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吗非要跟销售部那帮人较劲呢?”刘婧接过奶茶,靠在河边的围栏上说,“他们现在负责几个展会,咱们现在主要做企业影视投资和宣传,工作又不冲突,和他们缓和一下关系,说不定以后能帮上咱们的忙。”我说:“不瞒你说,我也这么想过,可销售部那帮人就算了,他们连自己的事情都做不好,还指望他们帮咱们?”她说:“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互相帮忙不好吗?”我说:“刘婧,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震撼式教育’,就是说有些人你对他用尽了积极的办法,都得不到积极的效果,干脆就不要管他们了,等他们一意孤行栽了跟头的时候,你什么都不用说,他们自个儿就明白了,那时候你再出面,说什么都行。”她说:“你的意思是说销售部迟早会栽跟头,到时候会主动找咱们部门帮忙?”我说:“不是迟早,是很快。”她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说:“你大概也知道,销售部目前的几个活动是和星安传媒合作搞的,星安的李总是咱们集团另一家公司的股东,和董事会走得很近。财务部同事私下对我说,销售部最近一直给星安那边报假账,这帮人,黑钱也不看看对象,这不找死吗?”
她呆了一下,问:“这件事窦总知道吗?”我说:“不清楚,这事太龌龊,估计也不敢告诉窦总。销售部这些人真不懂传媒公司是干什么吃的,这一行赚的就是一出一进的钱,跟星安这种级别的公司在账目上抖机灵,纯粹是瞎胡闹。这也就是星安,出事了估计人家也就跟咱们象征性地找找后账,换别的公司,起诉都说不定。”
她沉默着望向对岸。我说:“在想什么?”她回头笑笑说:“我在想你说的那个‘震撼式教育’,也许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收敛一下。”我说:“放心,我不会和销售部一直这么较劲的。”她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是你以后不要老在西西面前说销售部的坏话,她原来就是窦总带来的销售部人员,不一定是你这一边的。”我说:“那你呢,你算哪一边?”她不好意思起来,支吾半天,说:“我哪边都不靠。”我说:“好。”她接着说:“周末聚会那件事,谢谢你替我们几个人说话。”
夜色渐浓,灯光在晚风中变得温暖,也让我身边的姑娘看起来更加动人,她喝下最后一口奶茶,掏出纸巾擦擦手背,说:“喝完了,咱走吧,地铁站应该没什么人了。”我无动于衷,单手托着下巴望着静止的河水,她说:“哎,走啦。”我说:“你往你后面看,有个长得挺好看的男生来了。”
刘婧淹没在地铁站口的人群里,李小敢说:“这妞不错,你们公司的?”我盯着人群说:“是啊,可惜了,一个公司的。”李小敢看我一眼,说:“×。”
3.星安公主
李星安的队伍穿过国贸桥,雄赳赳地朝SOHO园区走来,他们衣装统一,步履统一,表情统一,宛若纠举不法的官员,吸引着大批路人的目光和手机。五分钟后,这伙人分两批从电梯奔出,在拐角合为一处。李星安回头问:“都出来了吗?”后排答:“小张去厕所了,说一会儿出来。”李星安大吼一声:“让他死在里面吧,别出来了!”
前台处人声嘈杂,乱作一团。李星安扯着嗓子嚷:“你们窦总呢?叫你们窦总出来!”前台姑娘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们窦总不在,您先在这边坐一下行吗?我进去问问。”李星安嚷道:“坐什么坐,你们销售部在哪个办公室?”
办公大厅一片死寂,每个人都低着头假装在工作。李星安嚷:“你发什么愣呢,我问你哪个是销售部办公室!”前台姑娘委屈地捂着嘴,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李星安降下语调,对大厅内低头做事的人说:“你们谁是销售部的?自己站出来!”媒体部经理老刘跑过来,喘着气说:“李总李总,您这是干吗?咱们坐下说。”李星安说:“小刘,你说你们公司新来的这些做项目的,有一个懂规矩的吗?自己人都坑,你们窦总是怎么教的!”
我站在玻璃墙前,向后抚了把头发,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大厅的人围上来,李星安两眼放光地说:“你就是销售部经理?”老刘连忙说:“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企划部总监,姓郭。”我说:“李总,到我办公室说吧。”李星安说:“企划部总监?你做得了主吗?”我说:“做得了。您这个项目本来是要我接手的,但我们部门刚成立,人手不够,所以先让销售部同事做了。您别急,我们窦总和销售部经理都出差了,这件事我来处理。”李星安说:“处理?你们的人都做成这样了,怎么处理?”我说:“财务报告我看过,的确很过分,是我们的错,我代表我们公司给您道歉,您信得过我的话,就和我谈。”李星安说:“都做完了,还谈个屁!我跟你们公司合作快五年了,从来就没出过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恰好这时,不知谁在人群里放了个响屁,分贝丝毫不输李星安的嗓门,远处有人趴在桌子上偷偷笑起来,星安的几个人也忍俊不禁,捂着嘴巴假装咳嗽。这个响屁打乱了李星安的节奏,他不再说话,脸色转至阴沉,颤动的鼻孔也渐渐放松下来。我说:“李总,到我办公室说吧。”
李星安和他身边的姑娘坐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其他人聚集在门口旁听。前台姑娘端着茶具挤进来,肿着眼倒茶。我松松领口说:“李总,您看这么着行吗?只要窦总回来,我立刻让财务部给您做新的核算,该补多少该赔多少,我们一分不少地给您。另外,下次糖酒展我们让出三成的利润,算作我们这些新人给您交的学费。我以我个人名义向您承诺,如果我做不到这些,我当着您和窦总的面辞职。一句话,您是前辈,我们做晚辈的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对,您尽管骂尽管罚,也请您看在咱们两家合作这么多年的分儿上,再给我们年轻人一次机会。”
李星安占尽上风,气差不多也消完了,站起来说:“小伙子,你也不用跟我这儿说狠话,这次就看在你和小刘的面子上,我等上一回,等你们窦总回来,咱们再好好理论。达子,给这位郭总一张我的名片,咱们走。”
众人纷纷走出门,李星安在电梯口大声训斥一个姓张的下属,他身后的姑娘回过头说:“你们回去吧,别送了。”我和老刘谄笑着说:“没事,没事。”她猛地伸出一根手指说:“你!”我说:“您说我?我……怎么了?”她勾回指头说:“记着窦总回来给我们打电话。”我继续谄笑着说:“好的,好的。”
我回到办公大厅,招呼企划部所有成员五分钟后去会议室开会,接着走到销售部办公区,问:“有谁认识刚才站在李总身边的那个女的,她在星安那边是什么职位?”销售部经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耷拉着眼皮说:“她是李总的女儿,糖酒展的负责人之一。”
老窦回京,我和行政部经理前去迎接,顺便把他拉到机场咖啡厅,花两个钟头商讨对策。老窦对公司最近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也深知星安和董事会的关系,当场同意了我的提案。为进一步安抚他的情绪,我帮销售部求了情,主张对销售部的处罚仅限于交出账面上的黑钱,其他均等到下一次糖酒展后再说。
返程的车上,老窦心有余悸,说:“要不咱们还是直接去一趟他们公司吧,这些天我故意关机,那个李总肯定有想法,我不露面行吗?”我说:“您就假装还在出差,甭搭理他们。我仔细看过这个项目的执行情况,虽然大错在咱们,但他们那边的财务部也不是省油的灯,账做乱了,他们也有一定的责任,可您现在要是出面道歉,那就等于把全部责任揽到咱们自己头上了,咱不能认这个栽。我去找李达交涉,让她去劝李总,这样就算日后再合作,咱们也不会在他们面前丢掉气势和面子。”老窦长舒一口气,盯着窗外说:“好吧,你先去试试看,不行我再找他们。”
我戴着棒球帽、扣着耳麦站在餐厅门口听音乐,李达一身晚装式打扮从远处跑车里钻出来。她关门锁车,挎着包踩着荧光闪闪的高跟鞋从我身边飘过,我喊她名字,她站定回头,拉下墨镜斜视我。我笑起来,说:“我长得就这么不起眼?”她说:“你怎么这身打扮?”我说:“今天又不上班。”她说:“行了,赶紧进去,别在门口丢人。”
李达舞动刀叉说:“你挺有能耐啊,这么快就说动你们领导给我们公司赔钱了,这事你们董事长知道吗?”我说:“董事长在南方忙活他的房地产投资呢,半年内都不会回公司,只要你爸爸不说,我们董事会没人知道,再说这钱走的是我们北京公司的预算,我们能做主。”她鼓起腮帮子说:“说真格的,你那天的表现真不错,我们家老爷子回去后特意向你们董事会打听你。”我说:“结果呢,没人认识我吧?”她说:“是啊,这点你倒真挺不起眼的,看来你这个新人得多下点儿功夫。”我说:“那是,那是,承蒙教导。”
李达问:“听说你是因为女朋友劈腿才来这家公司上班的,是真的吗?”我一口酒喷回杯子,从纸盒子里抓出纸说:“哪儿有?分手前就来这边面试过了,说白了,就是迷信你们CBD企业呗。”她帮我抽纸,继续说:“我还听说你反对跟同事做朋友,搞得你们公司没人待见你,怎么着,我们CBD不好混吧?”我说:“你这都哪儿听来的?”她说:“你惊讶什么?我们和你们公司合作这么多年了,你们公司一些老员工我比你熟。还有,我爸爸和你们的董事长、原来的总经理老郑都是朋友。你呀,真该做做功课。”
华灯初上,我送李达至停车场。她上车后迟疑了一下,按下车窗说:“咱们不是同事,所以咱们应该算朋友吧?”我说:“算。”她说:“那说定啦,我这次帮你这么大一个忙,以后不许这么抠门,请我到这种小店吃饭啊。”我笑着拍拍车顶说:“知道啦小姐,走吧。”
车子发动了,李达故意轰着引擎擦过我的身子,竖起拳头做出一副愤怒的鬼脸。
我转身走入光华路的灯火中,心无杂念地走在大街上,远处天空出现一轮弯月,在混沌与不堪中渐渐升起,仿佛一处遥不可及的宁静,让每一个盯着它的路人心里发慌。我不喜欢都市的月亮,因为它只会提醒下面的我们不过是乱世中飘荡着的微尘,我们永远学不会它那份圣洁与从容,我们只配在拥挤的高楼、凌乱的霓虹灯以及杀人的雾霾中永无休止地纷争与彷徨。
企划部接手了与星安传媒的全部合作,销售部不再参与公司任何一个项目的策划与执行。也许是过于愤怒,老窦当着全公司所有人的面,点名批评了销售部管理层,并给所有参与糖酒展项目的人员记大过一次。销售部在随后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低调行事,解散周末派对,按时按点上下班,再不敢兴起半点儿波澜。
但传媒公司不是宽阔的河湾,平静总会被新一轮的喧哗打断。就在与星安传媒和解后新一轮的公共媒体竞标日前夕,销售部一名女生独自离开了岗位,十小时后在宿舍跳了楼。
西西作为这名女生的合住户之一,在公司讲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当时她正在客厅另一端的卧室睡觉,没发觉任何动静,早晨起床,她照旧去敲主卧的房门,没有回应,打电话无人接听,正当她改拨号码报警时,警察敲响了防盗门。西西说,那晚刮着很大的风,那名女生穿着宽大的睡衣从南窗跃下,却被风带到了东面,像一只翻滚着的蝴蝶,拍打在楼下商场的牌子上,留下一抹鲜艳的红色血印。
这个美丽的女生显然是殉情而死。据说这不是她第一次遭遇情殇,她之前有过不下于三个类似的恋人,她开的那辆小排量名车也是某位前任的遗留之物,可这些人不约而同地在最后时刻抛弃了她,理由只有一个:她被人包养过。七年前,这个女生从北京某处不知名的专科学校毕业,去一家4S店做实习销售,被当时的老板诱奸,随后以每年二十万元的价格被包养。两年后,东窗事发,原配冲进店里大闹,她不得不选择离开4S店,辗转多家销售公司供职。她专挑提成高的单子做,因为她豁得出去,她出众的相貌和关键时刻拉客户上床的勇气无人能比。几年后,她挣够了安身立命的钱,投奔至老窦手下,一边做软件推销工作,一边通过各类交友网站物色官二代和富二代。她成功了,她依然有着很强的竞争力,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男人总会在谈婚论嫁前夕通过各种渠道挖出她早年的历史,并以此为借口离她而去,她执着地选择了二代们,却没想到二代们比她更挑剔。
世人总是诟病大订单销售背后滋生了太多的婊子和骗子,可既然做了婊子和骗子,谁还会留恋清白?漂白的结果,就是被大风吹到东面的广告牌上。
4.女销售员之死
警察出现在七楼的走廊里,他们盯着从电梯里出来的我,问:“你是这家公司的?”我说:“是。”警察放下手里的本子,说:“一会儿我们借你们公司的会议室开个会,所有人都要参加,希望你们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我说:“没问题。”
会议结束后,警察再次带走了西西,各部门听从老窦的指示,重新回到会议室。同事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所有人面如死灰、心如乱麻,他们在这个地方见识过各类明争暗斗,却没见识过真正的生离死别。
即便是老窦,也掩饰不住心底的慌乱,会开到一半便开始语无伦次,他突然摔下笔,对女助理说:“去给销售部那几个人打电话,让他们给我马上来公司。”女助理战战兢兢地说:“他们都向人事部请假了,请假单都交了。”老窦吼道:“请个屁假,出点儿事就成这样,你打电话告诉他们,不来的以后就别来了!”
女助理低头跑出去,老窦全身瘫软地靠在椅子上叹气,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我从座位上慢慢站起来,说:“窦总,这件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就看怎么处理,咱不能乱。”老窦情绪未定,睁开眼吼道:“警察都找上门啦,怎么处理?处理个屁,你有能耐摆平星安老李,能摆平警察吗?现在整个园区都知道咱们这边宿舍死了人,你让我怎么跟董事会那帮老家伙交代!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来蹚这浑水。”
总经理办公室里,老窦的脸渐渐恢复血色,他从窗前走回桌子,坐下说:“好吧,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你说吧。”我关上门说:“窦总,员工出事,我在以前的单位也遇到过,不能急躁。首先,得明确责任关系,警察那边很快就能查明白这是自杀,和咱们没半点儿关系。死者家属来了,我们拿出官方的调查结果给他们看,私下再给他们一点儿钱,让他们保证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董事会那边,如果他们问,我们就说死者本来是公司准备开除的问题员工,她并没有在公司出事,所以只是一起社会事件。其次,这些天咱们媒体部、公关部加加班,盯着点儿所有报道这件事的媒体,警告他们如果不删除相关报道,我们会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大的媒体或门户类网站,也给他们许诺点儿好处,让他们撤掉消息。最后,咱们加大对现在进行的几个大项目的报道,以更大的新闻盖过这次事件,和咱们长期合作的几家媒体应该会帮这个忙。”
“总之,造个新势,把这件事遮掩过去。”我说,“家属和媒体,我来交涉,董事会和警察那边,您来交涉,一周内就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