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属于英国公务员阶层的男子坐在精心布置的火车车厢里。拉车窗的皮带[1]簇新,新行李架下的镜子一尘不染,干净得就像什么东西都还没照过。鼓起的坐垫上,华美而规则的曲线精致地勾勒出一条龙的形状,这绯红和黄色交织的设计出自一位科隆的几何学家之手。车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洁净而令人赞叹的清漆味。火车行驶得像英国金边债券[2]一样平稳,提金斯记得当时是这么想的。火车开得很快。但提金斯确信,如果火车摇晃了或在铁轨接头处颠了一下,麦克马斯特一定会给铁路公司写信抱怨的。他甚至可能会写信给《泰晤士报》。除非是汤布里奇桥之前的弯道,或者阿什福德的几个岔道上,在这些地方行驶异常是预料之中并且可以容忍的。
他们这个阶层治理着全世界,而不仅仅是最近刚成立的由雷金纳德·英格比爵士掌管的帝国统计局。如果他们看到警察滥用职权、火车行李员举止粗鲁、街灯不足、公共服务或外交方面的疏漏,就一定会管一管,要么是用他们淡定的贝利奥尔[3]口音,要么就是一封给《泰晤士报》的信,遗憾而又愤怒地质问,“英国的这个那个怎么变成了这种样子!”或者,他们在严肃的评论刊物里撰文,讨论教养、艺术、外交、帝国商贸,或者已故政治家和文人的声望。有很多这样的刊物流传了下来。
麦克马斯特,或许,会这么做。至于他自己,提金斯倒不是很确定。麦克马斯特坐在那里,个头不高,辉格派[4],黑色的胡子修剪得尖尖的,个子小的人常常留这种胡子来彰显他们已经萌芽的声望。倔强的黑发得用硬金属梳子才能驯服。鼻子很挺,牙齿结实而整齐,衬衣的白色蝴蝶领光滑得如同瓷器。金质领带环扣住带黑色条纹的钢蓝色领带——提金斯知道,这是为了衬托他的眼睛。
提金斯,坐在一边,已经不记得自己打了什么颜色的领带了。他雇了辆车从办公室回到住处,套上宽大的西装外套、西裤和一件质地较软的衬衫,飞快却有条不紊地把一大堆东西装进有两个提手的大旅行包里——如果有必要可以扔进守车里的那种。他不喜欢贴身男仆碰他的东西,连妻子的女仆帮忙打包整理他也反感。他甚至不愿意让行李员提他的旅行包。他是个托利派[5],而且因为他也不喜欢更换衣物,还在路上他就已经穿好敲了边、钉了掌的、宽大的棕色高尔夫球靴,坐在那里,坐在靠垫边沿稍向前倾,两腿叉开,一边膝盖摊着一只巨大的白手,茫然地思考着。
麦克马斯特,坐对面,向后靠着,读着一些小张的、并未装订的印刷纸页,体态略显僵硬,稍稍皱着眉头。提金斯知道,对麦克马斯特来说,这是个难忘的时刻——他正在修改他第一本书的校样。
出书这件事,提金斯知道,有不少微妙之处。如果,比如说,你问麦克马斯特他是不是个作家,他会抱歉地轻轻耸一耸肩。
“不,亲爱的女士!”因为自然不会有男人问任何一个明显饱经世故的人这种问题,他会微笑着继续说,“没那么好!只是不合时宜的小打小闹。评论家,可能算是。对,一个小小的评论家。”
尽管如此,麦克马斯特仍在客厅走来走去。那房间里挂着长窗帘,摆放着青花瓷盘子,贴有大花纹的墙纸,挂着安静的大镜子,塞满了长发飘飘的文艺界人士。并且,只有在尽可能靠近举办沙龙聚会的亲爱的太太们时,麦克马斯特才会将谈话进行下去——多少有点权威姿态。当他说起波提切利[6]、罗塞蒂[7],还有其他被他称作“早期人士”的早期意大利艺术家的时候,他喜欢别人恭恭敬敬地听着。提金斯在那里见过他。提金斯并没有反对过。
因为,如果这些聚会不直接代表他已经进入上流社会的话,它们至少可以被当作一块通往一流政府工作的那条需要谨慎的漫漫长路上的垫脚石。而且,与自己对事业或职位彻底漫不经心的态度相应,提金斯还对朋友的野心带有讽刺意味地表示同情。这段友情有些古怪,但友情中的古怪成分常常保证了其持久性。
作为一位约克郡绅士最小的儿子,提金斯所享有的都是最好的——一流政府公务员工作和上流社会人士能负担得起的最好的生活。他没有野心,但他所拥有的东西都不请自来,这在英国是理所当然的。他有本钱为自己漫不经心的穿着打扮、身边的客人和表达的观点负责。他有一小笔他母亲账下的私人收入,一小笔来自帝国统计局的收入。他娶了一位家底殷实的太太,而他自己说话的时候,以一种托利派的方式,充分掌握了讥讽和嘲弄的本领。他二十六岁,但是块头很大,像约克郡人那样浅肤色,不修边幅,比他这个年纪应有的体态还要胖一点。每当提金斯选择发表一番关于影响数据统计的公众倾向的言论时,他的上司雷金纳德·英格比爵士都会认真地听。有时候雷金纳德爵士会说:“你是一本写满准确事实知识的、完美的百科全书,提金斯。”提金斯认为这是他应得的,因此会不作声响地接受这一赞扬。
听到雷金纳德爵士这样的话,如果是麦克马斯特,则会咕哝道:“你真好,雷金纳德爵士!”提金斯认为这样的回答非常合适。
麦克马斯特在部门里的资历稍老一些,因为他很有可能年龄也要大一点。因为无论是他室友的年龄,还是他确切的出身,提金斯都不十分清楚。麦克马斯特明显有苏格兰血统,一般人当他是所谓“牧师住宅里长大的孩子”。毫无疑问,他其实是库珀[8]的杂货店老板或者爱丁堡的火车行李员的儿子。这对苏格兰人来说没什么问题,而且,因为麦克马斯特得体地对他的出身表示缄默,已经接受了他的人不会——甚至都不会在心里——提出任何质疑。
提金斯一直以来都认可麦克马斯特——不论是在克里夫顿[9],在剑桥,在法院街,还是在他们在格雷律师学院的房间。因此可以说,他对麦克马斯特有着深深的喜爱——甚至是一点感激之情。而麦克马斯特对他也像是有相似的感情。当然,他一直以来都尽可能地帮助提金斯。麦克马斯特在财政部做雷金纳德·英格比爵士的私人秘书的时候,提金斯还在剑桥读书,麦克马斯特就向雷金纳德爵士提到了提金斯身上许多卓越的才能。而一直在为了心肝宝贝——刚成立的新部门——寻找年轻人才的雷金纳德爵士,也十分乐意地将提金斯收为他的三把手。另一方面,正是提金斯的父亲向财政部的托马斯·布洛克爵士推荐了麦克马斯特。而事实上,也是提金斯家——准确地说是提金斯的母亲——给麦克马斯特提供了一点资助以让他在剑桥完成学业,还在城里安了家。他已经部分偿还了这一小笔钱——当提金斯回到城里的时候,他在自己的住处给提金斯找了个房间。
一个苏格兰年轻人能有这样的地位在当时是不稀奇的。提金斯可以去晨间起居室,对他肤色白皙、体态丰满、圣人一般的母亲说:“看,妈妈,这个叫麦克马斯特的家伙!他需要一点钱上完大学。”
他母亲会回答:“好的,亲爱的。多少钱?”
如果帮助的是一个英国的下层年轻人,这反映的就是一种阶级责任。对麦克马斯特来说,则并非如此。
在提金斯最近碰到麻烦的这段时间——四个月前提金斯的妻子离开他,和另一个男人私奔去了国外——麦克马斯特充当了一个除他以外无人可以胜任的角色。因为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的感情建立在彻底的沉默寡言上,在任何情况下,只要谈到感情他都是这个样子。从提金斯看世界的角度来说,人们并不“谈论”什么。他们甚至不去考虑他们自己的感受。
而且,事实上,他妻子离家出走一事把他所有能意识到的情感都抽空了,关于这件事他说了不到二十个字。这几个字主要是向他父亲说的——当时,他高大魁梧、满头银发、身板挺直的父亲无声无息地就飘进了麦克马斯特在格雷律师学院的客厅。在五分钟的寂静之后,他说:“你会跟她离婚?”
克里斯托弗回答道:“不!流氓才会逼着女人遭受离婚这种事的折磨。”
隔了一会儿,老提金斯先生又问:“你会同意她跟你离婚?”
他回答道:“如果她希望如此的话。还得考虑孩子。”
老提金斯先生说:“你会把她的财产转给孩子?”
克里斯托弗回答:“如果不发生纠纷就能解决的话。”
老提金斯先生只评论了一句:“啊!”
过了几分钟,他说道:“你妈最近身体不错。那个机动犁还是不行。我会在俱乐部吃饭。”
克里斯托弗说:“我能把麦克马斯特带去吗,父亲?你说过你会推荐他进入俱乐部。”
老提金斯先生回答:“好的,叫他去。老福列特将军一会儿会过去。他会联名推荐的。最好介绍他们认识。”他扭头走了。
提金斯认为他和他父亲的关系几近完美。他们像俱乐部的两个人——唯一的那个俱乐部。他们的想法如此相似,简直没有交谈的必要。他的父亲在继承家里的财产之前花了大把时间在国外。每次绕过高沼地[10],进入自己拥有的那个工业城的时候,他都驾着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格罗比的府邸内从来没有人抽烟,老提金斯先生每天早上让他的园丁长装好他的十二支烟斗,摆放在庄园门口车道两旁的玫瑰花丛里。他白天就吸这些。他大部分的土地都是农田。他在一八七六到一八八一年担任荷德涅斯选区[11]的国会下院议员,但在议席重新分配以后就没有再参加过选举。他赞助十一个人的生活[12],常常去狩猎,时不时骑马带着猎犬去猎狐狸。除提金斯外,他还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现在他已经六十一岁了。
在妻子和人私奔之后的第一天,克里斯托弗在电话里对他姐姐艾菲说:
“你能把汤米带走一段时间吗?马钱特会跟他一起去的,她说可以替你带最小的两个孩子,这样可以省一个女仆,我会承担他们的食宿费,另外还会再付些钱。”
他姐姐的声音——从约克郡传来——回答:
“当然,克里斯托弗。”她是一个教区牧师的妻子,住在格罗比附近,有好几个孩子。
对着麦克马斯特,提金斯说:“西尔维娅离开我,跟那个叫佩罗恩的家伙跑了。”
麦克马斯特只回答了一个字:“啊!”
提金斯继续对麦克马斯特说:“我要卖掉房子,把家具存起来。汤米会去我姐姐艾菲家,马钱特和他一起去。”
麦克马斯特说:“那你就用得上你的老房间了。”麦克马斯特在格雷律师学院的几栋房子里包了很大一层。提金斯结婚搬出去以后,他继续享受着独居的乐趣,只是让他的男仆从阁楼搬进了提金斯以前住的卧室。
提金斯说:“我明天晚上过来,如果可以的话。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让费伦斯搬回阁楼里。”
那天早上,在吃早饭的时候,妻子私奔四个月之后,提金斯收到了一封她的信。她没有丝毫懊悔地要求他接她回家。她受够了佩罗恩和布列塔尼[13]。
提金斯抬头看着麦克马斯特。麦克马斯特已将半个身子探出了椅子,瞪大了钢蓝色眼睛瞪着他,胡子微微颤抖。提金斯开口说话的时候,麦克马斯特手握棕色木酒柜里的雕花玻璃白兰地醒酒器长颈。
提金斯说:“西尔维娅要我接她回来。”
麦克马斯特说:“喝点这个!”
提金斯差点下意识地说出“不”,他改口说道:
“好。可能吧。给我来一个利口杯。”
他注意到白兰地醒酒器口叮叮敲响了酒杯口。
麦克马斯特一定在发抖。
麦克马斯特仍然背对着他,说:“你要重新接受她吗?”
提金斯回答:“我猜是。”一口白兰地下肚,他的胸口热了起来。
麦克马斯特说:“最好再来一杯吧。”
提金斯回答:“好的。谢谢。”
麦克马斯特继续吃早饭、读信,提金斯也一样。费伦斯进来撤走了培根盘,又将一个盛有水波蛋和黑线鳕鱼的银质水暖盘摆上桌。过了好一会儿,提金斯说:
“是的,原则上说我决定这么做,但是我得花上三天时间考虑细节。”
他似乎对这件事毫无感觉。西尔维娅信中某些傲慢无礼的话语在他头脑内盘旋不去。他宁可读这种信。白兰地对他的精神状态没造成什么影响,但能保证他不会发抖。
注释:
[1]当时的火车车窗是通过皮带来控制开关的。——译者注。全书同。
[2]十七世纪英国政府经议会批准,开始发行的政府公债,该公债信誉度很高。由于当时发行的公债边缘为金黄色,因此被称为“金边债券”。
[3]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是牛津大学最著名、最古老的学院之一。
[4]英国的自由派,由产生于十七世纪末的英国辉格党形成。
[5]英国的保守派,由活跃于十八、十九世纪的托利党形成,是英国最大的保守右翼政党。
[6]桑德罗·波提切利(1445—1510),欧洲文艺复兴早期的佛罗伦萨画派艺术家。
[7]但丁·加百利·罗塞蒂(1828—1882),英国画家、诗人、插图画家和翻译家,拉斐尔前派主要成员之一。
[8]库珀是苏格兰法夫行政区的一个镇。
[9]克里夫顿中学创立于一八六二年,当时为男子学校。
[10]英国北部常见的广阔泥沼地貌。
[11]荷德涅斯位于东约克郡,在英格兰东海岸。
[12]这些人都从事教区牧师工作,收入和财产与老提金斯的土地挂钩。
[13]布列塔尼是法国的一个大区,位于法国西北部的布列塔尼半岛,英吉利海峡和比斯开湾之间,首府是雷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