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让你们好好继续你们关于战争的谈话的,”耶格先生说,他补充了一句,“对我自己来说,我相信一个人唯一的责任就是保存那些值得保存的事物的美好。我忍不住这么说。”
她独自一人和提金斯,还有安静的日子待在一起。她对自己说:“现在他必须拥我入怀。他必须这么做。他必须这么做!”[5]她最深的直觉从层层几乎都不自知的思绪下面浮出来。她可以感到他的手臂环绕着她,他头发那种奇怪的香气向她的鼻子飘来——就像苹果皮的气味,但是非常淡。她对自己说道:“你必须这么做!你必须这么做!”他们一起驾车出行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还有那个瞬间,那个无法抗拒的瞬间:当她从白色的雾气里登上令人盲目的透明空气中的时候,她感到他浑身的冲动向她靠来,而她浑身的冲动也向他靠近。突然一个走神,就像坠落时瞬间的幻梦……她看见太阳白色的圆盘在银色的雾气之上,他们身后是一个漫长、温暖的夜晚……
提金斯坐着,沮丧地快要缩成一团,炉火在他头发上银色的地方跳动。外面的天几乎已经黑了。他们有种感觉,因为镀金的亮光和手工抛光的深色木材的缘故,这里的大房间一周接一周渐渐变得更像是杜舍门家的大餐厅了。他从壁炉旁的座位上下来,动作看上去有些疲惫,好像壁炉旁的座位非常高一样。他带着一丝愤恨,但可能更多的是疲倦,说道:“哎,我还得告诉麦克马斯特我要辞职了。同样,这也不会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并不是说可怜的小维尼怎么想真的重要。”他加了一句,“这事很奇怪,亲爱的……”在汹涌的情感中,她几乎确信他说了“亲爱的”……“不到三个小时以前,我妻子跟我说了和你刚才说的几乎同样的话。几乎同样的话。她说她晚上没法睡觉,想着广阔的世界里充满着痛苦,这在晚上变得更加严重……而她也说,她不能尊重我……”
她蹦了起来。
“哦,”她说,“她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几乎每个男人只要是个男人,都必须做你所做的这些事情。但你看不出来,从道德的角度讲,这是一种为了让你留下来而做的绝望的尝试吗?难道为了不要失去我们的男人,我们可以不出完手里所有的牌吗?”她补充了一句,这是她手上另外一张牌,“何况,即便从个人的角度,你如何跟你的责任感讲和?你更有用——你知道,比留在这里,你对你的国家更有用……”
他站起来,微微俯下身,注视着她,似乎暗示着巨大的温柔和担忧。
“我无法和我的良心讲和,”他说,“在这件事里,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和自己的良心讲和。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不应该参与这件事,不应该站在我们所站的那一边。我们应该这么做。但是我会告诉你一些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事情。”
他所披露的事情如此简单,以至于让她之前听过的所有油腔滑调的话都显得很难堪。对她来说,这似乎是个小孩子在说话。他描述了这个国家在刚刚参与战争的时候给他个人带来的幻想的破灭,他甚至描绘了北方阳光下开满石楠花的风景,在那里,他天真地做出了个宁静的决定,作为一名普通士兵参加法国外籍军团。按他的话来说,他确信这会再次给他带来“干净的骨骼”。
对他来说,这件事一直都很简单直接。对他来说也好,对其他任何人来说也好,现在不再有简单直接的事情了。人们可以带着一颗清白的心为了文明而战。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说是为了十八世纪对抗二十世纪,因为这就是为了法国对抗敌国的意义。但我们的参战改变了这一意义。现在变成一半的二十世纪利用十八世纪做攻打另一半的二十世纪的工具。事实上,也没有别的意义了。而且只要我们用正派的精神对待它,这还是可以忍受的。一个人可以做自己的工作——也就是伪造数据来对抗其他的家伙——直到恶心,受不了伪造这一切,大脑混成一团,然后有些事情就变味了!
伪造——说是夸张吧!——敌国的危险恐怕不是明智的办法。撒了谎总是需要承担后果的,也许不用,不过,这是上级要面对的问题。很明显!第一拨人是些简单、诚实的家伙[1],愚蠢,但还比较公正。但是现在!现在怎么办?……他继续说,几乎是在咕哝……
她突然对他有了明晰的认识,在处理其他人的事务、更大的事件时,他头脑清醒,但处理自己的事情时,他却如此简单,几乎是个婴儿,而且很温柔!并且一点都不自私。他不因为自己的利益而背叛任何一种想法……任何一种!
他在说:“但是现在,看看这群人[2]!……假设一个人被要求篡改几百万双靴子的数据,逼着别的某个人把某个悲惨的将军和他的部队送去,比如说,萨洛尼卡——他们也好,你也好,常识也好,或者任何人,任何东西都知道这事是灾难性的。……从这再到和我们自己的军队胡闹……让某些部队挨饿,为了政治的……”
他在对自己说话,而不是对她。实际上,他也说:“你看,我不能真的在你面前说话。因为我知道你所有的同情心,可能还有你所有的活动都是为了敌国。”
她激动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他回答:“这并不重要……不!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但是,无论如何,这些事情已经被批准了。如果一个人比较谨慎的话,一个人不能,甚至都不能谈论这些事情……然后……你看,这意味着无数人的死亡,无止境的痛苦……所有这些只是为了干涉两边的政治!……我似乎看到这些头上飘着血色乌云的家伙……然后……我要负责执行他们的命令,因为他们是我的上级……但是帮助他们就意味着要死数不清的人……”
他带着一种些微的几乎有些幽默的微笑看着她,“你看!”他说,“其实,我们可能并没有差距很大!你一定不能认为你是唯一一个看到人们惨死和受苦的人。所有人都是,你看。同样的,我也是个因为良心过不去而反对参战的人。我的良心不会让我继续为这些家伙……”
她说:“但也没有任何其他的……”
他打断说:“是!没有别的办法。在这件事上,一个人要么出脑力,要么出体力。我认为我更适合出脑力而不是体力。我是这么认为。也可能我并不是这样。但是我的良心不让我在军队里出脑力。那么,我还有个高大、粗笨的身体!我承认我可能没什么用处。但是我也没有什么活下来的理由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支持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你知道,我想要的我都不能拥有。所以……”
她愤恨地叫起来:“哦,说吧!说吧!说你高大粗笨的身体可以在两个弱小、毫无血色的家伙面前挡掉两颗子弹……你怎么能说你没有活下来的理由了呢?你会回来的。你会做很好的工作的。你知道你以前干得很不错……”
他说:“是的!我相信我确实是。我曾经很鄙视它,但我现在相信我确实……但是不!他们永远都不会让我回去了,他们把我赶出来了,在我身上涂满了污点。他们会追捕我,系统性地……你看,在这么一个世界里,一个理想主义者——或者可能只是一个有点感性的人——一定会被乱石砸死。他让其他人感到那么不舒服。他在他们打高尔夫的时候像鬼魂一样晃来晃去……不,他们会抓到我的,不管用什么办法。别的家伙——比如麦克马斯特——会做我的工作。他不会做得更好但是他会做得更不诚实,或者不,我不应该说他不诚实。他会更热情正直地工作。他会用无限的顺从和甜言蜜语来完成上司的要求。他会用加尔文教徒深重的热情伪造数据,诋毁我们的盟友。当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他会以耶和华摧毁魔鬼的祭司时那样正直的盛怒来完成必要的伪造,而且他会是对的。我们就适合这样。我们从来都不该打这场仗。我们永远不能以中立的代价偷窃别人的殖民地……”
“哦,”瓦伦汀·温诺普说,“你怎么能这样恨你的国家呢?”
他带着十足的诚挚说:“别这么说!别信!一秒都别想!我热爱它每一英寸的土地,树篱里每一种植物,紫草、毛蕊花、樱草、红色长颈兰,说粗话的牧羊人则给它起了更不雅的名字……还有剩下那些垃圾——你记得杜舍门家和你妈妈家之间那块田地——我们一直都是受贿者、强盗、抢劫犯、海盗、偷牛贼,所以我们养成了我们所爱的这一伟大的传统……但是,就现在而言,这是很痛苦的。我们现在的这群人不比沃波尔[3]的政府更腐败。但是我们跟他们太近了。人们看到沃波尔的时候想到的是,他通过建立国家债券而巩固了国家,人们看不到他的手段……我的儿子,或者我儿子的儿子只能感受到我们从这场表演里挣到的那些不义之财所带来的荣光,或者下一场表演里,他不会知道手段的。他们在学校里教他说,整个国家都飘着他父亲知道的那种军号声……虽然这是另外一件可耻的事……”
“但是你!”瓦伦汀·温诺普叫道,“你!你怎么办!在战争过后!”
“我!”他有些疑惑地说,“我!……哦,我应该去做古董家具生意。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
她不相信他是认真的。她知道,他并没有想过他的未来,但是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他白色脑袋和苍白脸庞出现在摆满了灰蒙蒙物品的店面后堂暗处的场景。他会从店里走出来,笨重地爬上一辆沾满灰尘的自行车,骑着去参加一个清仓甩卖。她叫起来:“你为什么不立刻去呢?为什么不立刻接受这份工作呢?”在幽暗的商店后面他至少是安全的。
他说:“哦,不!不是这一次。何况现在古董家具的生意跟平时也不一样了……”
他很明显是在想着其他的东西。
“我可能有点像糟糕的无赖,”他说,“用我的疑虑攥紧你的心。但我希望看看我们的相似之处从何而来。我们一直——或者在我看来,我们似乎一直——在思想上非常相近。我敢说,我希望你尊重我……”
“哦,我尊重你!我尊重你!”她说,“你像个孩子一样单纯。”
他继续说:“而且我也想点事情。最近很少能有一间安静的房间,一堆火,还有……你!让我在它们在面前好好想事情。你确实能让人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我最近头脑一直很混乱……五分钟以前都是!你记得我们那次驾车送人吗?你分析我的性格。我从来没有让另一个人……但是你看……你不懂吗?”
她说:“不!我要懂什么?我记得……”
他说:“懂我现在肯定不是个英国乡村绅士了,在马市里偷听流言蜚语,还说,为了我,让这个国家下地狱吧!”
她说:“我这么说了吗?……是的,我是这么说了!”
情感的波涛向她滚滚而来。她在颤抖。她伸展了一下手臂……她认为她伸展了一下手臂。在炉火光里,几乎看不见他。但她什么都看不见了,视线被眼泪模糊了。她不太可能伸展手臂,因为她两只手都拿着手帕盖在眼睛上。他说了点什么,那并不是示爱的话,否则她会听见的。它以这样的句子开始:“啊,我必须……”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说话。她想象自己感受到强烈的波涛从他那里向她冲来,但他不在房间里……
直到在陆军部的那一刻为止,其他的事情都是纯粹的痛苦,而且丝毫没有减弱。她母亲的报纸降了她的稿酬,没有任何连载的合约。显然,她母亲每况愈下。她弟弟永无止境的咒骂就像鞭子抽打在她的皮肤上。他似乎在祈祷让提金斯死掉。关于提金斯,她没有看到或者听到任何事。她曾在麦克马斯特家听过,一次,说他刚刚上了战场。这让她在看到报纸的时候更有尖叫的欲望。贫穷向她们进攻。警察突查她们家,寻找她弟弟和他的朋友。然后他弟弟进了监狱,在中部的什么地方。他们曾经的邻居的友善彻底变成了怀疑。她们喝不到牛奶,不走上很远的路几乎无法获得食物。有那么三天,温诺普夫人很明显已经丧失理智了。然后她好了一点,开始写一本新书。预计这本书会很不错,但没有出版商。爱德华从监狱里出来,精神愉快,吵吵嚷嚷。在监狱里,他们似乎有不少酒喝。但是,听说他母亲因为这样的羞耻已经发疯了。在和瓦伦汀大吵一架以后,他指责她是提金斯的情人,因此是个军国主义者,他同意母亲使用她的影响——她当时还有一些影响——让他在一搜扫雷艇上做一个二等水手。除了海上传来的无休无止、令人难以忍受的炮火声响外,大风天给瓦伦汀·温诺普另添了一种痛苦。她母亲变得好多了,她为有个儿子在服役而感到自豪,也接受了她的报纸完全停止给她付款的事情。十一月五号[4],一小群暴徒在她们的小屋前烧掉了一个温诺普夫人样子的纸人,还敲碎了她们一楼的窗户。温诺普夫人冲出门去,在火光中击倒了两个笨手笨脚的年轻农工。在火光中,温诺普夫人的灰发看上去十分可怖。在那之后,屠夫就拒绝卖给她们肉了,无论有没有配给卡都一样。她们必须搬去伦敦了。
有了巨大的防空袭护栏之后,沼泽的天际线变得模糊起来,上方的天空满是飞机,路上跑满了军队车辆。远离战争的声响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正当她们打算搬家的时候,提金斯回来了。有他在这个国家,那就是短暂的天堂了。但一个月以后,瓦伦汀·温诺普看到他的那一刻,他显得很沉重、年老、暗淡。当时的一切几乎和以前一样糟,因为在瓦伦汀看来,他似乎已经失去理智了。
听说提金斯的活动将被限制在——或者,无论如何,他要待在——伊令这一区的时候,温诺普夫人立刻在贝德福德公园弄了一间小房子。与此同时,为了保持收支平衡——因为她母亲挣的少得可怜——瓦伦汀·温诺普在一所不是很近的郊区学校里寻了个女体育教师的职位。因此尽管提金斯几乎每个下午都来这所郊区的破破烂烂的小房子跟温诺普夫人喝茶,瓦伦汀·温诺普也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她唯一有空的下午是周五,在那天她还一贯地要陪伴杜舍门夫人,临近中午时,在查令十字街口和她碰面,再在半夜带她回到同一个站,好让她赶上最后一班去莱伊的火车。星期六和星期天她都忙着用打字机敲打她母亲的手稿。
至于提金斯本人,她几乎都没怎么见到过。她知道他可怜的脑袋已经记不得事实和名字了,但是她母亲说他帮了她大忙。有一次,向他提供了事实以后,他的脑子想出了很合理的托利派的结论——通过十分令人吃惊又吸引人的理论——而且快得惊人。温诺普夫人觉得,这一点对她来说帮助最大——虽然不是很经常——在她要为一份更令人感到激动的报纸写文章的时候。不过,她仍然向她苟延残喘的评论报纸供稿,虽然它一分钱稿酬都不付了。
虽然那时候她们之间已经不再有什么纽带,瓦伦汀·温诺普仍然陪伴着杜舍门夫人。瓦伦汀很清楚地知道,比如说,在她把杜舍门夫人送到查令十字街口车站上车以后,杜舍门夫人在克拉罕站台下车,天黑后,坐出租车去格雷律师学院和麦克马斯特共度良宵,而且杜舍门夫人也很清楚瓦伦汀知道这件事。他们在炫耀他们的审慎和正直,而且直到在登记处登记了,婚礼也举办过了,他们还保持着这种做法。瓦伦汀是一个见证人,另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人代替教堂领座人成为第二名见证人。那时候,看起来再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可以解释瓦伦汀为什么应该要在这些有些乏味的时机陪着麦克马斯特夫人了,但麦克马斯特夫人说她还得这样做下去,直到他们找到合适的时机公开他们的婚姻。麦克马斯特夫人说,那些吹毛求疵的长舌妇,就算后来这些人被证明是错的,想要赶上谣言的传播也是很难的,可以说是几乎不可能。而且,麦克马斯特夫人的意见是,在麦克马斯特家和天才们待在一起的下午对瓦伦汀来说是一种开明的教育。但是,因为瓦伦汀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门边的茶桌旁,她最熟悉的是他们的后背和侧脸,而不是他们的才智。不过,杜舍门夫人偶尔会,当成一种极大的优待,给瓦伦汀展示天才们给她的信中的一封——他们通常是英格兰北部人,按照规定从欧洲大陆或者更远、更平静的气候环境里寄来,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认为,在这种丑陋的时代,他们的任务就是活在世界上,作为世界上唯一闪烁着的美丽光芒。像更世俗的人会在热烈的情书里写的那样,信里铺满了赞歌般的词语。这些书信详细叙述,或者咨询杜舍门夫人,他们和外国公主们的情事、他们细小病情的发展程度,或者他们的灵魂朝着更高尚的道德迈进的步伐,和他们通信的杜舍门夫人的美妙灵魂正飘浮在那高处。
这些信件逗得瓦伦汀很高兴,事实上,她被这整件幻想出来的事情逗得很高兴。只有麦克马斯特对待她母亲的态度让瓦伦汀最终决定他们的友谊结束了。因为女人之间的友谊是非常顽强的东西,可以熬过惊人的幻灭,而且瓦伦汀·温诺普的忠诚异乎寻常。实际上,如果她没法看在过去的分上尊重杜舍门夫人,她也可以因为她顽强的信念、她让麦克马斯特晋升的决心和她为了达到这些目的而表现出的无情而尊重她。
瓦伦汀对她的喜爱甚至,确确实实,在伊迪丝·埃塞尔持续贬损提金斯的情况下都保存了下来——因为伊迪丝·埃塞尔认为提金斯除了很不受欢迎,长得有些拿不上台面,总是对周五的那些天才十分粗鲁以外,还是她丈夫脖子上的桎梏。不过,伊迪丝·埃塞尔从来没有在麦克马斯特面前发过这些牢骚,它们因为周五来的人物的地位越来越显赫而来得越来越频繁了。而它们结束得也很突然,以一种在瓦伦汀看来很奇怪的方式。
杜舍门夫人对提金斯的不满在于麦克马斯特是个软弱的男人,提金斯一直充当他的钱包,直到算上利息和剩下其他的,麦克马斯特欠了提金斯一大笔钱:好几千英镑。而且并不是为了什么真的原因,麦克马斯特把大部分的钱要么花在他房子昂贵的装修上,要么花在他去莱伊的昂贵的旅程上了。一方面,杜舍门夫人可以从牧师宅邸给麦克马斯特弄来任何他可能想要的旧家具,因为没人会想念它们。而且,另一方面,杜舍门夫人她自己可以付清麦克马斯特所有的旅行费用。她从她丈夫那里可以随便取多少钱,他从来不过问自己的银行账户。但是,当提金斯仍然对麦克马斯特有影响的时候,他毫不妥协地反对这一做法,给他一种幻觉——这让杜舍门夫人想起来就生气!——认为这件事会很可耻。所以麦克马斯特就继续跟他借钱。
而最令人气愤的是,在她有杜舍门先生全部财产的代理权时,她可以非常简单地卖点没人会惦记的东西挣回麦克马斯特欠下的几千英镑,但是提金斯非常强硬地拒绝允许麦克马斯特同意任何这类的事情。他又一次往麦克马斯特软弱的脑袋里灌输这件事很可耻的想法。但是杜舍门夫人——在她说完以后坚定地闭了嘴——对提金斯的动机了解得很清楚。只要麦克马斯特还欠他钱,他想,他们就不能拒绝向他敞开大门。而他们家已经开始变成一个可以遇到有出众影响力的人的地方了,这些人可能可以给像提金斯这么懒的人找一个闲职。实际上,提金斯知道谁才是能帮到他的人。
杜舍门夫人问,为什么她提出的办法是可耻的呢?实际上,杜舍门先生的钱也快要到她手上了。当时他已经疯了,因此,从道德上来讲,那就是她的钱。但就在那之后,杜舍门先生被确诊了,财产也就落到精神病管理委员会[5]手里,不再有可能拿回来。现在,她丈夫死了,它落入受托人手里,杜舍门先生把全部财产留给了莫德林学院,只把收入给他的寡妇。收入也很丰厚,但是算上他们的花销,算上遗产税和其他税收,当时还征得相当狠,杜舍门夫人上哪里找这笔钱呢?根据丈夫的遗愿,她可以拿到足够的资产在萨里买一处宜人的小房产,带着挺大一块土地——足够让麦克马斯特体会一些乡村绅士的闲暇。他们会去猎短角牛,而且这里也有足够的土地让他们建一个小小的高尔夫球场,还有在秋天,稍微——哦,很临时的!——打打猎,让麦克马斯特带他朋友们来。只能到这个程度了。哦,不是炫耀。只是个漂亮的小地方。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当地的村民已经开始叫麦克马斯特“老爷”,女人们对他行屈膝礼了。但是瓦伦汀·温诺普肯定能明白在所有这些花费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找出钱来还给提金斯。况且,麦克马斯特夫人说她才不会还钱给提金斯。他本来有一次机会收到钱的,但是她现在也不会给他机会了。麦克马斯特必须得自己付,但是他永远都不会有办法付,他所承担的家庭开支如此沉重,而且还会有复杂的事务。麦克马斯特琢磨着他们在萨里的小地方,说他会就这样那样的改动咨询提金斯。但提金斯永远不会踏入那间房子的门槛一步的!永远!这就意味着很多的不愉快,或者意味着一声尖锐的“嘎——嘎——嘎吱!”然后,得啦!完啦![6]杜舍门夫人有时候也会屈尊使用在当时更加生动的词语,效果非常不错。
面对所有这些抨击,瓦伦汀·温诺普几乎不作回答。对她来说,这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的担忧,她甚至有一瞬间感到自己像是克里斯托弗的所有者,正如她偶尔感觉到的那样,她并不特别渴望他继续发展和麦克马斯特一家的亲密友谊,因为她知道他没有特别渴望它发展下去。她想象着,他以一句心照不宣、很有幽默感的嘲讽拒绝他们。而且,说真的,她同意伊迪丝·埃塞尔所说的一切。对文森特这样一个柔弱的小个子男人来说,有个永远敞开钱包的朋友在身边确实很令人泄气。提金斯举止不应该像个王子,这是一种缺陷。他身上有一种她并不十分仰慕的特质。说到杜舍门夫人拿她丈夫的钱给麦克马斯特可不可耻,她并没有意见。无论任何目的和意图,钱都是杜舍门夫人的,而如果杜舍门夫人当时付清了克里斯托弗的债务也是明智的。她看出来,后来这变得很不方便。不过,还要考虑到男人的标准,麦克马斯特起码还算个男人。处理他人事务时,提金斯都足够明智,在这件事上,可能也挺明智。因为如果杜舍门先生从杜舍门家的财产里抽出几千英镑一事被曝光的话,可能会和受托人、合法继承人发生很多不愉快。温诺普家从来都没有过大笔的财产,但是瓦伦汀听过很多很多小家庭为不诚实的举动而发生的争吵,知道这种事情会非常不愉快。
因此,她很少或者几乎没有意见。有时候,她甚至暗暗允许麦克马斯特的精神低落,而这样也足够了。因为杜舍门夫人很确信自己做得很对,她根本不关心瓦伦汀·温诺普的意见,或者她把瓦伦汀的意见当成是理所当然的。
当提金斯在法国待了一段时间后,杜舍门夫人似乎忘了这件事,心满意足地对自己说,他很有可能不会回来了。他那种笨手笨脚的人一般都会死掉的。这种情况下,因为他们之间没有交换欠条或者票据,提金斯夫人也没法索要这笔债务。所以,这样一切都好了。
但是,两天以后,克里斯托弗回来了——瓦伦汀就是这么知道他回来了的!——杜舍门夫人压低了眉毛,叫起来:“那个笨蛋提金斯在英格兰了,非常安全,毫发无损。现在文森特欠债这整件可怕的事情……哦!”
她如此突然、如此明显地停了下来,即便瓦伦汀的心脏停止跳动也无法掩饰这件事的怪异。实际上,如果在她彻底意识到这欣慰意味着什么之前有个间隔的话,如果在这个间隔中,她对自己说:
“这事很怪。伊迪丝·埃塞尔好像是为了我才不再谩骂他了……好像她知道一样!”但是伊迪丝·埃塞尔怎么会知道她爱着那个回来了的男人?这不可能!她几乎都不了解她。然后,一大波解脱的情绪淹没了她。他在英格兰了。有一天,她会见到他,那里,在那间很不错的房间里。因为同伊迪丝·埃塞尔的这些对话总是发生在她最后一次见到提金斯的房间里。它突然变得很美丽,她顺从地坐在那里,等着那些显赫人士。
这真的是个美丽的房间,这些年来,它渐渐变成了这样。它很长很高——配得上提金斯一家。从牧师宅邸拿来的好看的雕花玻璃枝形吊灯挂在房中放出暗暗的光,光芒在一面面顶部画有鹰的镏金凸面镜间反射来反射去。为给这些镜子和透纳的四幅橘色棕色的画腾出地方,从白色镶板墙上移走了很多书,这些画也是从牧师宅邸拿来的。还从牧师宅邸拿来了巨大的深红和天青石色地毯,很不错的黄铜火盆和一套附属品,好看的窗帘挂在三个长窗户上,孔雀蓝色的中国丝绸上绣着在经过长途飞行后飘落下来的多彩仙鹤——还有那些抛了光的奇彭代尔扶手椅。在它们之间,优雅、慢慢行走着的是麦克马斯特夫人,她偶尔以一个舒缓的姿势停下来,轻轻地重新摆置那些著名的银碗里深红的玫瑰,仍然穿着深色蓝丝绸,戴着琥珀项链,她精致的黑发飘动着,跟阿尔勒宝石匠博物馆里的茱莉亚·多姆娜[7]的完全一样——她也是从牧师宅邸来的。麦克马斯特获得了他欲求的一切,甚至还有黄油甜饼蛋糕和某种香味特别的每周五从王子街送来的茶。还有,如果说麦克马斯特夫人没有了之前了不起的苏格兰女士的诙谐和令人享受的幽默感的话,相比之下,她有了深切的包容、理解和温柔。一位美丽得惊人而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士,深色头发,深色、直直的眉毛,直挺挺的鼻梁,深色的蓝眼睛藏在她头发的阴影里,在希腊小船一样弧线形的下颚上弯弯的石榴色嘴唇……
这个地方星期五的礼仪像是按照皇家礼仪标准一样来的。如果可能的话,最显赫、头衔最高的人会被领到一把很好的镶有凹槽的核桃木椅上。它被斜斜地放在火炉旁,后背和座椅是蓝色天鹅绒的,老天才知道它有多大年纪了。环绕着他的会是杜舍门夫人,或者,如果他地位非常显赫的话是麦克马斯特夫妇。不那么显赫的人会按顺序被介绍给名人们,然后自行坐在排成半圆形的美丽的扶手椅上。那些名气更小的人成群坐在外圈的座位上,椅子没有扶手。那些几乎完全没有名气的人站着,也是成群的,或者被忽视,满脸敬畏地坐在床边深红色的皮座椅上。当人都到齐的时候,麦克马斯特会站在火炉前非常特别的地毯上,对这些名人说些很明智的格言警句。不过,偶尔也对在场最年轻的人说点好话——给他点出名的机会。在那个时候麦克马斯特的头发还是黑色的,但不那么硬,或者是梳得不那么好了。他的胡子出现了缕缕灰色,他的牙齿不再那么白,看起来也不如以前结实了。他带着单片眼镜,右眼的神情稍稍有些焦虑。不过,这给了他把脸伸到别人脸上以带来深刻印象的特权。最近,他变得对戏剧非常有兴趣,所以经常有几个很丰满,当然也非常有名且严肃的演员在房间里。在很少见的场合,杜舍门夫人会用她低沉的嗓音对着房间这一头说道:
“瓦伦汀,给这位殿下倒杯茶”,或者“托马斯先生”,视情况而定。当瓦伦汀端着一杯茶从椅子中穿行过去以后,杜舍门夫人会带着一种友好、冷漠的微笑,说:“殿下,这是我的小棕鸟。”但是瓦伦汀通常一个人坐在茶桌旁,宾客们从她那里拿他们想要的。
在待在伊令的五个月里,提金斯参加过两次星期五的活动。那两次他都陪着温诺普夫人。
早些日子——最早的那些周五——温诺普夫人,如果她来的话,总是被安排在宝座上。她穿着飘逸的黑色衣服,像个放大版的维多利亚女王,请求她帮忙的人都被引荐给这位伟大的作家。而现在,第一次时,温诺普夫人得到了一把没有扶手的外围座椅,而一位最近在东边什么地方做了高官的将军厚脸皮地坐在宝座上,他在军队里的成就并不很出众,但他的公文被认为非常有书卷气。不过,温诺普夫人整个下午都非常满足地和提金斯聊天。看到提金斯高大、粗野但十分稳重的身影,观察到他们对彼此的喜爱,瓦伦汀非常满足。
但第二次时,宝座被一位健谈且很有自信的年轻女人占据了。瓦伦汀不知道她是谁。温诺普夫人非常高兴,心不在焉,几乎在窗边站了整个下午。即使这样,瓦伦汀还是很满足,很多年轻人围绕在这位老夫人旁边,那位年轻女士身边则没有什么人。
那时进来一位个子很高、线条清晰、美丽、肤色白皙的女士,浑身上下没什么特别的穿戴。她带着极度的——明显的——漠不关心站在门边。她把目光投向瓦伦汀,但在瓦伦汀可以开口说话之前看向了别处。她一定长着非常多的浅棕色头发,因为它们在她耳后被盘成了一大团。她带着一种疑惑的表情看着手上的几张名片,然后把它们放在一张牌桌上。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伊迪丝·埃塞尔——这是第二次了!——驱散了温诺普夫人身边的人群,把小伙子们献礼一样地带向核桃木椅上的年轻女士,提金斯和老夫人干巴巴地站在窗边。提金斯就此看到了那个陌生人,而瓦伦汀脑里不再有疑惑了。他沿着对角线直直走向房间另一头的妻子,然后直接带着她走向伊迪丝·埃塞尔。他的脸上没有丁点的表情。
麦克马斯特,位于壁炉前的地毯的中央,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滑稽,但是瓦伦汀不太能够分析、理解。他跳起来,两步向前,和提金斯夫人打招呼,伸出小手,半伸不伸的,向后退了半步。眼镜从他不安的眼睛上往下掉,这实际上让他的表情显得不那么不安,但作为报应,他后脑勺上的头发突然变乱了。西尔维娅在丈夫身后摇曳着身姿走来,伸出长长的手臂和冷淡的手。在几乎碰到她的时候,麦克马斯特皱了皱眉,好像他的手指戳到了台钳里一样。西尔维娅又散漫地向伊迪丝·埃塞尔摇曳着身姿走过来,后者突然变得矮小、无足轻重,还有些粗俗。而那个坐在扶手椅里的年轻女明星,差不多显得跟只小白兔一样大了。
屋里变得一片死寂。屋里每个女人都在细数西尔维娅裙摆上的褶皱和所用布料的长度。瓦伦汀·温诺普知道这一点,因为她自己也在这么做。如果一个人身上也用了那么多布料,做了那么多褶皱,那她的裙子也可以像她的一样垂落……因为那实在是非同凡响,它在臀部收得很紧,突显出长长的、摇摆的效果——但它又没有垂到脚踝那么低。毫无疑问,是裙子采用的大幅布料造成的这种效果,就像苏格兰高地的百褶裙需要十二码的布来制作一样。从死寂中,瓦伦汀可以看出每一个女人和大部分男人——如果他们不知道这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的话——也知道这是《画报周刊》[8]上的名人,定然是乡绅世族阶层出身。小斯旺夫人最近刚刚结婚,真的站了起来,穿过房间坐在她的新郎旁边。这一瞬间,瓦伦汀很同情她。
西尔维娅,刚刚淡淡地向杜舍门夫人打了招呼,彻底忽视了扶手椅里的名人——即使是在杜舍门夫人试着敷衍了事地介绍她们俩认识之后——静静地站着,环顾四周。她好像一位在苗圃工人的温室里考虑想要什么花的女士,冷静地忽视了周围对她鞠躬的苗圃工人。她垂下睫毛,两次,由于认出两位身上有许多深红色条纹的参谋官,他们犹豫不决地想从椅子上站起来。来麦克马斯特家的参谋官并不是什么好家伙,但他们的制服看起来多少像那么回事。
瓦伦汀那时候在她母亲身旁,后者一直独自站在两个窗子中间。她刚刚十分愤慨地抢了一位肥胖的音乐批评家的椅子让母亲坐下。然后,杜舍门夫人低沉的声音响起,不过有点颤抖:“瓦伦汀……端一杯茶给……”瓦伦汀那时正为她母亲端去一杯茶。
注释:
[1]“提金斯”在英文中写作“Tietjens”,南非荷兰语中是“老虎眼睛”的意思。
[2]这里的“皇帝”指的是当时德意志帝国的皇帝。
[3]瓦伦汀的弟弟在卷上曾被称为吉尔伯特。这里可能是作者的疏漏。
[4]乔凡尼·巴蒂斯塔·皮拉内西(1720—1778),意大利雕刻家和建筑师。他以蚀刻和雕刻现代罗马以及古代遗迹而成名。
[5]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螺丝在拧紧》(也译作《豪门幽魂》)里的结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