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诺普夫人的声音——当然,那车里只是她妈妈!二十英尺开外向上的斜坡上,在踢腾着的母马身后,她好看的、圆圆的脸像一朵牡丹——道:
“啊,你可以在我的瓦尔进门时拦住她……但是,她二十码就让了你七码,到门边的时候还赢了你。这是她父亲的野心!”她以为他们俩是像小孩那样在比赛跑步。她坐在马场车夫旁边,对提金斯低头笑笑,脸圆而朴素。车夫戴着黑色的、耷拉着的帽子,长着圣彼得一样的灰胡子。
“我亲爱的孩子!”她说,“我亲爱的孩子!有你在我家屋檐下,太令人满足了!”
黑马立起上半身,那个圣彼得正拉着缰绳锯它的嘴。温诺普夫人漠不关心地说:“史蒂芬·乔尔!我还没说完呢。”
提金斯气急败坏地盯着那匹马汗津津的肚子的下部。
“你快了,”他说,“马肚带都这样了。你的脖子会断的。”
“哦,我不这么认为,”温诺普夫人说,“乔尔昨天刚买的这套马具。”
提金斯凶狠地对车夫说:“这里。下来,你。”他说。他自己控住马头,它的鼻孔由于激动而张开着。它几乎立刻把额头靠到了他肩膀上。
他说:“对!对!就这样!就这样!”它的四肢不那么紧绷了。老车夫从高高的座位上爬下来,一开始想从前面下来,然后又想从后面下来。
提金斯义愤填膺地对他发出指示:“把马牵到那边树荫底下。别碰它的嚼子,它的嘴发炎了。你从哪里买来这一套的?阿什福德市场,三十英镑,不止这个价……但是,我告诉你,没看见你把十三手高小马驹的马具套到了十六手半的马上了吗?把嚼子放出三孔长,都快把这家伙的舌头羁成两半了……这家伙没阉干净。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如果你给他吃两个星期玉米,它有一天会把你、车,还有马厩,在五分钟内都踢烂的。”他牵着车马,一脸胜利和骄傲的温诺普夫人和其他人也跟随着,走到一片榆树下的树荫里。
“松开那个嚼子,你个该死的。”他对车夫说,“啊!你害怕了。”
他自己松开了嚼子,手上沾满了油乎乎的挽具抛光剂,他讨厌那玩意。然后,他说:
“你能控住它脑袋吗,还是你连这个也害怕?你真活该被它把你的手咬下来。”
他对温诺普小姐说:“你行吗?”
她说:“不!我害怕马。我可以驾任何类型的车,但是我害怕马。”
他说:“很好!”
他向后站了站,看着这匹马。它耷拉着头,抬起这一侧的后腿,脚趾松松地放在地上,摆出一副休息的姿势。
“它现在要站起来了!”他说。他取下了马肚带,不舒服地弯下腰,浑身出汗,油腻腻的。马肚带在他手中断成两截。
“是真的。”温诺普夫人说。“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我三分钟之内就死了。车子会往后翻起来……”
提金斯拿出一把很大、很复杂、曲柄的刀,像中学生用的。他选了个孔,然后把它扯开。他对车夫说:
“你有鞋匠用的麻线吗?随便什么细绳,铜线,兔笼线,有吗?得了吧,你肯定有兔笼线,否则你就不是个杂务工。”
车夫转了转他无精打采的帽子,表示否定。这位上流人士似乎是那种会因为你拥有兔笼线就起诉你偷猎的人。
提金斯把马肚带放在车辕上,用他自己的工具给它打了孔。
“勉强凑合吧!”他对温诺普夫人说,“但这会让这马带你回家,还能让你放心用上六个月……但我明天会帮你把这一套马具卖掉。”
温诺普夫人叹了口气。
“我猜它只能卖十英镑……”她说,“我应该自己去市场的。”
“不!”提金斯回答道,“我给你卖五十英镑,不然,我就不是约克郡人。这个家伙并没有骗你。他那点钱花得真是挺值的,但他不知道适合女士的是什么东西。一匹小白马和一架轻便马车才是你想要的。”
“哦,但是我想来点有意思的。”温诺普夫人说。
“你当然想啦,”提金斯回答说,“但这辆马车有点太过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拿出他的手术针。
“我会用这个把马肚带缝在一起,”他说,“它很有韧性,缝两针就可以永远固定在一起……”
但那个杂务工站在他身边,拿出口袋里的所有东西:一个油腻腻的皮袋子,一块蜂蜡,一把刀,一个烟管,一小块奶酪,一根苍白的兔笼线。他认定这个上流人士很仁慈,所以他把全部家当都贡献出来了。
提金斯说:“啊。”然后,当他解开绳子的时候:
“好吧!听着……你这架马车和这匹马是在羊腿旅馆后门跟一个货郎买的。”
“是撒拉逊人头客栈!”车夫喃喃道。
“你花三十镑买了下来,因为那个货郎急着要钱。我知道。便宜得要死……但是,没阉干净的马,不是人人都能驾的。对一个兽医或者卖马的来说无所谓。你看那个车,太高啦!……但是,你干得不错。只是你跟以前三十岁的时候不一样了,对吧?这匹马看着太恐怖,车子又太高,你一旦上去就下不来了。然后,你还让它在阳光下等你的女主人等了两个小时。”
“沿着马厩墙边上有点阴凉。”车夫喃喃道。
“啊!他不喜欢等。”提金斯平静地说,“你应该心存感激,你的老脖子没断。把这个马肚带扣上,少扣一个眼儿,因为我多往里挪了一点。”
他准备爬上车夫座位,但温诺普夫人在他之前就上去了,坐在一个配着绑带的坐垫的座位上,高得几乎无法想象。
“哦,不,你不用。”她说,“我在的时候,除了我和我的马夫,没人能驾车带我们。你也不行,我亲爱的孩子。”
“那我跟你一起走。”提金斯说。
“哦,不,你不用。”她回答,“谁都不能在这架车上断了脖子,除了我和乔尔。”她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认为这马驾起来没问题的话,可能今晚能让你试试。”
温诺普小姐突然叫起来:“哦,不,妈妈。”
但那个杂务工爬了上去,温诺普夫人扬起了鞭子,让马跑了起来。她又立刻拉住马,侧过身子对提金斯说:
“多么悲惨的人生啊,那个可怜的女人。”她说,“我们都必须为她做我们能做的一切。她明天就可以把她丈夫送到精神病院去。她不这么做只是出于完全的自我牺牲。”
马以一种轻柔而规律的小碎步跑走了。
提金斯对温诺普小姐说:“你妈妈的手真不一般。我并不经常看见一个女人那样的手放在马嘴上。你看到她怎么拉缰绳了吗?……”
他意识到,这个女孩一直在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这么一段时间里,从路边开始,专注地,几乎入了迷。
“我猜,你认为刚刚是场非常不错的表演。”她说。
“那个马肚带,我弄得并不好,”他说,“我们从这条路上下去吧。”
“设身处地地安慰可怜柔弱的女性,”温诺普小姐继续说,“安慰那匹马的样子就像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我猜你也这么安慰女人。我为你的妻子感到惋惜……英国乡村男性!看一眼,就把杂务工收为了忠实的仆从。封建系统都圆满了……”
提金斯说:“嗯,你知道,要是他知道你们有个懂行的朋友的话,这会让他成为一个更好的仆人。下等阶层的人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从这条路上下去吧。”
她说:“你刚才急匆匆地要躲到树篱后面,警察在追我们吧,不是吗?可能你吃早饭的时候在说谎,为了安慰一个柔弱女人歇斯底里的神经。”
“我没有撒谎。”他说,“但是如果能走田间小道的话,我讨厌走在大路上……”
“这是恐惧症,跟女人的病一样。”她说。
她几乎跑过了木转门,然后,站着等他。
“我猜,”她说,“如果你以你高高在上、富有权威的男性特有的方式制止了警察,你会毁灭了我浪漫的青春梦。你并没有。我不想要警察追着我。如果他们把我扔进旺兹沃思的监狱的话,我相信我会死掉的。我是个胆小鬼。”
“哦,不,你不是。”他说。但他正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就像她同样也没有听他说话一样。“我敢说你是个女英雄。不是因为即使害怕某事的后果,也坚持不放弃的行为,但我敢说你绝对是出淤泥而不染。”
因为家教太好,她不愿打断他,等到他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了,她才叫起来:
“话说在前面,很显然,妈妈希望我们常常见到你。你也会成为幸运星,像你父亲一样。我猜,你已经认为自己是了:昨天,从警察手下救了我;今天,拯救了我妈妈的脖子。你似乎还会为我们在那匹马身上挣二十镑的利润。你说你会的,而你看起来确实像那种人……二十英镑,对我们这种家庭来说可是一大笔钱……唉,那么,你看起来会成为一个在温诺普家经常出现的‘好朋友[1]’……”
提金斯说:“我希望不要。”
“哦,我的意思不是说,”她说,“你会通过追求温诺普家的每一个女人来出名。再者,我家也只是我一个人。但妈妈硬逼着你做各种奇怪的工作,而且,餐桌上总会有你的盘子。不要发抖!我一般是个好厨子——家常菜,当然啦。我从一个正儿八经的专业厨子那里学的,虽然那人是个醉鬼。这意味着曾经一半的饭都是我做的,而那个家庭又很挑剔。伊令人都这样:郡委员,一半都是,这类人都是。所以,我知道男人都——是什么样子的……”她停下来,温柔可亲地说,“但是,看在老天的分上,算了吧。我很抱歉,对你这么粗鲁。但是,像个绒毛兔玩具一样站在一边,而让男人像个典型的可敬的克莱登[2]一样做事,又冷静,又镇定,带着那种英国乡村绅士的氛围什么的,这事挺烦人的。”
提金斯皱了皱眉头。这个年轻女人的话和他妻子常常用来贬损他的话有些太相似了。然后,她嚷嚷道:
“不!这不公平!我是头不懂感恩的蠢猪!你做的就像一个能干的工人,在一群无能的白痴之间做了自己应做的工作,不用非要站在哪一边。但就直说吧,好吗?就说一次,为所有这些事——你知道那正确、自负的态度,你并不是对我们的目的毫无同情,但你不同意——哦,非常强烈地——我们的手段。”
注释:
[1]bel ami,法文。
[2]《可敬的克莱登》是苏格兰剧作家、小说家詹姆斯·马修·巴里(1860—1937)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