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子轶的手,已经扯上银铃儿的肚兜。
忽而,
一只折断的木筷,挟着迅疾的破风声,狠狠插在他手腕上。
脑内一瞬间的空白,随即锐痛冲顶!
纪子轶吃痛的捂住手腕,木筷只入肉三分,上面还沾着油腻的一层。疼痛其次,主要是这份羞辱!
“谁!”纪子轶惊怒交加,缓缓站起身,放目四望。
不起眼的角落里,少年一身锦衣,俊逸面容上骄矜的眉眼,随着轻勾的唇角,弯成冷凝的弧度。
他捡起那枚金珠,伸手一扯,扯下身上锦袍托手往前一送,锦衣覆上银铃儿残破的衣衫。嵇少离向着纪子轶眯起的眼睛冷冷勾了勾薄唇,讥而讽,冷而峭。
纪子轶眯着眼,望着他,眼角眉梢都是四溢的杀气。连手腕上的疼痛都忘却了。
他指尖微动,一道厉风横在少年前行的路上。
那道风刃来的太疾太快,乍一成型,就要被刚刚起身的少年撞上一般。
嵇少离起身动作似是向前,实际却是抽身疾退,退时十指轻勾,锦衣上几道线条游走,连同衣下之人一同在纪子轶面前消失。
厉风呼啸着将他消失前的桌椅冲成碎块,挟着碎块狠狠冲到墙壁上,又被墙壁上绘刻的防御阵法化解。
纪子轶双目喷火一般,伸手在上方一捞,一团水迹在他掌心挣扎扭动,一条条交错的线阵扭成一团。
纪子轶眼中忽而闪过一抹兴味,他将手中水团捏碎,“跑?”他忽然笑了笑,笑容有些残酷,流露出些微大家族独有的傲气,“跑得了吗。”
二楼倚着栏杆看热闹的三个人直接翻身跃下来,收了脸上的嬉笑,提气欲追,被二楼包厢内穿出的声音阻止。
“七爷?”
三人提步欲追的脚步一顿,集体抬了抬头,又下意识看了纪子轶一眼。
“先放过他吧,”纪子轶面上犹带笑意,拔出手腕上的木筷,眼中是混杂着兴奋、玩味、志在必得的光芒:“老鼠总是在惶惶中,抓来才有乐趣。”
纪家一行人走后,得意楼老板从帘幕后走出,颇为阴鸷的目光从角落的一片狼藉追到离去的纪家人身上,抬手叫了一个伙计,沉声吩咐:
“去告诉东家。”
伙计点点头,搁下搭在肩头的布巾,足不沾地的掠了出去,——竟又是个高手。
少殷在换了衣裳来的路上碰上的嵇少离。
他有些喘,怀中抱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少殷拉住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诡异的目光看得少离心中直发毛。
他这才发现了不对,拢了拢盖在银铃儿身上的锦袍,将她放下,系好衣领处的带子,又摘下银袋给她,温声道:“走吧,趁现在,最好离开广陵。”
银铃儿泪眼婆娑的望着他,若不是因为衣服,当头就要跪下去了。她一手拢着锦衣,一手紧紧攥着银袋子,红着眼,道:“少东家的大恩大德,银铃儿今生若是难报,来世当牛做马,再伺候您!”
银铃儿走后,他转头望向少殷,蹙眉苦笑。
“大哥,我好像惹了个大麻烦……”
少殷的目光落于他失力苍白的脸色和至今仍轻微颤抖抽搐的手,当机立断道:“先回去。”
嵇郇夫妇还未回,家中因为唐家事上至家主,下到丫鬟小厮,脸上都多了几分凝重。
少离回到嵇家,才松了口气,脚步都有些踉跄。
少殷扶了他一把,略诧异:“和谁动手,能让你用出嵇家大阵?”
嵇少离神色凝重:“纪家人。”
******
幽州纪家,乃是大周四大顶尖世家之一。
虽排名最末,但从嵇家本是纪家的一个分支,仍能位居广陵诸大家族之首,其实力可见一斑。
嵇少离显然也清楚其中厉害,垂眸,“是我冲动了。”
少殷阴沉着脸色,仰起头,湿冷冷的风吹过一种风雨欲来。
四大世家中,纪家号称“囚天拘地”,靠的就是一手出神入化的布阵之法。
少离在阵法上已经算是天才。能够抬手就破了他暗中布下的阵法,想来确是纪家人无误。
如今不仅是岭南唐家,纪家,沈家……
这些大世家相继出现……
“要变天了……”
少离脸色难看至极,咬牙发狠说道:“豁出命我也不会连累嵇家。”
少殷蹙了蹙眉尖,冷声呵斥:
“嵇家早已不是纪家的附庸。现在广陵还算是嵇家的地盘,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怕什么?”
少离垂着头,张了张口,没再说话。
虽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若这地头蛇,根本就是浸服在强龙威慑下多年呢?
他不知为何忽然抬头,看到少殷那张脸上遮盖不住的烦躁。
山雨欲来。
他想,
若是接不住,就鱼死网破吧。
他这样想着,就看到少殷大步向外走。
“大哥,你去哪?”
少殷脚步不停,回道:“璇玑楼。”
少离怔了怔,接过丫鬟递来的外袍,赶忙追了上去。
“可是……”
******
璇玑楼内有玄机。
璇玑楼,作为立足广陵不到二十年,就已经成为了这里最大的情报交易地,无数人都猜测过它背后靠山的来历。
可惜,璇玑楼内的玄机远非一般人可窥探。
少殷在楼前伫立片刻,前方能够打听到整个广陵,甚至是整个大周的密事,可沈清稚从不准他踏足璇玑楼。
“大哥,要不我去吧?”
少离看出他的犹豫,试探着建议。
少殷摇摇头。
这些年虽然他一直遵循沈清稚的明令禁止,从未入过璇玑楼,可他也明白,有些事情的答案,只有亲自去找。
“楼主,”
璇玑楼内楼,最珍贵的东西,存在于黑漆漆的暗房内。
前来传信的伙计敲了敲门,恭敬换了一声。
不过片刻,沉重的黑色门扉被里面内劲打开,半室落满光亮,空旷的大殿中隐隐可见最内一面放满了竹简的墙,以及墙下的桌案,和桌案前坐着的,人。
璇玑楼楼主端坐在半室的暗色中,宽大袖袍的影子映出光影几分,被阳光拉长得变了样子。
伙计下意识屏住呼吸,恭敬的躬了躬身:“楼主,有人求问璇玑楼。”
璇玑楼楼主抬起头,口中传出雌雄莫辨的声音:“请进来。”
“请——”
黑布蒙着眼睛,由侍者搀扶领过一段路,将近半个时辰,似乎绕了不少的弯。
摘下蒙眼黑布时,眼前依旧黑茫茫一片,身前身后万物不可见。
少离蹙着眉,察觉到身旁一只手轻轻在他身后拍了拍。
他知道这是少殷的手,心神安定下来。
耳边侍者平铺直叙的声音道:“楼主在此,三位请。”
三位?
少离眉头一拧,疑惑的想,这璇玑楼也太不地道,将他们与旁人放在一处,能问什么?敢问什么!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不远处桌案上忽的亮起一盏灯火,幽幽映着身着一袭黑袍,面覆面具的人。
他面具下线条圆润的下颌微微一动,雌雄莫辨的嗓音,道:“既入璇玑楼,便要尊我璇玑楼的规矩。若觉不可,走便是。”
少离愤愤。
作为广陵嵇家的少爷,他似乎从未遇过这种人,这种事。
说到底还是有些世家公子的傲气。
虽然这个世家,在真正的世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若是在他,听到人这么说,一定转身就走。
可要来璇玑楼的,是少殷。
死生里走过几遭来回的少年从不在乎这些。
少离听他道,“无妨。”
片刻,从未有过存在感的“第三人”,也说道:“开始吧。”
这声音有些熟悉。
稚嫩,沙哑,刻意压低的沉意。
他好像能猜到这人是谁了。
璇玑楼楼主宽大衣袖抚过,灯火跳动了下。
“好。”雌雄莫辨的声音说道,“你三人谁先来。”
静默了片刻,少殷前行一步,道:“我来。”
少离觉得面前的一团黑暗似乎扭曲了下,不过闭了下眼,视线中幽幽灯火愈发远了。
他凝神半晌,空荡荡的屋内没有半点声音。静得太燥了!
他蓦的睁大双眼——
是阵!
不同于嵇家处处绘着的阵法,这座建筑,本身就是一座大阵!
好手笔!
好大的手笔!
他细细看去,处处隐在暗色中,看不出半分端倪。
“这该是那些真正大世家的手笔,”耳边有人说道,“起码唐家摆不出来。”
少离点点头,知道以自己的境界,是不可能发现什么了,加上熟悉的声音,不知不觉挺直的肩膀居然放松了些。
“广陵各处都在找你,你居然还敢出来。”
“我与哥哥不同,”那声音说,“唐家嫡脉皆亡,旁系识得我的不多,各个都要坐镇唐家分羹夺利。何况我是同嵇家采买的人一起出来的,不会有人注意。”
少离只是挑了个话题说了一嘴,并没有想到居然还能听到解释,一时沉默。
“你,来璇玑楼做什么?”
他身旁,唐疏云也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问我哥哥。”
她的声音很轻,一时其中的稚嫩全部透了出来,稚嫩且平淡,只是更加沙哑了些。
少离看不到,却觉得她应该是在仰着头,止着眼泪吧?
“……你应该清楚,假如,唐挽风……不死,必然不会留你一个人……”
光,忽然从四面八方亮了起来。
黑暗中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纹路。借着这光,嵇少离看到唐疏云一双幽亮的眼睛,映着一抹雪白森寒的光影。
那光只亮了瞬息,就暗了下去。密密麻麻爬回的黑暗中,他听到一声幽幽的,长长的喟叹。
那声音如此陌生,又似乎带着某种甘美的甜意。
“坏了!”