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要能帮忙就好了。”
他做了,花了约翰·罗伯逊爵士预算的四分之一。他没费吹灰之力,就好像随便抡了两下他大象一样巨大的肩膀,因为他似乎光凭看一眼包装纸上的邮票,就知道每一个交易商和拍卖行的货品目录里都有什么。而且,更令人吃惊的是,他还和莫伊拉女士调情——他们和莫伊拉一家在格鲁斯特郡逗留了两次,莫伊拉一家和赛特斯维特夫人作为提金斯夫妇的座上宾[1],共度了三次周末。提金斯手段漂亮又恰好充分地和莫伊拉调情,直到她做好准备和威廉·希思利爵士开展一段新的恋情为止。
为了这件事,莫伊拉女士邀请约翰·罗伯逊爵士,古董家具的专家,来给她美丽的房子找茬。他去了,以他那种古老而近视的方式,用大眼镜戳了戳橱柜,嗅了嗅桌面上的清漆,啃了啃椅子背,然后告诉莫伊拉女士,提金斯替她买的这些东西跟他计划的丝毫不差。这增加了他们对这个老家伙的尊敬。这也解释了他的百万家产是从何而来。因为,如果这个老家伙对他的朋友莫伊拉这样的人都可以提出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还仅仅因为他对美丽女人单纯的喜爱——他怎么可能不从那些天生的——还是国家的——公敌身上狠捞一笔呢,比如一个美国参议员!
这个老人十分喜爱提金斯——而西尔维娅惊讶地发现,提金斯并不讨厌这件事。如果提金斯在的话,老人会过来喝茶,会在这里待上好几个小时谈古董家具。提金斯听着,不说话。约翰爵士会一遍一遍地对提金斯夫人详细阐述。太不可思议了。提金斯完全只凭直觉,一件东西拿来看一眼,然后他就开口还价。按约翰爵士的说法,家具行当最了不起的壮举之一就是提金斯是如何为莫伊拉夫人买那件海明威写字台的。提金斯以那种很不讨喜的方式花三英镑十先令在清仓甩卖会上买的,然后告诉莫伊拉夫人这是她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家具了。莫伊拉夫人和他一起去的那次甩卖会。其他的经销商看都没看它一眼,提金斯当然也没有打开它看。但在莫伊拉夫人家,把眼镜快要戳进上着釉的家具的上半部分的约翰爵士把鼻子伸到由铰链拴着的一小块黄色木板上,上面刻着签名、姓名和日期:“Jno.海明威,巴斯,一七八四。”西尔维娅记得这些细节,因为约翰爵士跟她说了太多遍了。那是一件家具界寻找了很久的丢失藏品。
因为这次丰功伟绩,老人似乎爱上了提金斯。他也爱西尔维娅,这一点她知道得很清楚。他在她身边扑腾着翅膀晃来晃去,以各种棒极了的娱乐来取悦她,他是唯一一个她没有拒绝的男人。据说他有一间伊斯兰式的闺阁,在布莱顿还是什么地方的一栋巨大的房子里。但他给提金斯的爱是另外一种,那种老年人给他们可能的继任者的有些可悲的爱。
有一次,约翰爵士来喝茶,很正式且有些严肃地宣称这是他的七十岁生日,而且他已经饱经沧桑。他严肃地提出提金斯应该和他合伙,他死后还要把生意留给提金斯——当然,不包括他的私人财产。提金斯友好地听着,问了一两个关于约翰爵士提出的安排的细节问题。然后他用那种他偶尔对美丽的女人才使用的爱抚的声音说,他不认为这件事可行。这件事涉及太多肮脏的钱了。作为一个职业来说,这比他的政府公职要适合他得多……但这件事涉及太多肮脏的钱了。
再一次,出乎西尔维娅的预料——但男人都是奇怪的生物!——约翰爵士似乎觉得这一反对非常可以理解,虽然他心有不甘地听着,微弱地提出抗议。他松了一口气,欢快地走了。因为,如果他没法拥有提金斯,他就是没法拥有提金斯。他邀请西尔维娅共进晚餐,他们会吃些非常奇妙也非常令人恶心的菜,菜单上定价都是两个几尼一盎司。就这样的东西!晚饭期间,约翰爵士以唱她丈夫的赞歌的方式取悦她。他说提金斯那么好的绅士不应该被浪费在古董家具交易这种职业上,因此他没有坚持。但他向西尔维娅暗示道,如果提金斯真的碰上急需钱的时候……
西尔维娅偶尔很急切地想知道为什么人们——像他们有时候会做的那样——告诉她她丈夫有很出众的才能。对她来说,他只是莫名其妙。他的举止和观点在她看来只是任性的结果——像她自己一样,而且,因为她知道她自己大部分的表现说到底都是自相矛盾的,她抛弃了常常考虑他的事情的习惯。
但她渐渐地、隐约地开始感受到提金斯,至少是他一如既往的性格和非同一般的生活常识。她这么想是在她意识到他们搬去律师学院其实是一件社交上的成功,也很适合她的时候。当他们在罗布施德讨论生活里要发生的变化时——或者说当西尔维娅毫无保留地向提金斯的每一项规定屈服的时候!——他几乎完美地预测了将来,但是她最惊讶的还是对她母亲的表亲的歌剧厅包厢的安排。他告诉她,在罗布施德的时候,他没有打算干预她的社交层次,他也说服自己他不需要这么做。他真的考虑了很久。
她没怎么听他的。她觉得,第一他是个傻瓜,第二他真的是打算要伤害她。她也承认他多少有些权利这么做。如果在她和另一个男人跑了以后,她还要让这个男人向她提供他的名誉和保护,她就没有权利反对他提出的条件。她对他唯一的报复就是镇静地活下来,让他知道失败的羞愧。
但是在罗布施德他说了一堆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话,一堆预言混着政治评论。那时候的财政大臣在给大地主们施加压力,大地主们回应以节俭排场,关闭他们在城市的宅邸——不用做得很过分,但足够展现出强有力的姿态。这样一来,男仆和女帽制造商就都发出了不小的抗议。提金斯夫妇——两边都是——大地主阶级,他们也可以关掉梅费尔的房子,住到荒郊野外去摆个姿态。要是他们把荒郊野外弄成从里到外舒舒服服的就更好了!
他问她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妈妈的表亲,严肃、大气的鲁格利。鲁格利是个大地主——几乎是最大的地主了,不论是对依靠他生活的人,还是对他的远亲,他都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地主。提金斯说,西尔维娅只要告诉公爵[2],是大臣的勒索逼着他们这么做的。但因为他们这么做部分也是为了抗议,公爵几乎会把它当作是对他本人致敬的一件事。即使是作为抗议,他也不可能关闭麦斯堡的别墅,或者节省他的花销。但是,如果他更谦微的亲戚热情地这么做了,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会补偿他们的。而鲁格利善意的行为和他这个人一样大气。“我不怀疑,”提金斯说,“他会把那个鲁格利包厢借给你用的。”
这真的毫厘不差地发生了。
公爵——他肯定列了个表,记录跟他关系最远的表亲们——在他们回到伦敦之前,听说了这对年轻夫妇彻底摆脱了陷入一场很大又很不愉快的丑闻的可能。他接近赛特斯维特夫人——他对她有着暗暗的好感——然后很高兴地听说这整个传闻都是彻底的诽谤。因此,当这对夫妇真的再次出现的时候——从俄罗斯!——鲁格利,发现他们不仅在一起,还无论怎么看都很般配,决定不仅仅要补偿他们,更要表现出来,好让诽谤他们的人感到羞愧,要在尽可能不给自己添麻烦的情况下,突出他的好意。因此,他两次——作为一个鳏夫——邀请赛特斯维特夫人为他安排宴会,由西尔维娅替他邀请宾客,然后把提金斯夫人的名字写在可以使用剧院的鲁格利包厢的名单上面,只要包厢是空着的,想用的时候只要向鲁格利庄园办公室申请就好。这是一种十分了不起的特权,而西尔维娅知道如何将它发挥到极致。
另外一个方面,他们在罗布施德谈话的时候,提金斯预测了一件当时在她听来全是废话的事。那是两三年以前,但是提金斯说,等到一九一四年猎松鸡的季节开始的时候,战火会席卷整个欧洲,梅费尔一半的豪宅都要关掉,那里的居民都要变成穷光蛋。他耐心地用财政数据支持他的预测,比如各大欧洲强国近在咫尺的破产和大英帝国居民正在逐渐增长的攫取的贪欲和技能。她保持注意力听着,对她来说,这很像乡间别墅里常有人讨论的毫无意义的话——令人恼怒的是,在那里,他从来不开口。但她也想拥有一两件生动的事实论据来支持她的观点。当她为了取得关注,想提出一些关于革命、无政府主义和迫在眉睫的冲突等方面动人的解释说明,她注意到当她东捡西拾一些提金斯的话的时候,那些身居要位、更加严肃的男人会和她争论,这也就可以为她赚得更多的注意……
现在,她走在桌边,手里拿着盘子,她无法不欢欣鼓舞地承认——这对她来说也很舒心!——提金斯是对的!在战争的第三年,很容易享有一间房子,便宜、舒适,甚至高贵,很容易维持,最多只需要一个女仆帮忙,虽然忠心的接线员还没有让这事发生……
她在提金斯身边,举起盘子,里面有两片凝在肉冻里的冷肉排和几叶沙拉。她稍稍转向一边,手上打着旋,盘里的食物朝着提金斯的脑袋飞去。她把盘子放在桌上,自己慢悠悠地飘向壁炉上巨大的镜子旁。
“我厌倦了,”她说,“厌倦了!厌倦了!”
提金斯在她扔食物的时候稍稍动了一下,肉排和大部分的沙拉叶子从肩头飞过,但一张很绿的叶子平躺在他的肩带上,盘子里的油和醋——西尔维娅知道她佐料加太多了——溅在他短上衣的背面和绿色徽章上。她很高兴她至少击中了他这么多。这意味着她的射击水平还没有完全退化。她也很高兴,她没完全击中他。她漠不关心。她突然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对这一点她同样也感到很高兴!
她在厚得有些发蓝的镜子里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她用双手把蓬松的发卷朝耳朵压了压。她看起来挺不错,五官明显,雪花石膏一般的脸庞——不过那大多是因为镜子的原因——美丽、修长、冰冷的双手——男人的前额怎么会不渴望它们?……还有那头发!什么男人才不会想着这些头发披散在雪白肩头的样子!……哦,提金斯不会!或者,可能,他也想……她希望他这么想,诅咒着他,因为他从来看不见这番光景。显然有的时候,晚上,就着一点威士忌的酒意,他总是会想要的吧!
她摇了铃,请接线员把地毯上的食物扫干净。接线员高个子,深肤色,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西尔维娅走过书架,在一本书旁停下,《最知名人士的生活》[3]……烫着金,不规则的大写字母深深地压在老旧的皮革上。她在第一扇长窗那里倚靠着窗子的拉帘,向外看了看,又把视线收到屋内。
“那个戴面纱的女人!”她说,“走向十一点方向……当然,现在是两点……”
她恶狠狠地看着她丈夫的后背,笨拙的卡其色后背,肩膀有些下垂了。恶狠狠地!她可不会错过他任何动作或者任何僵直。
“我知道那是谁了!”她说,“还有她要去找谁。我从门童那里听说的。”
她等了等。然后,她补充了一句:“是你从毕晓普奥克兰回来的时候跟你在一起的女人。战争爆发的那天。”
提金斯生硬地从椅子上转过身来。她知道他这么做只是因为古板的礼貌,所以这不代表着什么。
他的脸在苍白的灯光下有些发白,但他的脸色从法国回来以后就一直发白,他在那里一栋灰土堆中的铁皮小房子里度过了一段时日。
他说:“所以你看见我了!”但那也是纯粹礼节性的。
她说:“当然是我们从科罗汀那里来的所有人都看到你了!是老坎皮恩说她是一个什么夫人……我忘了名字了。”
提金斯说:“我猜他认识她的。我看见他从走廊里往里看!”
她说:“那是你的情人,还是仅仅是麦克马斯特的,还是你们俩共同的情人?看起来,你们像是会有共同情人的类型……她有个疯丈夫,不是吗?一个牧师。”
提金斯说:“她没有!”
西尔维娅突然在下面几个问题中将了他一军,而提金斯在这种讨论中向来施展不开什么手腕,说:“她已经成为麦克马斯特夫人六个月了。”
西尔维娅说:“她在她丈夫死后一天就嫁给了他。”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补充了一句:“我不介意……三年来,她每周五都到这里来……我告诉你,我马上就会把她的事情抖出来,除非那个小浑蛋明天把欠你的钱还给你……老天知道你需要那笔钱!”然后,因为不知道提金斯会怎么理解这个命题,她急急地说:
“温诺普夫人今天早上来电话问谁是……哦!……维也纳会议上[4]的邪恶天才。说到这个,谁是温诺普夫人的秘书?她今天下午想见你,关于战时私生子!”
提金斯说:“温诺普夫人没有秘书,是她女儿帮她打的电话。”
“那个女孩,”西尔维娅说,“在麦克马斯特办的下午茶会上你痴迷的那个。她跟你有了个战时私生子吗?他们都说她是你的情人。”
提金斯说:“不,温诺普小姐不是我的情人。她母亲受托写一篇关于战时私生子的文章。我昨天告诉她战时私生子没有什么可谈的,她不太高兴,因为这样她就没法写出一篇耸人听闻的文章了。她想让我改变心意。”
西尔维娅说:“你朋友那个糟糕聚会上的是温诺普小姐吗?”西尔维娅问,“我猜那个接待客人的女人就是那个叫什么夫人的,你另一个情人。一场让人很不愉快的表演。我对你的品位没有太高期望。上次伦敦所有可怕的天才的聚会?在那里有个兔子一样的男人跟我讨论怎么写诗。”
“这样并不能很好地辨别是哪场聚会,”提金斯说,“麦克马斯特每个周五都办聚会,不是周六。他办了好多年了。麦克马斯特夫人每周五都去,去做女主人,她也做了很多年了。温诺普小姐每周五做完她母亲的工作之后也去那里。她去帮麦克马斯特夫人的忙……”
“她做了好多年了!”西尔维娅嘲笑着他,“然后,每周五你也去!在温诺普小姐身旁嘀嘀咕咕。哦,克里斯托弗!”她用嘲讽的可悲的腔调说,“我没觉得你的品位有多好……但别是这种姑娘!别搞成这样。放她回去。她对你来说太年轻了……”
“伦敦所有的天才,”提金斯平和地说,“每个周五都去麦克马斯特那里。他现在的工作是分发皇家文学赏金。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都去。他们都去,这就是他如何取得他的巴斯骑士爵位的。”
“我没想到他们还考虑这个。”西尔维娅说。
“他们当然考虑,”提金斯说,“他们为报纸写作。他们可以给任何人搞来任何东西……除了为他们自己!”
“像你一样!”西尔维娅说,“完全像你一样!他们是一群被贿赂了的无名小卒。”
“哦,不。”提金斯说,“这件事做得不露骨也不可耻。我不相信麦克马斯特发一年四十镑赏金的前提是提升自己的地位。除了凭他自己创造的氛围,该怎么操作他自己一点概念都没有。”
“我不知道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氛围了,”西尔维娅说,“一股兔食的臭味。”
“你错了,”提金斯说,“那是大书柜里特殊装订的赠本书的俄国皮革散发出来的味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西尔维娅说,“赠本书是什么?我以为你闻够了基辅那种俄国式的恶臭了呢。”
提金斯想了一下。
“不!我不记得了,”他说,“基辅?……哦,我们在那里……”
“你把你母亲一半的钱,”西尔维娅说,“投进了基辅政府的股票,百分之十二点五。城市有轨电车……”
说到这个,提金斯明显皱了皱眉,以一种西尔维娅并不想看到的方式。
“你这样明天不能出发,”她说,“我应该给老坎皮恩发电报。”
“杜舍门夫人,”提金斯木木地说,“也就是麦克马斯特夫人,她也曾经在聚会之前在房间里点上一点点熏香……那些中国式的小棍子……他们管它叫什么?啊,并不重要。”他无可奈何地说道,然后,又接着道,“别搞错了,麦克马斯特夫人是个很出众的女人,非常有效率!极为值得尊重。我不建议你当面跟她冲突,她现在控制着大局。”
提金斯夫人说:“那种女人!”
提金斯说:“我不是说你真的会跟她对着干,你们的圈子不一样,但如果你要做的话,不要……我这么说是因为你看起来很想找她麻烦。”
“我不喜欢那种事情就发生在我窗户下面。”西尔维娅说。
提金斯说:“哪种事情?……我在试着告诉你一点点关于麦克马斯特夫人的事情……她像那个女人,那个烧了其他人可怕的书的男人的情人……我忘记名字了。”
西尔维娅迅速地说:“别想了!”又以一种稍微缓和的腔调补充了一句,“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啊,她是厄革里亚[5]!”提金斯说,“出众之人灵感的源泉。麦克马斯特夫人就是这样的。天才们在她身边攒动,她只和那些最出类拔萃的人交流。她信写得不是一般的好,一般是关于高尚品德的,非常纤细的感受。苏格兰人的天性。他们出国的时候她给他们寄伦敦文艺圈的只言片语,写得很不错,告诉你!还有,她有的时候悄悄替麦克马斯特弄点她希望他拥有的东西,但手段十分精妙……比如这个巴斯骑士爵位……她让天才一号、二号和三号的脑子里充满巴斯骑士爵位这个想法……天才一号和下级资助副大臣吃午饭,后者负责文学奖的荣誉,还和各路天才吃午饭,打探文学八卦……”
注释:
[1]invités,法文。
[2]即前文的表亲鲁格利。
[3]Vitae Hominum Notiss,拉丁文。
[4]可能指一八一四年在维也纳召开的欧洲各国会议,目的是为了划定击败拿破仑之后的欧洲政治地图,确保和平。
[5]西方神话中与泉水同名的自然女神,是女顾问或女辅导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