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窦单手扶额,说:“这孩子是2009年的时候开始跟我做IT的,很老实,也很能干。我记得有一次我这边因为增值税出了点儿问题,被客户找上门,当时的一些领导就想让我们部门当替罪羊,是她出面找熟人帮着说话,才让那个客户安稳下来,也保住了大伙儿。我本想着,来了新公司,我也能做主了,等一切都上轨道了,给她一个部门经理做,谁知道她现在给我来这个。”我说:“女人的事情,本来就比管理一家公司复杂,事情既然出了,就各安天命吧,您也别太难过了。”“好吧,”他说,“就按你说的办吧,我把各部门人员召集一下,你给他们分分工。”
西西录口供回来,销售部的几个领导也赶到公司。我坐在老窦旁边,逐条讲述公司对女销售员跳楼事件的后续处理。就在我第二次强调“避开责任”时,四面八方的质疑声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销售部经理第一个站起来,对全体人员说:“不管怎么样,她是公司的一分子,是大伙儿的同事,公司不能这么对待下属,我们应该联合起来向董事会提意见,要求他们以集团的名义给她三倍以上的抚恤金,这样才算给所有员工一个交代。”
“没错,这件事情现在闹这么大,网上都开始报道了,咱们不能就这个态度。”西西响应道,“这件事不是出在自己租的房子里,而是在公司宿舍,公司要是这么冷血,人家会怎么说咱们?咱们在这一行就彻底臭了。”
老刘扭过脸说:“郭总你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儿太不尊重员工了?什么叫避开责任?如果出事的是我们在座的人,公司也这么对待我们吗?”
刘婧说:“西西你别太激动,郭总不也是替公司想办法吗?咱们等他把话说完再讨论。再说,这个女生为什么出事,大家也都心里有数,不能把这件事的责任全推到公司身上。”
西西说:“刘婧,如果出事的是咱们,公司也逃避责任,只给咱们这点儿钱,你干不干?”
小马说:“西西你别乱放炮,这女生是因为自己被人甩了,没脸活了,跟公司有什么关系?你别以为去警察局做了两回笔录就可以出来乱喷人,我们是凶手吗?是我们弄死了她吗?我在北京活了二十多年,哪年没见过几个自杀的,哪个地铁站没几个跳轨的,哪个小区没发生过刑事案件,公司难道都要给这些人赔吗?”
销售部经理摔下笔,冲小马说:“你放什么屁!你们北京人了不起啊!”
老刘站起来说:“你们这是干吗呢?窦总在跟大家开会呢,小马你也住嘴!”
小马气势不减地说:“北京人就是了不起,怎么着,警察上门的时候你跑哪儿去了?警察走了你才冒出来装大个儿!”
刘婧拉住小马说:“哎呀,你们都少说两句,公司开会,你们都成什么样子了!”
老窦揉着眼睛,一语不发,由着这些人闹腾,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心里的话。闹腾得差不多了,他拍着桌子站起来说:“都给我坐下!”
我慢慢站起来,说:“咱们是第三产业,是靠信誉和形象活着的产业,咱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咱们难免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人、一些奇怪的事情。不管公司应该承担多大的责任,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程度,在座的各位都和我一样,靠公司吃饭的,我希望各位考虑一下公司的大局。我不怕大伙儿骂我冷血,但我们是上市公司的子公司,你们也知道上市公司最怕什么,这件事情,处理得快,处理得好,一眨眼就会过去;处理得拖拖拉拉,咱们集团都会受到影响,到时候董事会怪罪下来,大家谁有好?我套用窦总常说的一句话:‘我们不管职位高低,都不过是打工的,都不过是为了挣点儿钱生活。’公司如果都没了,我们还打什么工、挣什么钱?”
老刘说:“我们也没说不顾大局,只是公司这种做法实在让大伙儿寒心,人命关天的大事,给人家家属这点儿钱就完了,这也太那个了吧。”我说:“法务部和人事部的同事都在,关于鉴定标准和赔偿数目,大家可以再商量,钱少的话,咱们再和家属沟通。法务部的同事说这件事公司责任不大,公司现在对这件事的处理已经很仁义了。”销售部经理说:“公司仁义?是你仁义吧,这些主意不都是你出的吗?你们企划部有人死了,你也这么仁义吗?”小马说:“你嘴巴放干净点儿!”老窦拍桌子说:“行了,有完没完了你们!”
那天的会开了整整三个小时,对我和老窦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我费尽唇舌安抚各部门的情绪,面对过于激烈的口角,尽可能地调和。西西过于激动,在会场上哭了,老窦起身安慰了一番,他告诫大家就事说事,不许进行人身攻击。其余时间,他不怎么说话,他后来给我的解释是:公司太压抑了,需要发泄,既然我唱了黑脸,他就唱红脸。
老窦说得没错,大家只是发泄情绪,并没有人真正阻挠公司的措施。半个月后,事情正式了结,警察公布调查结果,死者确系工作时间外的殉情自杀,不存在相关责任人,死者家属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拿到大额支票后也不再抹泪,他们走出门的时候,甚至握着老窦的手说“谢谢”。
因为几个敌对媒体的报道,公司付出了额外的一些代价,原来与公司合作的食品类企业有几个主动撤了合约,他们也都是上市公司,把面子看得很重。我告诉老窦,这是必然的损失,也是暂时的损失,媒体和客户喜欢落井下石,不过是装腔作势,他们只是为了将来再次合作时获得更大的话语权,可老窦不为所动,女销售员的死,第一次动摇了他对这份产业的信任。
李达打来电话,问:“你干吗呢?最近连个动静都没有。”我说:“在家和朋友喝小酒。”她说:“哟,小日子不错啊,我现在在你们家附近的商场找吃饭的地方呢,要不我买点儿东西去你那儿入个伙?”我说:“不用买,来吧,家里什么都有。”她说:“得嘞,谢谢郭员外赏饭。”
我打开门,李达低着脑袋站在门口啪啪地跺脚上的雪,我接过她手里的衣服说:“进来吧。”她走进来,扫视四周说:“认识这么久了,头一回来你住的地方,这是两居吧?”我说:“是啊,家里乱,你别嫌弃。”她说:“是有点儿乱,呵呵,不过你们男生租的房子,还能指望多干净啊。”
李小敢和王蛋蛋放下啤酒瓶子,站起来听我介绍。李达微笑着和他们一一握手完毕,从包里拎出两瓶威士忌说:“来得太匆忙,也没给大家买吃的。”李小敢说:“老听老郭提你,今天终于见着了,到这儿了你别客气,想吃什么就说话。”李达放下包,坐下说:“这家伙都提我什么了?”李小敢说:“等一下。”起身跑回房间拎出一只毛绒垫子,在沙发上铺好,说:“这是我屋里的,你坐这个。”李达望着李小敢,风情万种地说:“谢谢。”
“你也是,当初就不该出头管这件事,”李达吞下一颗圣女果说,“让你们领导做主不就行了,那个女销售员原本就是他手下的员工,你干吗出头背这个黑锅?”我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不提这个了,喝酒喝酒。”李达端起酒杯对另外两人说:“瞧,他还不让说,明明就是他自己傻。”李小敢说:“当初我和蛋蛋都劝过,丫不听啊,非说他不出头,事情就砸了,啧啧,牛着呢。”王蛋蛋说:“我前几天在一个媒介洽谈会上,见过你们那个窦总,说真的,我一眼就看出他对传媒很外行。他之前不是做IT的吗?当着我们客户的面张口闭口扯互联网现状,结果人家回头就问我这人到底是做IT的还是做流媒体软件的。你呀,闹不好跟错人了。”我放下酒杯说:“不是说了在家不提公司的事吗?你们这些家伙还有完没完?”李达说:“大伙儿也是关心你,你这人爱揽事,也太容易相信人,我告诉你,做这一行,人太实在不落好。”
墙上钟表指向十点,李达擦完嘴说:“行了,我该走了,谢谢各位款待。”李小敢说:“你开车来的,对吗?早知道我们不该让你喝酒的,这么大的雪,打车也不好打。”李达双颊泛红,笑笑说:“不用,我今晚住公司,离这边不远,一会儿让你们家老郭把我送到那边就行。下雪好啊,正好溜达溜达。”我说:“蛋蛋,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现在还有地铁。”王蛋蛋说:“轰我呢?嘿,我今儿还就不走了,就在你们家过夜了。”我穿起大衣,说:“那行,上我屋睡吧,我一会儿就回来。”王蛋蛋一把搂过李小敢,说:“谁稀罕跟你啊!今晚我跟敢妹子睡。”李小敢一脚踹开他,说:“滚!”
雪越下越大,路灯下,行人纷纷停下来撑伞。李达拍打着帽子上的雪说:“你怎么不说话了?”我说:“你说我是来错了公司吗?”她戴上帽子说:“你没来错公司,这种公司确实需要你这样的人,但你跟错了人,那么大的家业,就你们那个窦总,他撑不起来的。”我说:“我一直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么看不起老窦?他人不错啊,仗义,随和,从不在员工面前摆架子,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是不懂传媒,但他是个爱学习的人。”她说:“人好有什么用?这里是CBD啊,大哥,在这种地方混,要凭专业和实力的。”我说:“我们公司是存在很多问题,但不管怎么样,至少我相信,老窦将来能在这行做好,他有野心,也懂潮流,总会有起色的。”她说:“呵呵,但愿吧。哎,你不是说不提工作的事情吗,干吗跟我说这些?”我说:“没办法啊,你们现在是我们最大的合作单位,我们这边很多项目还需要你这边的支持,你们不信任我们怎么行?”
“郭小羽!”她停下脚步,“我要你送我,不是要你跟我这儿搞公关。”
风吹过来,她帽檐下的发梢轻轻摆动,睫毛上的雪片堆积成一条线。我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道歉。她瞪了我一会儿,迈动步子说:“算了,这次饶过你了,走吧。以后不许你再跟我提你们那个窦总和你们那个破公司,听见没有?”我点头如捣蒜:“听到了,听到了。”
我回到家里,李小敢穿着睡衣、光着脚丫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旁边我的房间里传出王蛋蛋天雷滚滚的鼻鼾声。李小敢盯着电视说:“你朋友到公司啦?”我说:“到了,你怎么还没睡?”他说:“看片呢,这妞路上没找你麻烦吧?”我说:“找什么麻烦?”他说:“你这位朋友一副大小姐的样子,说话傲里傲气的,真受不了,还美国留过学呢,瞧那德行。”我说:“嗐,北京姑娘,外加企业高管,不都这样吗?其实她人不错。”
5.展会上的女魔头
四月未逝,春光已不再,满大街都是T恤和裙子,街边冷饮店推出冰柜和桌子,开始迎接新一轮的夏天。京城的春天历来短暂,来去比摊煎饼还快,这边刚刚脱下棉裤,那边春姑娘就跟别人跑了。一路阳伞叫卖,满树粉花凋零,来不及歌颂,来不及寒暄。
新一届糖酒展开幕,作为主办方之一,老窦西装革履地上台致开幕词,他用流利的英文向国外参展商致辞,再用带浓重关外口音的普通话向国内商户问好。几十家媒体竖起长枪短炮,噼里啪啦的闪光灯映射着舞台,会展中心躁动的空气,加上记者的轮番逼问,让台上每一位主办方成员紧张到窒息。
李达作为另一个主办方代表,第二个上台讲话,路过我身边时,故意在我腰间掐了一把,疼得我一个趔趄,差点儿当众出洋相,我心里骂着脏话,脸上继续维持着笑容。李达临阵变招,讲到一半,突然邀请我上台帮她介绍流程。我猝不及防,也不敢犹豫,硬着头皮走到讲桌前背书,老窦和李达在一旁不断给我领掌。五分钟后,我兴致渐起,脸皮渐厚,将紧张抛到九霄云外,大言不惭地说,这次活动旨在促进国内外品牌文化交流,为了这伟大的交流,我们愿意贴钱做这样的事,并且以后仍会贴钱,台下掌声真正热烈起来,还夹杂着几个老外的口哨声。
我额头冒着汗走下台,老窦递给我一瓶水,拍拍我肩头说:“刚才讲得不错,把那帮人哄得一愣一愣的。”李星安携女儿走过来,说:“小郭,这次工作你们做得很好,很多商家来之前就问我,咱们这种活动以后能不能一个季度办一次。电视台的副台长刚才跟我聊天,说让咱们派代表去上他们的财经节目,你和达子一起去吧。”我说:“李总,您别吓唬我,我表达能力一般,去电视台录节目这种事情,还得是令爱这样的才行,她形象好,英文也好,我看着镜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李达挽着爸爸的手臂,故意在一旁学我说话的姿态和眼神,我瞪她一眼,李星安哈哈大笑。
糖酒展最后一天,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咨询处和服务台一片狼藉,各种水瓶子、纸杯子、餐盒扔得到处都是。我找到刘婧,问:“销售部那些人呢,不是说主办方咨询处的卫生和设施是他们负责吗?”刘婧一脸别扭地说:“他们去和几个做洋酒的单位谈项目去了,说是去拉点儿广告。”我说:“拉什么广告,谁让他们这么干的?”她说:“他们自己说的,说这次展会来了这么多新单位,咱们正好趁机拉他们的广告业务。他们说星安那边傻,不做这件事,咱们正好做。”我浑身冒火,说:“他们懂个屁,哪有活动主办方当场推销业务的?捣什么乱呢这是?这里面还有很多星安的客户,找别扭吗?你告诉我,他们去哪家单位谈去了?我这就过去。”刘婧不耐烦起来,说:“哎呀,你也不用找他们,他们的盒饭都买回来了,说马上就回来吃午饭。”我说:“小马呢?小马!”小马跑过来说:“怎么了,郭哥?”我说:“小马,你赶紧带几个人把这地方清理一下,在下午记者来之前,把咨询处和服务台的垃圾弄出去。销售部那些人回来后,让他们谁也不许走,我先去星安那边打个预防针,一会儿回来再跟他们说。”小马说:“郭哥,饭都买回来了,吃完饭再去吧。”我说:“不吃了,等我吃完,人家就该来踢咱们的场子了,这回咱们可一点儿理由都没有了。”
我一路小跑至另一个大厅的服务区,对咨询处的姑娘说:“李总呢?”姑娘抬头看着我说:“李总有事回公司了,我们李姐不是刚过去找你们了吗?”我望了望空荡荡的服务区,心头一惊,快步折回来。
李达指着销售部经理的鼻子怒斥道:“谁让你们去客户那里拉广告的?你们懂不懂规矩,会不会做展会?郭小羽呢?”销售部经理红着脸说:“谁通知我们不能和参展单位谈业务了?我们只是向他们介绍一下我们公司,没碍着你们星安什么事吧?”李达说:“我跟你这个外行人说不着,让郭小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