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老天,”西尔维娅喊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扛着一个死护士从你身边经过?”
“那个可怜人当时还没有死,”提金斯说,“我希望她当时就死了。她的名字叫比阿特丽斯·卡迈克尔……我崩溃之后知道的第一个名字。当然,她现在已经死了……这好像把房间另一边一个头上一直往绷带外冒血的家伙给吵醒了……他从床上翻起身,一句话没说,穿过小屋准备掐死我……”
“但这让人难以置信,”西尔维娅说,“我很抱歉,但我没法相信……你是个军官,他们不能扛着个受伤的护士从你鼻子下面走过去。他们一定知道你姐姐卡洛琳是个护士,死在战场上……”
“凯莉,”提金斯说,“在一艘医疗船上淹死了!感谢上帝,我不用把那个女孩和她联系在一起……但你别指望除了人名、军衔、所属部队、入院时间以外,他们还会把这种事情写上去。我在战争中失去了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还有一个父亲——我敢说他是死于心碎……”
“但你只失去了一个哥哥,”西尔维娅说,“我为他和你姐姐服了丧……”
“不,两个,”提金斯说,“但我想跟你说的是那个想要掐死我的家伙。他发出了好几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很多勤务兵冲上来,把他从我身上拉开,坐在他身上。然后,他开始大喊:‘忠诚!’他喊着:‘忠诚!……忠诚!……忠诚!……’每两秒一个间隔,我可以通过脉搏分辨出来,直到凌晨四点他死了……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宗教的劝诫,还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不过我非常不喜欢他,因为我所受到的折磨就是由他开始的,就这样……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叫作费丝[1]。哦,不是什么恋爱关系,我父亲的园丁长的女儿,一个苏格兰人。事情是,每次他说到费丝我都问我自己‘费丝……费丝什么?’我记不得我父亲的园丁长姓什么了。”
西尔维娅当时正在想别的事,问道:“什么姓?”
“不知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问题是,当我明白我不知道那个名字的时候,我像个新生儿一样无知,没有受过教导,但是对自己的无知比他焦虑得多……《可兰经》里说——我每天下午在温诺普夫人家读《大英百科全书》已经读到K字头了——‘强大的人被击垮的时候,被击垮的是信心’……当然我很快就记住了《陆军条例》[2],还有《军事法律手册》《步兵实地训练》,还有那些最新版的《陆军委员会指南》。一个英国军官该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哦,克里斯托弗!”西尔维娅说,“你读《大英百科全书》。真可怜。你曾经那么鄙视它。”
“这就是所谓‘被击垮的是信心’。”提金斯说,“当然,现在我记得读到听到的东西……但我还没读到M,更别提V了。就因此我会为了梅特涅和维也纳议会焦虑。我试着自己想起一些事来,但还没有做到过。你看,好像是我脑子里的一些部分被洗白了一样,偶尔一个名字会让我想起另一个。你注意到了,当我想到梅特涅的时候,也想起了卡斯尔雷子爵和威灵顿——甚至还有其他的名字——这就是统计局会要我的原因。当他们解雇我的时候,真实的原因就是我当过兵。但是他们会假装这是因为我所拥有的学识不如《大英百科全书》多,或者只有三分之二左右——根据战争时长来定……或者,当然,真实的原因是我不会伪造数据来诱骗法国人。那一天,他们叫我这么做,当作是假期任务。当我拒绝的时候你真该看看他们的嘴脸。”
“你真的,”西尔维娅问,“在战争里失去了两个哥哥吗?”
“是的,”提金斯回答道,“卷毛和长腿。你从来没见过他们,因为他们总是在印度。他们也并不起眼……”
“两个!”西尔维娅说,“我只就一个叫爱德华的给你父亲写过信,还有你姐姐卡洛琳。在同一封信里……”
“凯莉也不起眼,”提金斯说,“她给慈善组织会社工作……但我记得,你不喜欢她。她是个天生的老处女……”
“克里斯托弗!”西尔维娅问,“你还认为你母亲是因为我离开了你才心碎而死的吗?”
提金斯说:“老天!不,我从来不这么想,现在也不这么想。我知道她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么!”西尔维娅叫了起来,“她是因为我回来了才心碎而死的……别对我抗议说你没这么想。我记得你在罗布施德打开电报时候的表情。温诺普小姐把它从莱伊转寄了过来。我记得那个邮戳。她生来就是要跟我过不去。收到它的时候,我可以看出来你在想必须对我隐瞒这件事,因为你觉得她的死是因为我。我可以看到你在想,对我隐藏她死了这件事是否可行。当然,你不能这么做,因为你记得,我们得去威斯巴登露个面。我们也不能去,因为我们应该在服丧期。所以你带我去俄国,这样就不用带我去葬礼了。”
“我带你去俄国,”提金斯说,“我现在都想起来了——因为我收到罗伯特·英格比爵士的指令,帮那里的英国总领事准备一份基辅政府的数据表蓝皮书……当时,那里看起来是全世界工业上最有前景的地区之一。现在不是了,自然。我投进去的钱再也别想看到一分一毫了。我那时候自作聪明……当然了,是的,那些钱是我母亲的财产。我现在想起来了……是的,当然了……”
“你有没有,”西尔维娅说,“找理由不带我去你母亲的葬礼,因为你认为我的在场会亵渎你母亲的尸体?或者你害怕在你母亲面前没法向我隐瞒其实是我害死了她?……别否认了,也别找理由说你不记得那段时间了。你现在都想起来了,我害死了你母亲。温诺普小姐拍来了电报——为什么你不跟拍电报的算账呢?……哦,老天,为什么你不恨自己呢,像万军之耶和华的烈怒[3]那样,想你和那个女孩互相耳语的时候你母亲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在莱伊!当我在罗布施德的时候……”
提金斯用手绢擦了擦眉毛。
“哎,我们别说了。”西尔维娅说,“上帝知道,我没有权利干扰那个女孩或者你的计划的。如果你们相爱,你们有权利幸福,我敢说她会让你幸福的。我没法和你离婚,因为我是一个天主教徒。但我不会以其他方式让你不好过,你和她这样谨慎的人会有办法的。你得跟麦克马斯特和他的情人学学……但是,哦,克里斯托弗·提金斯,你想过你多么彻彻底底地利用了我!”
提金斯专心地看着她,痛苦得像一只喜鹊。
“如果,”西尔维娅继续她的谴责,“你在我们的生活里哪怕对我说一次:‘你这个婊子!你这个贱货!你害死了我母亲。愿你在地狱里腐烂……’如果你哪怕对我说一次这样的话……关于孩子!关于佩罗恩!……你可能会做出点让我们重新在一起的事情……”
提金斯说:“当然,是的!”
“我知道,”西尔维娅说,“你没办法……但是因为你著名的乡绅世家的骄傲——即便是最小的儿子!——你对自己说,我敢说,如果……哦,上帝!……如果你在战壕里被射中你会这么说的……哦,就在临死前你也能说你从没有做过一件不光彩的事……而且,提醒你,我相信,除了一个人以外,再没有别人比你更有资格说这话……”
提金斯说:“你居然相信这个!”
“就像我希望站在我的救世主面前一样,”西尔维娅说,“我相信……但以全知全能的上帝之名发誓,怎么能有任何女人生活在你身边……永远都被宽恕?或者不,不是被宽恕,被忽略!……啊,在你死的时候为你的荣誉而自豪吧。但是,上帝啊,你应该谦卑,为了你的……你判断力的错误。你知道那匹马戴着太紧的马衔走了好几英里,舌头几乎被勒成了两半……你记得你父亲的马夫总是把猎犬弄成这样……然后你用马鞭抽他,你告诉我,那之后,每当想起那匹母马的嘴你都快要哭出来……啊!有时候也想想这匹母马的嘴吧!你这样骑了我七年了……”
她停下来,又继续说:“你知道,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女人只能忍受一个男人所说的‘我也不定你的罪’而不恨他恨得甚于仇人!……”
提金斯看着她,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我希望是你让我来问你,”他说,“我怎么能向你扔石头?我从来没有反对你的任何举动。”
她的手懒洋洋地垂在身体两旁。
“哦,克里斯托弗,”她说,“别演这老套的戏码了。这么看来,很有可能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今晚会和那个温诺普家的丫头睡在一起,明天会在战场上被杀掉。下面十来分钟里,让我们有话直说吧。给我好好听着。要是那个温诺普家的丫头想要你的全部遗产,她不会介意分我这么一点的……”
她可以看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像你说的那样,”他慢慢地大声说,“就像我希望见到我的救世主一样,我相信你是个好女人,一个从来不曾做过不光彩事情的女人。”
她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
“那么!”她说,“你是那个恶毒的男人,我总是被迫相信你是这样的,尽管我从来没真心相信过。”
提金斯说:“不!……让我试着把我想的告诉你。”
她叫道:“不!……我一直是个恶毒的女人。我毁了你。我不会再听你的了。”
他说:“我敢说你毁了我。这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我完全不关心。”
她呼喊着:“哦!哦!……哦!”腔调极为痛苦。
提金斯坚持着说道:“我不在乎。我控制不住。这些是——这些应该是——正派人生存的前提。我希望下一次战争可以建立在这些基础之上。看在老天的分上,让我们说说勇敢的敌人吧。总是这样。我们必须去劫掠法国人,否则我们几百万人民就得挨饿;他们必须反抗我们,要么成功,要么被屠戮……你我也是这样……”
她叫道:“你是想说,你不认为我是个恶毒的女人,当我……当我给你设下圈套的时候,像妈妈说的那样?……”
他大声地说:“不!……你是被某个粗鲁的人陷害了。我一直认为被男人辜负了的女人有权利——为了她的孩子她也有责任——辜负另一个男人。这变成了女人对抗男人,对抗一个男人。我碰巧是那个男人。这是上帝的旨意。但是你并没有超出你的权利范围。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反悔的。没有什么能让我这么做,任何时候!”
她说:“还有其他人!还有佩罗恩……我知道你会说任何人都有理由做任何事,只要他们足够开诚布公……但这害死了你母亲。你不同意是我害死了你母亲吗?或者认为是我教坏了那孩子……”
提金斯说:“我不觉得……我想跟你谈这件事。”
她叫道:“你不会……”
他冷静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当我确定准备待在这里,保证他规规矩矩做个国教徒的时候,我会尝试减少你对他的影响。我感谢你提起我可能战死和对我生途被毁的考虑。确实是,我一天之内没法筹到一百英镑。因此,我显然不应该是独立监护格罗比继承人的男人。”
西尔维娅说:“我拥有的每一分钱都归你处理……”这时女仆接线员走到她主人面前来,把一张名片放在他手中。
他说:“告诉他,在客厅里等五分钟。”
西尔维娅说:“是谁?”
提金斯回答说:“一个男人……让我们把这事处理完。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教坏了那孩子。你试着教他说一些善意的谎言。这非常符合天主教的教规。我不反对天主教,也不反对天主教徒善意的谎言。你有一次叫他放一只青蛙到马钱特的澡盆里。就事论事,我对小男孩往保姆的澡盆里放青蛙没有意见。但是马钱特是位老太太了,而格罗比的继承人总是应该尊重老太太,尤其是家里的老用人……有可能,你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孩子是格罗比的继承人。”
西尔维娅说:“如果……如果你二哥死了……但是你的大哥……”
“他,”提金斯说,“在尤斯顿火车站附近找了个法国女人。他跟她住在一起超过十五年了,或者说是十五年间的没有赛马的下午。她永远不会嫁给他,而她自己也过了育儿的年龄,所以就没有别人了……”
西尔维娅说:“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这孩子养成天主教徒。”
提金斯说:“罗马天主教徒……拜托,在我教他之前,你会教他用这个词汇,如果我还能再见到他的话……”
西尔维娅说:“哦,我感谢上帝,他让你心肠变软了。这会把诅咒从这间屋子里驱赶出去的。”
提金斯摇摇头,“我不这么想,”他说,“从你身上,可能。从格罗比家,很有可能。现在,有可能格罗比家也该有个天主教的主人了。你读过斯贝尔登[4]写的关于亵渎格罗比的书吗?……”
她说:“是的!第一个提金斯是和荷兰的威廉一起来的,那头蠢猪,他对原来的天主教主人非常不好……”
“他是个强硬的荷兰人,”提金斯说,“但让我们继续说下去吧!时间够了,但也并不太多……我还得见那个人。”
“他是谁?”西尔维娅问。
提金斯正在整理他的思绪。
“我亲爱的!”他说,“你允许我叫你‘我亲爱的’吗?我们做仇人已经够久了,而我们现在在讨论我们孩子的将来。”
西尔维娅说:“你说的是‘我们的’孩子,不是‘那个’孩子……”
提金斯带着十足的忧虑说道:“请你原谅我把这件事提起来。你可能更愿意相信他是德雷克的孩子。他不可能是的。如果这样就不符合自然进程了……我现在这么穷是因为……原谅我……我在结婚以前花了不少钱跟踪你和德雷克的行踪。如果知道这事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的话……”
“是的,”西尔维娅说,“我……我一直非常不好意思把这件事说给专业人士听,甚至在妈妈面前也……而且我们女人如此无知……”
提金斯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连想起这件事都很不好意思,仔细想的话。”他分析了一下月份和日子,然后,继续说,“但这并没有区别。一个婚姻状态下出生的孩子,按法律规定,就是父亲的。如果一个男人他是一位绅士,忍受了生育孩子的过程,为了合乎礼仪,他就必须承担后果,必须优先考虑女人和孩子,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也可能更糟,生育出了不是自己的孩子,还要让他继承更高贵的姓氏。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起,我就全心全意地爱那个小可怜虫。这可能是神秘的暗示,或者也可能是纯粹的感性……当我是个完整的人的时候,我抵制你的影响,因为你是天主教徒,但我不再是个完整的人了,盯着我的那只邪眼可能会转移到他身上。”
他停下,接着又说:“因为我必须去绿林,独自一人,被驱逐了……但你得在那只邪眼面前保护好他……”
“哦,克里斯托弗,真的,我对那孩子并不坏。我也永远不会对他不好。我会让马钱特一直跟他在一起,直到她死。你得告诉她不要干涉他的宗教信仰,这样她就不会……”
提金斯带着疲倦友善地说:“是的……你还有神父……神父……那个在他出生前和我们一起待了两周的神父可以教授他。他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也是最有才智的人之一。想想这孩子在他手里,我就十分宽慰了……”
西尔维娅站起来,她那双镶嵌在石头一样苍白的脸上的眼睛里喷射出怒火:“康赛特神父,”她说,“他们枪决凯塞门[5]的那天,他也被吊死了。他们不敢把这写报纸上,因为他是个神父,而且所有指控他的证人都是北爱尔兰[6]人……就这样我还不能说这是场被诅咒了的战争。”
提金斯摇摇头,像个老年人一样又缓慢又沉重。
“你可以为我……”他说,“为我摇摇铃,好吗?别走……”
他沉重而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里,封闭房间里的忧郁笼罩了他全身。
“斯贝尔登关于亵渎的文章,”他说,“归根到底可能是对的。从提金斯家的角度,你可以这么说。自第一个法官从天主教徒隆德斯那里骗来了格罗比以后,没有一个提金斯家的人不是因为心碎或者意外而死。这一万五千英亩的好农场和铁矿,上面还有那么多石楠花……怎么说的来着:‘尽管你像什么一样什么,你还是逃不过……’[7]怎么说的来着?”
“诽谤!”西尔维娅带着强烈的愤恨说,“像冰一样坚贞,像雪一样纯洁……像你一样……”
提金斯说:“是的!是的……提醒你,没有一个提金斯家的人软弱没用。一个都没有!他们心碎是有原因的……比如我可怜的父亲……”
西尔维娅说:“别说了!”
“我两个哥哥都死在印度兵团里,同一天,相隔不到一英里。我姐姐死在同一周,在海上,离他们也不远……不引人注意的人。但是人们也会喜欢不引人注意的人……”
接线员在门口。提金斯叫她让波特·斯卡索勋爵下来……
“当然,你必须知道这些细节,”提金斯说,“作为我父亲的继承人的母亲……我父亲在一天之内得到了这三个消息。这足够让他心碎了。在那之后,他只活了一个月。我看到他……”
西尔维娅刺耳地尖叫道:“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她抓紧壁炉,保持站立的姿势。“你父亲心碎而死,”她说,“是因为你哥哥最好的朋友,拉格尔斯,告诉他你是一个没用的人,花着女人的钱,还让他最老的朋友的女儿怀了孩子……”
提金斯说:“哦!啊!是的……我猜到了。我知道,真的。我猜那个可怜的家伙现在知道得更多了,或者他不知道……这不重要。”
注释:
[1]英语里“费丝”和“忠诚”同音同形,皆写作“faith”。
[2]《陆军条例》和《女皇条例》是英国海军、陆军和空军的行为举止条例。
[3]出自《圣经·以赛亚书》。原作:“我万军之耶和华在愤恨中发烈怒的日子,必使天震动,使地摇撼,离其本位。”
[4]亨利·斯贝尔曼(1562—1641)所著《亵渎的历史和命运》提到了有关事实。作者这里可能把斯贝尔曼和法学及历史学家约翰·塞尔登(1584—1654)混淆了。
[5]罗杰·凯塞门(1864—1916),爱尔兰爱国者,在爱尔兰复活节起义失败后被枪决。
[6]北爱尔兰人多数为新教徒,反对爱尔兰独立,支持英国。
[7]原文是《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哈姆雷特台词:“尽管你像冰一样坚贞,像雪一样纯洁,你还是逃不过谗人的诽谤。进尼姑庵去吧,去;再会!”参考朱生豪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