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看我一眼,说:“你发现没,每次咱们见面聊天,总会冒出一些特别世故的词,像‘男人’‘女人’‘文青’‘理科生’这些,咱们其实都习惯站在自己的角度和立场上看问题。”我说:“人之常情,大家都习惯自我保护。”她说:“而且咱们还总喜欢攻击对方的生活,我骂你文艺,你骂我无知。”我笑出来,说:“别说得那么难听,咱们这是学术讨论,学术讨论。”她说:“不过这也怪不得我们女人,谁叫你们这些男人虚虚实实、不靠谱儿的,谁知道你们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我说:“不能吧?你哪儿见过我这样实诚的人?一般男人追求女人,都故意夸大自己的优点,掩饰自己的缺点,我给你讲过我多少缺点了。”她说:“对了,最近和你谈着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了?就你那个大学女同学。”我说:“什么和我谈着的姑娘?你别乱说,我和她就是老同学见面吃个饭而已,人家有男朋友,现在都回老家结婚了。”她说:“她不是一直追你吗?这么快就放弃啦?”我说:“她大学时看上过我,那时我没答应,后来六年多没见,这一见面就直接告诉我她有了新男友,而且马上要回去结婚了,丫这是专程来逆袭的。”
“你也是,干吗老盯着同龄人呢?”她说,“你现在这种条件,不是挺招二十岁小姑娘喜欢吗?”我说:“我总得找个有共同语言的吧。”她说:“哈哈,你指望着我们这样的剩女和你有共同语言,是吧?”我说:“倒是和你们聊得来,怎奈你们这些姑娘心气高,动不动就要房子、要户口的,我这样的你们哪里瞧得上?”她说:“哎哟,这就诋毁上啦,拜托你别把我们剩女想得那么恐怖好吗?我们要是要房子、要户口,不早找个这种条件的男人嫁了,还轮得上给你看?我们都是有情有义的好菇凉(姑娘)好吗?”我说:“好吧,你们都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我们都是无情无义的臭男人,行了吧……男人也不容易,你们多体谅一下。你说像我们这种从底层出来的小子,多难啊,身后没有弹药,眼前千军万马,房子、车子、票子,事业、家庭、孩子,这往后得多少事啊?”她说:“就你们男人照顾事业和家庭啦,就你们挣钱啦?我最讨厌你们男生讲这种话,家庭和孩子将来都是我们女人的活儿好吗?你别动不动就拿男人挣钱说事,这社会给我们女人挣钱的机会多,还是给你们男人挣钱的机会多?要是机会均等,我们用得着你们挣钱吗?啊,你们钱没挣多少,还抱怨我们女人要这要那的,你以为你是古装片里的大老爷啊?我们就得无偿伺候你们啊?”我说:“你别急,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说:“其实我能理解一些姑娘对物质方面的要求,毕竟像你说的,这个社会给女人拼事业的机会相对较少,加上生存竞争激烈,女人普遍比男人更缺乏安全感,而中国人对安全感的理解,大多时候就是物质,或者说就是钱。”她说:“唉,你以后可别这么说话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说话会让一部分女人误解你,觉得你才是物质至上的人。我们女人要都奔着钱去,那天下有媳妇的就只有富豪,人家还不止一个媳妇,哪儿有人肯跟你们繁衍人类?”我说:“哈哈,好吧,我不乱说话了。”
她说:“你恨以前不要你的那些姑娘吗?”我说:“谈不上恨,当时确实动了点儿气,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后来想想,人家嫌弃,也证明人家是有追求的人,只是我不够分量罢了。”她说:“嗯,这才像句男人该说的话。你知道吗?你平时挺好的,就是急了爱说点儿二百五的话,乱指责人,乱得罪人。”我说:“二百五也有二百五的好处啊,起码自我安慰功夫一流。”她说:“这又怎么讲?”我说:“二百五栽了跟头,总能找出一千种方法安慰自己,比方说我们没钱洗澡,那我们就可以告诉自己,其实每个人生下来时都沾满了污垢。”她说:“你这算唯心吗?”我说:“算。”
她说:“你是不是特不相信爱情,觉得爱情特假?你好像在网上写过类似的东西。”我说:“哪儿有?你不知道我对爱情多么崇拜,我只是对婚姻不大信任,可能和我的出身有关系吧。我一度认为婚姻是个落伍的东西,是人类历史上的领导者为了更好地控制人口资源和社会伦理而使用的手段,是违反人性的。”她说:“你这种观点就是典型的不负责任的文青观点,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没婚姻制度,那咱们国家这么多人还不得乱了套啊,得有多少私生的孩子没人养,得有多少孤寡老人没人养?别的不说,婚庆公司和房地产商就先得饿死。所以说你们这些文青不能参政,你们都恨不得中国和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一样,做个嬉皮士,弄个性解放,整天嗑药、泡妞、听摇滚乐,根本不管别人死活。”我说:“你别乱拐话题,我是说我个人以往的见解。每个人根据自己的意愿去调配生活,就很好,就像从事销售工作的人使用好几个手机一样,同样是朋友,有生意上的朋友,有知心朋友;也像有些女人把自己身边的男人分得很细,有情人,有蓝颜,有备胎,有饭票,这都算是现代人的智慧;还有那些单身主义者、不要孩子的丁克,等等,都是根据个人意愿生活的,你能说人家有错吗?”
她说:“那你家里逼婚怎么办?你会为了结婚而结婚吗?你和我交往是不是就因为你家里逼婚?我告诉你,你要因为这个,我可不想见你。”我说:“家里都逼婚五年了,我要从早从了,还用得着熬这么长时间?不过你说起逼婚了,我还真有点儿担心自己最后顶不住,我一个人哪儿抵抗得了那么大的传统势力?”她说:“那怎么办?你打算认啦?回你老家,娶个小村姑,给你爸妈生几个胖娃娃?”我说:“你这话说得不厚道,村姑怎么了?村姑也有好人啊。再说了,我是男人,大不了以事业为重,跟谁过不是过?胡适那么前卫的牛人,不也是包办婚姻,守着个小脚女人活了一辈子吗?不过话说回来,你不一样,你是姑娘,这点上我绝望你不能绝望,婚姻对女人太重要,你不能因为任何一个理由孤注一掷地乱嫁人。”她说:“那你觉得我应该找个什么样的男人结婚?”我说:“找个你喜欢的呗。”她说:“你这说了等于没说,谁会找个自己讨厌的男人过下半辈子?”我说:“非要个标准,那就找个诚实的男人。我是这么理解的,男人可以有各种缺陷,但必须诚实,因为他今天在你面前虚伪,明天就能肆无忌惮地欺骗你。你看上一个男人,得想法把他看透彻了,这样以后你们引发祸端的概率就大大降低了。所谓女人的婚姻,不求惊喜,但求无祸,平平淡淡已是成功,祸端一起,女人就容易吃亏。”
她严肃起来,说:“我不骗你,这两年我也被家里逼婚逼得厉害,逼得我都有点儿神经质了,可我在感情上还是很理想化,结果现在越来越没有自信,连我哥哥都说我要找的那种男人不可能出现,我也挺纠结的。”我说:“没必要纠结,你条件不错了,至少比我们这样的好吧?你看你,长得不差,家里也是城里的中产阶层,父母都有文化,自己也受过很好的高等教育。”她说:“你也不错啦,你能把生活分析得头头是道,把自己的职业规划得条理分明,还会应对家人逼婚,这些我都做不到。”我说:“嗐,哪儿有你说得那么容易?顾的事情多,力量也就小了。”
我指着远处的灯火和车辆说:“你看,芸芸众生,有很多不如你的人。”她说:“我干吗要和不如我的人比?”
暮色吞噬整个厂区,画廊、商店里的游客陆续走出来,男男女女,在雪地上撒欢儿。我受到附近人群的感染,俯身揉出两个大雪球,说:“要不要玩打苹果游戏?你把这个顶头上,站在那边,让我扔一个,而且你不能躲,扔不准算我输。”她瞪大眼睛说:“你怎么不说你站那边让我扔你,你这什么破游戏?”我说:“这个游戏有个浪漫的典故。”她说:“去你的,有个屁典故。”我站直身子说:“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那个意大利球星巴乔吗?他上学时很多女孩子暗恋他,他不知道选哪个,就用足球射苹果的方式选,姑娘头上放好苹果,巴乔踢球,安全击中谁的苹果,谁就是他的女朋友。很多姑娘不敢去顶那个苹果,顶苹果的也只有一个姑娘头顶的苹果被足球安全击中,这姑娘就是巴乔一直暗恋的那个学姐,后来成了巴乔的太太。”她笑着干呕一声说:“真恶心,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我将一个雪球用力掷向远处的烟囱,望着落下的雪球说:“你有没有想过,咱们这个年纪的人,压力的根源是什么?”她说:“你先前不是说了吗?是责任心导致的压力,我认同你这个观点。”我扔出第二个雪球,说:“责任心是其中一方面,最主要的其实是咱们自己跟自己太较劲,总觉得必须趁着年轻拼一下才无憾,这种情绪无形中加重了咱们的精神压力。”她说:“照你这个意思,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不争取,没心没肺的,活得简简单单,就没压力了,是吧?”我说:“没错,就是这个意思,我也是这两年才想通了这点。有些东西,你追求了很多年,最后到手了又怎么样呢?任何东西都有缺陷,任何梦想都有漏洞,咱们其实都应该随性些,那样才会快乐。”她说:“行啊,那我问你个随性的问题,你爱我吗?”我回头看她:“啊?”
“啊什么啊,问你爱不爱我。”她说,“看看你说不说实话。”我揉了把脸,抠了抠眼,说:“算喜欢吧,说爱有点儿大。算上这次,咱们见面一共才四回吧,我要说我爱你,你能信吗?”她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说:“你这是陷阱式的问题,我要说我爱你,你肯定说‘你以前也是这么痛快地回答其他姑娘的吧’;我要说不爱,你就会说‘你看连你自己都承认是因为家里逼婚才约的我’。你这点儿心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说:“哈,我就随便一问,你还扯出心机来了,咱俩到底谁有心机?”我说:“那你爱我吗?我问你呢。”她说:“我不想回答。”我说:“没关系,你答吧,我也是随便一问。”她说:“哎呀,行了,我道歉还不行吗?这个话题咱跳过。”我说:“你看,你连回答的勇气都没有,还嘲笑我。”她说:“那好,你说,你说我爱不爱你?我让你说。”我说:“不爱。”她说:“何以见得?”我说:“你听说过火锅理论吗?就是说你这样的姑娘本来想吃一顿大餐,但附近只有一家火锅店,不是说火锅不好,可终究不是你理想中的菜。”她说:“你的意思,你就是那个火锅了?”我说:“对啊,我早就看清这点了,咱们认识快一年了吧,每次我提出正式建立关系,你都纠结、闹情绪,明明答应了,却又不甘心,每次咱们都因为这个吵架拌嘴,断了联系,几个月后你又主动冒出来跟我说话,你说,我在你眼里不是火锅是什么?说火锅是好听的,难听点儿就是备胎。”她嚷起来:“王蛋蛋,你别总这么主观论断别人行吗?我刚才说了跳过这个话题,你有完没完?你自己把自己当备胎,还非把屎盆子扣我头上,你以为你谁啊,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别人?啊,我把你当备胎,那你把我当什么?我在你心里连个火锅都算不上。”
我弓着身子,一边撕纸巾给她擦脸,一遍骂自己是浑蛋。她坐在长椅上,使出吃奶的劲儿挤眼泪,两分钟后,总算挤不出来了。我说:“好了,到饭点了,出去吃点儿东西。”她说:“吃个屁。”我说:“这边没卖屁的。”她说:“卖个屁。”我说:“你半个小时前就说饿,现在去,行不行?”她说:“气饱了。”我说:“气饱了才要吃饭啊,你说你为这点儿小事攒了这么多气在肚子里,不进点儿膳,怎好将它们顶出来?”她扑哧一声乐了,说:“滚。”我笑着搀起她说:“好啦好啦,起来起来,都六点多了,这附近街上的馆子可不多,一会儿人满了,连位子都没了。”她说:“那你不许再犯浑。”我说:“我再犯浑,你就拿筷子把我扔进火锅里涮。”
她说:“你是不是因为咱们昨天就约好吃火锅,所以才编出刚才那么个傻×段子?还是你早就编好了,存心要气我?”我说:“苍天在上,绝对是现编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让您给识破了,是小的愚钝,小的无能,小的下次给殿下编点儿羊蝎子烧烤啥的。”她说:“其实真正不喜欢吃火锅的是你,你总是口口声声说你口味随你妈,什么腥的、辣的、酸的都不吃,那你能吃什么啊?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的,你活得累不累?你这样的人,累死你活该。”
雪还在下,眼前的道路再次变得平整,就连身后的798看起来也不再那么揪心,因为此时的它与外面的世界已毫无差别。
前井胡同的尽头,我邂逅一双黄绿相间的袜子,我盯了它很久很久,离开时又情不自禁地哭了,它如此眼熟,我竟想不起谁曾经穿过,是男生还是女生,是我曾经爱过的人吗?他们穿着这双鲜艳的袜子在风中游走,像团燃烧殆尽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