之间诉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爱的话语中的一环。不仅仅是因为他向她说出了不会说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话——“不会说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他说!——他的疑惑、他的担忧、他的恐惧。他对她说的每一个字,在那个魅力的时刻延续的时候,都在歌颂着激情。如果他说了“来”这个字,她会跟着他走到天涯海角;如果他说了“没有希望了”,她会感受到绝望的终结。两句话都没有说。她知道:“这就是我们的现状,我们必须继续!”她也知道,他在告诉她,像她一样,他也……哦,就说是有天使般的好心肠吧。她知道,她当时如此镇定,如果他说“你今晚会做我的情人吗?”她会说“好”。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好像,真的,已经是世界的尽头了。
但是他的节制不仅仅加强了她对贞洁的偏爱,也重塑了她心中那个尊崇美德和冒险的世界。之后一段时间,她至少又开始偶尔轻轻地哼着歌,好像是心在随着自己歌唱一样。她可以在她们在贝德福德公园的狗窝的茶桌对面看着他。在最后几个月里,她几乎像是在牧师宅邸旁边的小屋那张更闪亮的桌子对面看着他一样。杜舍门夫人在她心里造成的坏影响得到了舒解。她甚至想,杜舍门夫人的疯狂仅仅是她受惊吓以后产生的并不必要的罪行。瓦伦汀·温诺普重新变成了自信的那个自己,至少在一个只有直截了当的问题的世界里是这样。
但是杜舍门夫人一周前的爆发把那过去的幽灵又带回了她的脑海。因为她仍然非常尊重杜舍门夫人。她无法把她的伊迪丝·埃塞尔仅仅当成一个伪君子,或者,实际上,她根本无法把她当成伪君子。她伟大的成就是把那么一个可怕的小家伙变成了个男人——她的另一个伟大成就是在疯人院外照顾了她不幸的丈夫这么长时间。这都是了不起的成就,这两件成就都很了不起。而且瓦伦汀知道伊迪丝·埃塞尔很热爱美、谨慎和温文尔雅的态度。不是伪善地让她倡导阿塔兰塔的贞洁比赛。但是,像瓦伦汀·温诺普看到的那样,人性里的这些强烈的个性都有两面性。就像温和而阴沉的西班牙人在斗牛场上令人尖叫的欲望中寻找发泄口,而审慎、努力、令人尊敬的城市打字员也会在某些小说家所著的粗鲁情欲中发现自我的延伸一样,伊迪丝·埃塞尔一定也在某些肉体上的性欲面前败下阵来——变成尖叫着粗鲁言辞的渔夫老婆。不然,说真的,我们的圣徒是怎么来的?当然,仅仅是通过一面最终彻底压倒另一面来的!
但在她和伊迪丝·埃塞尔绝别之后,重新安排过的简单习惯让很多过去的疑虑都回来了,至少暂时是这样。瓦伦汀对自己说,恰恰因为要强的性格,伊迪丝·埃塞尔是不会崩溃到说出那些对提金斯的胡话般的谴责,彻底狂乱地咒骂他骄奢淫逸、行为放肆,最后给自己安上性疯狂的罪名的地步,除非是她受到了嫉妒这类强烈情绪的刺激。她,瓦伦汀,得不出任何别的结论。而且,从她现在考虑事情的角度出发,在更冷静一些之后,她严肃地认为,考虑到男人都是那副样子,她的恋人无论是尊重她自己,还是为她感到绝望,都减缓了她对他更粗俗的那方面的渴望——杜舍门夫人那样的代价,毫无疑问,这女人太急切了。
在之后一周的某些情绪下,她接受了这一怀疑,在其他的情绪下她把这种思绪掸开了。到了这周四,这都不重要了。她的恋人将离她远去。战争的长久对峙要开始了。人生艰辛的琐碎绵延开来。不忠这件事在人生这趟如此长久、艰辛的旅途中又算得上什么呢。星期四,两件细碎抑或是严重的担忧打破了她心中的平衡。她弟弟声称要放几天假回来一下,一想到要努力装出一种同志情谊、一种立场,下流地嚷嚷着反对任何提金斯支持的观点——或者准备为此牺牲他自己的观点——她就深感忧虑。而且,她得陪着弟弟参加一些乱糟糟的庆祝活动,而她会一直惦念着提金斯,他每小时都会离直接接触敌军的可怕境况更近一步。另外,她母亲接到了一份佣金高得令人嫉妒的工作,是一份比较令人兴奋的周日刊物,她要写一系列有关战争的奇闻。她们非常需要这笔钱——尤其是爱德华回来以后——以至于它令瓦伦汀·温诺普克服了对耗费母亲时间的通常的厌恶……它意味着耗费非常少的时间,而即将换来的六十英镑会让她们将来几个月的生活状况都大为改观。
但是,提金斯——在这些事务上,温诺普夫人现在已经视他为左膀右臂——似乎出人预料地顽固。温诺普夫人说他几乎不像他自己了,还嘲笑了她提出的两个题目——“战时私生子”和德国人被迫吃自己人的死尸的情况——说任何像点样子的作家都不该讨论撰写这么低俗的话题。他说私生子的出生率显示出很低的增长,起源于法语的德文“cadaver”的意思是马或者牛的尸体,而“leichnam”才是德语里表示“尸体”的词。他基本上就是拒绝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关于“cadaver”的问题瓦伦汀同意他的观点,说到“战时私生子”,她的想法更加开放。至少在她看来,如果没有战时私生子的话,写写这件事情又能怎样呢,肯定不如在假设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存在的前提下写这件事情的影响大。她意识到这不道德,但她母亲急需要钱。她母亲是第一位的。
因此,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恳求提金斯,因为瓦伦汀知道,如果不是通过他要么温柔、和善,要么威逼利诱的支持、认可,表现出对这篇文章的精神支持,温诺普夫人就会把这事忘了,这样就会失去同这份令人激动、报酬也很好的报纸的联系。一个星期五早上温诺普夫人收到邀请,要她为一份瑞士的评论杂志写一篇关于滑铁卢战争之后和平方面的历史事实的宣传文章,稿酬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这份工作至少能抬抬她的身价。而温诺普夫人——和通常情况下一样!——叫瓦伦汀给提金斯打个电话,问他一些关于在滑铁卢战争前后召开的维也纳会议的细节,和约是在那次会议上讨论出来的。
瓦伦汀打了电话——像之前打过的上百次一样,想到至少还能再听到一次提金斯的声音,她感到十分满足。电话的另一头被接了起来,瓦伦汀给接电话的人留下了两条消息,一条关于维也纳的回忆,一条关于战时私生子。
骇人的话语传了回来,“年轻女人!你最好离他远一点。杜舍门夫人已经是我丈夫的情人了。你离远一点。”
这声音几乎没有人性,好像是巨大的黑暗里庞大的机器说了一些彻底摧毁人的语句。她回答了她,好像在脑海深处,自己一无所知的地方早就准备好了这段话一样,因此并不是她“自己”如此平静而冷淡地回答,“你可能弄错了你在跟谁说话。可能你得叫提金斯先生有空的时候给温诺普夫人打个电话。”
那个声音传来,“我丈夫四点十五分会到陆军部。他会在那里跟你谈——关于你的战时私生子。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离远一点!”然后便挂断了。
她去处理日常事务。她听说有一种松子非常便宜又非常营养,至少填饱肚子很容易。她们已经到了要在几分钱和饱足感之间取舍的地步。她去了几个商店寻找这种食物,找到以后,回到她们的狗窝。弟弟爱德华来了,他有些闷闷不乐。他带了一块肉回来,那是他假期配给的一部分。他忙着擦水手制服,那是为他们当晚的一个拉格泰姆[1]派对做准备。他们会见到很多拒服兵役的人,他说。瓦伦汀把那块肉——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虽然脂肪非常少!——和一些切碎的蔬菜一起炖上了。她到楼上自己房间为母亲打字。
提金斯妻子的模样在她脑海挥之不去。之前,她几乎不曾想过她的事。她似乎很不真实,像个谜一样神秘!闪闪发光、趾高气扬,像头很棒的雄鹿!但她一定很残酷!她对待提金斯一定怀有报复性的残酷,不然她不会透露他的私事,就这么公开传播!因为无论她多么虚张声势,她不能确定电话对面说话的人是谁!在这之前从没有人做过!但是她把自己的脸颊伸向了温诺普夫人。同样,在这之前也从没有人做过!但那么善良!这个早上电话铃响了几次。她让母亲去接了。
她得去做饭,花了四十五分钟。看到母亲吃得那么好是一种享受。很不错的炖肉,浓厚而黏稠,里面放了扁豆。她自己没法下咽,但没有人注意到,这是件好事。她母亲说,提金斯还没有打电话来,这是很不为他人着想的表现。爱德华说:“什么?那些德国佬还没把老羽毛枕头干掉?但他肯定是找了个安全的活计。”对瓦伦汀来说,餐具柜上的电话变成了恐怖的化身,任何时候他的声音都可能……爱德华继续讲他们如何在扫雷艇上欺骗小军官的逸事。温诺普夫人带着礼貌而淡薄的兴趣听着,好像大人物听着旅行商人们的故事一样。爱德华想要喝口啤酒,给了她一枚两先令的硬币。他似乎变得很粗鲁,毫无疑问,这只是表面现象。那些时候,每个人表面上都变得很粗鲁。
她带着一个夸脱壶走向最近的小酒馆的零售窗口——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即使在伊令,女主人也没允许派她去小酒馆。厨娘得自己去买晚饭的啤酒,或者叫人送过来。可能伊令的女主人对家里的事情管得比瓦伦汀所以为的要多,一个善良的女人,可惜病恹恹的,几乎整天都在床上。当想到伊迪丝·埃塞尔在提金斯臂弯里的画面的时候,几乎令人盲目的情感击垮了她。她不是有自己的小太监了吗?提金斯夫人说:“杜舍门夫人是他的情人!现在时!那么他可能现在就在那里!”
在沉思中,她失去了在零售窗口买啤酒的雀跃。很明显,除了锯末上飘着啤酒味,这跟买其他任何东西都一样。你说:“来一夸脱最好的苦啤酒!”然后一个胖胖的很礼貌的男人,头发很油,系着围裙,拿了你的钱,装满你的壶……但是伊迪丝·埃塞尔那么恶心地说提金斯坏话!说得越恶心,这事就越有可能!……
罐子里棕色的生啤酒液表面飘着带大理石花纹的酒沫。一定不能在十字路口的路缘把它洒了!——这更确定了她的猜测!有些女人在和情人睡觉以后确实会咒骂他们,她们的狂喜越激烈,她们的咒骂也越狂乱。这是杜舍门牧师所说的什么后忧郁[2]!可怜的家伙!忧郁!忧郁!
“Terra tribus scopulis vastum……”不是“Longum”![3]
她弟弟爱德华开始自言自语,啰啰唆唆、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他晚上七点半要在哪里见到他姐姐,让她大吃一顿!餐馆的名字从他的嘴唇上滑落,掉进她的恐慌里。他滑稽地决定,脚下有点站不稳——一夸脱对一个刚从什么酒都没带的扫雷艇上下来的家伙来说已经很多了!——七点二十分和她在主街见面,去一个他知道的酒吧,之后去跳舞,在一个舞厅里。“哦,老天!”她心说,“如果提金斯到时候想要她就好了!”做他的人,他的最后一晚。有可能是!表面上每个人现在都变得很粗鲁。她弟弟从家里急急忙忙地跑掉了,摔上门,像果冻一样摇摇晃晃的狗窝屋顶每块瓦片都站起来又坐下了。
注释:
[1]一种影响了爵士乐的早期美国流行音乐。
[2]post-dash-tristis,拉丁文。这里指的是杜舍门牧师在早餐桌上所说的“性爱后忧郁”。
[3]参见前文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